与周围侍卫的愤慨不同,辛三郎安静的目光落在莲心手中的吴钩上。
“这剑对你很重要么?脱险后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反而考虑它。”
他问。
莲心防备地抱紧了吴钩,朝角落里缩了缩:“当然,它是我爹爹的遗物。所有爹爹遗物中,我就只剩了这一个,我绝不能看它有任何差池...”
辛三郎默默点头。
莲心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了和一旁侍从的大眼瞪小眼。
她忍不住伸了伸脖子,道:“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夜色奔流如潮水。
江南西道的气候多雨而潮湿,民居山临水,春夏时湍洑沸涌,临江一观,可见行舟如墨点,人小而浪巨。
马蹄达达声,也盖不住那滔天的水浪声。
辛三郎由跪坐半起,低眉慢慢卷起帘子,让那潮气进来涤荡车内的气味:“答应了。”
莲心心满意足了,又缩了回去。
不顾一旁愈加怒视的侍从,她朝面前这位惜字如金,但似乎颇好说话的哥哥笑道:“那么,我们现下是去哪里?”
方才光顾着逃命,都没来得及问。
“南康军①。”
莲心不得不再挤牙膏,“去那里做什么?是去找你爹爹么?我是不是没必要跟着去?”
听见莲心满口“我”“你”之词,对面的郎君才终于似是微敛了敛眉,但还是较为温和地回答了她:“武宁界内,县丞已下通缉。我尚非官身,无法护住小娘子,故先带小娘子前去父亲好友处暂避。待父亲将武宁之事理毕,彼时小娘子可自行离去。”
讲话很含蓄,但莲心给他的话意思翻译一下,就是:我千辛万苦救了你,后续收尾本来就很麻烦,少废话,别添乱,跟我走。
虽说自穿来这里后,心智也随着这具身体的激素水平而逐日变为了十三岁小娘子,莲心前世也确实大半时间在医院度过,没什么社会经验,但她也不是傻子。
看了看辛三郎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莲心也猜到她现下是人家的累赘。
不论如何,吴钩已有救了,当累赘也就当累赘了,她不放心地提醒:“答应我的修剑你别忘了啊。”
辛三郎仍跪坐在车厢对侧的阴影中,略一颔首。
莲心放了心,便将头一倒,向后仰头睡去了。
连番奔波逃命,她也是累了。
一炷香的时间,莲心就微微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身边的侍从自然没睡,他担忧的目光投向也一样没睡的辛三郎。
“三郎君,这小娘子...”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也太不见外了?”
郎君身子弱,为了虞将军之事连夜奔波,叫女使侍从都担忧得坐立不安,可这小娘子却连句道谢都并未说过,甚至还趁机敲竹杠,这心安理得,简直是他平生所见之最...
辛三郎摇摇头,侍从才闭上了嘴。
“方才交代了你,本就预备帮她修的。她提出来也一样。”他说。
“这怎么能一样!”侍从反驳,“别人提是好心,可她自己要,那不是得寸...”得寸进尺么。
“人死之早晚,剑修之晨昏,结果都是相同的...”辛三郎说了半刻的话,似乎已有些后力不继了,他低低咳嗽起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掩住了口。
侍从不敢说话了,一旁女使也瞪那人一眼,递过药来,转开了话题:“郎君,该喝药了。”
喝毕药,马车仍在行驶着。
辛三郎闭目养神。
他有不寐之症②,医师多认为他是气血不足,伤心脾,耗阴血所致,故而建议他就是不能入眠,最好也平心静气,闭目静躺。
眼下躺是不可能了,虞小娘子能肆无忌惮躺倒睡着,是孩童内心天真澄澈,尚未解教条礼仪,他比她年长,总要顾忌多些。
只好静坐。
辛三郎静静闭目盘坐,思索着方才侍从被他叫停的话。
说实话,他其实也疑惑这虞小娘子为何会是这样一副脾气。
要说他生气,那倒不至于。他还没小气到和一个小孩子较真的地步。
但虞将军究竟是如何教导他的子女,养出虞小娘子这样一副脾气的?
听说她尚有兄嫂——也是为了这个,父亲才只叫他来看望一二,并没想到她会已是居无定所——又是如何沦落到现下的境地...
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人家的私事,不去窥探它。
这虞小娘子也不过被他护送一程,往后也没什么交集。
辛三郎拂散此事,思绪里牵起别的事。
马上要去的地方是南康军的白鹿洞书院,父亲的好友同甫叔父正在那里停留,他性情豪迈,不必担心他接纳与否。
需要担心的是另一位,朱公朱晦庵。
只他一人前去倒没什么,但此行是他携虞小娘子前去躲避武宁追捕。
以朱公性格...
辛三郎凝神思索起来。
待回神时,窗外的天边已又快破晓。
江水的潮气扑到人面上,车下运送物什的家仆额发被拂动,就连袍角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侍从见他睁眼,才小声问:“郎君,该换水路了。但这虞小娘子睡得可真熟啊...”侍从们搬东西时着意加重了些步伐,以作无言的提醒,不想她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辛三郎一怔。
这才转头,果然看见莲心歪倒在车角落里呼呼大睡的脸颊。
他问:“可曾生病?”
