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的脸立刻涨红了,她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解释声却被辛弃疾的笑声淹没。
“她说得也对。你我总对三郎说,见死不救非君子,救人本是理所应当,何必纠结在此事上?”
辛弃疾对着范娘子说完,又朝莲心道,“不过武宁现下是乱,我们不说,也是不知从何说起。县内灾民骚乱,为了你别被逮走,也还是待在这里的好。”
莲心眨眨眼。
看来,辛公绝非面上看上去那样,是个莽撞武夫。
相反,他是很细心的。
说起话来两面圆场,还叫人说不出不好。
一府长官,果然不是好当的啊。
莲心再晓得他是在安抚,也不自禁心下安定了些:“...哦,那好吧。”
范如玉放下筷箸,慢条斯理擦擦嘴,问她的夫婿:“郎主忙碌,今日怎么来了?”
辛弃疾搓搓手,干笑一下,试探地:“...来看咱们三郎...?”
随即被范如玉无情地拒绝:“不许。”
辛弃疾面色一怒,然后又转为无奈。
他无奈“嘿”一声,挠了挠头皮:“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啊...”
范如玉俏脸冰寒。
“现在想起儿子了,遣他出去跑腿时,怎么不想想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田田察言观色,轻轻碰一下莲心的手。
莲心心领神会。
咳,就算是词中之龙,怕娘子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丢人,不丢人。
二人正要悄悄撤出去,范如玉就发觉了:“走什么?辛公大驾,非你我一同侍奉,不显隆重。”
以辛弃疾一言不合就拎人上背的脾气,忍到现在,还能扛着范娘子的暗暗讥讽继续对话,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他继续忍气吞声:“尽日说些酸话,我何曾要人侍奉了?要骂我没照料好三郎也就罢了,说这些是做什么!”
范如玉火了,“你不知道为什么?三郎现下都病了,你还非带着你的二郎过来,现在好了,他又与三郎讲话,又拿书让他劳神!这就是你娘子生的好二郎?”
田田又悄悄给莲心使个眼色。
辛三郎的大哥、二哥都是辛弃疾的先头娘子所生。
辛弃疾忙申明,“我现在的娘子是你么。至于二郎,是我让他带书进来的。三郎整日卧病在床多没意思...”
范如玉抓住重点:“好啊。就知道你只会包庇你先头娘子的儿子,折磨我的儿子!...”
夫妻二人闹别扭,外人夹在中间,个中酸苦,如何道来!
莲心和田田灰溜溜又站回来,仰头望着远处隐在云雾深处的庐山,假作赏景,力图二人忽视她们。
田田有感而叹:“唉。闲愁最苦①。”
莲心舔舔嘴唇上的盐粒,这是方才席上吃了太多肉而留下的——她为了证明自己的食量,光顾着吃咸肉,忘记了用饮子,现在连嘴唇都是干的,没有一点唾液。
她点点头,忧郁赞同:“咸愁最苦。”
好想喝水...
然而奇异的是,待吵完了一刻的架,也许是因为话说开了,辛弃疾夫妇二人的脸色反好了不少。
“到底来做什么?有屁快放。”
得到范娘子这样一句骂,辛弃疾反露出了舒坦放心的神色。
他嘿嘿一笑,把鞋一脱,往榻上一歪,“还是范娘子这样,我更习惯。”
同时,像侧面长了眼睛似的,他连头都没歪,手一伸,就接住了向他飞来的茶杯。
莲心:“哇...”这都能接住?
能文能武,也怪不得辛弃疾尚比她爹爹小一些的年纪,却能走到隆兴府知府这样的高位——放到现代,这就是四十岁的江西省省长呀。
范如玉偷袭不成,也被夫婿的举动惹笑了。
加之他又屡屡说些笑话儿来逗她,也只笑骂句“猴儿崽子”就揭过不提,一啐,“行了,到底何事?”
“也不是大事,”辛弃疾从怀中掏出几封信笺,放在案上,推向范娘子,“陆公听闻我到了南康军的地域,便下了帖子给我。他去年就已调任江西常平提举,对流民、赈灾粮安置颇有心得。再加上他也听闻了武宁的囤米贪银案,想问问相关事宜,你若有功夫,便招待招待他家眷吧。”
说正事就是说正事。范娘子自从做了辛弃疾继室,已与辛弃疾夫妻多年,子嗣上也许是有些心结,但若真不投脾性,早就心死如灰了,怎可能还有精力与他吵架。
故而范娘子细看了信笺,便干脆点头:“郎主放一百个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莲心听得入了神。
囤米贪银案,这不就是之前在武宁时,辛三郎所提到的事么?
那日从白鹿洞书院回来时,辛三郎就拦下了她。
“还望小娘子不必与父亲母亲提起武宁县丞府上涉及我之事。”他道。
莲心虽不知辛三郎究竟参与了什么,但县丞确实当时试图从她嘴里问出辛三郎的事。莲心猜得出,他大约是不愿让家人知道他曾调查贪银案,还因此涉险,所以才如此。
说来那时他已面如桃花,神情有些不对劲了。她太迟钝,竟丝毫未察觉。
莲心轻叹口气。
恩情本就是小事,短短两日接触,辛弃疾和范如玉都