侍从摇头,没有任何起热的症状,睡得香得很!
不是生病就好。
辛三郎便道,“不碍事。将她抱到船上就是了。”
船公的船头点一盏灯,清濛濛抓不住的烟雨下,那灯光像能烫穿不散的雾气一样,泛着热乎的暖气儿。
他的媳妇坐在船尾编竹鞋,闻言起身,“可要我帮忙?”
辛三郎摇了摇头,转头问身旁女使:“你能么?”
女使晓得他在说抱莲心上船的事,赶忙道,“能,我能。”
她明白。怎么说莲心也算是贵女了,若叫民妇抱,只怕堕了身份。
她便有些吃力地扶起莲心,一步步朝船上走去。
但莲心也有十三,重量不轻了。
女使扶她一会儿还好,半抱着走是真有些吃不消,到了船头时,女使已手软了,有些支撑不住,略朝一侧歪倒:“呀...!”
辛三郎立于一侧,看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扶了一把。
女使顿觉轻松不少,也不敢多说,半抱半拽地带着莲心进了船舱。
看着大家都进去了,辛三郎叫来大力侍从,“你帮船家着些,轮流着驶船。”
方才亲眼所见,船公的媳妇手上已被竹篾划出了不少伤口,再用那手撑竹竿,一来耽误行程,二来带伤使力,于伤口无益,也会留下后遗症。
侍从“嗳”一声,领命离去。
众人这回是真称得上是舟车劳顿了,坐于船中,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辛三郎面色静静,看着一轮红日渐从群山掩映中跳出来。
一霎那,江面铺满橙红倒影,众船仿佛划于金箔之间,粼粼细浪相互撞击,又消弭于无形。
一旁行舟人轻声惊呼,笑闹起来。
辛三郎已见过这场景不止一次,不觉惊奇,只复合上眼,略深呼吸,试图入睡。
可天色已亮,一旁船舟只愈发嘈杂,人声喧哗,不绝于耳。
辛三郎越想入睡,就越难入睡。
就在他开始头痛时,一道声音传进他耳畔:“呼...吁...呼...吁...”
辛三郎一愣,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左侧。
左侧,莲心正睡得香甜,四仰八叉,肚皮起伏,还打起了小呼噜!
辛三郎为她这不为所动的意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避嫌,又移开视线,闭眼。
也是不知为何,这次反倒觉耳边清净不少。
快到庐山脚下时,辛三郎终于入眠了。
...
到了庐山后,一行人下船,再转山路。
山间陡峭,又下着小雨,道路泥泞湿滑。
山石被打得黑亮油滑,抬头望去,视线竟几乎全被山体遮挡住,像望不到天似的。
好在大约是辛三郎提前送过信,刚入山不久,就有人来接应他们。
“三郎啊,你爹爹把你宝贝成那个样子,怎么这次竟舍得让你亲自进山了?”
来者声如洪钟,人未到,大笑声已震得一行人所在的山洞石壁轻微震动。
少许,一块小石从头顶上掉落下来。
莲心目瞪口呆,看看石头,又看看外面。
...哇,声波攻击。
在她愣神的功夫,辛三郎已迎了出去。
他仍着来时的青色大袖袍,两日劳顿未曾更衣,但除面色不好外,他腰背仍挺直,仪态端庄,看不出委顿。
他向山洞外来人行礼:“同甫叔父。”
“行了,别整日那么多礼了,看得我累得慌。你可一点不像你爹爹。你爹爹那家伙自我来江西,从未来我这里做客,也不见他少托我办这办那的。”
陈同甫一拍辛三郎的后背,虽是在抱怨,脸上和眼中却是笑哈哈的,“来,在你同甫叔父这里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走...”
同甫?
莲心在一旁看着,心下却若有所思。
为何陈同甫这三字如此耳熟?
可她又确信,她从未在任何语文课本上学过关于他的生平。
可能还是因为南宋重名太多吧...
最终,莲心也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时,辛三郎侧过身站定,回头看她。
山洞洞口风大,挟雨的大风将他衣袂吹得飘飞,青色混作一处,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似的。
莲心和他对视,见他还不撤开视线,也大感疑惑。
咦,他干嘛盯着我?
那我也盯。
莲心专心盯起他来。
见她仍不走过去,辛三郎平静无波的面色终于变为无奈。
他不得不出声:“虞小娘子,你同我一起来拜见同甫叔父吧。”他终于完全回过身,“同甫叔父这几日暂时收留我们。”
莲心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哦哦”两声,打算上前拜见,却听陈同甫由笑转为惊怒的一声暴喝。
“她姓虞?...虞公甫的女儿?害大宋败于金人之手的虞公甫的女儿?”
陈同甫之前根本没问辛三郎来人是谁,只听说要收留个被武宁追捕的罪犯就手一挥,叫辛三郎尽管来——好友辛弃疾之子要带人,必定不是什么坏人,这点事算什么!
但他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莲心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仰头问陈同甫:“陈官人也觉得我父罪大恶极,并且该株连亲眷,是么?”
①南康军:地名,属江南西道,临洪州(隆兴府)。
②不寐之症:其实就是失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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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庐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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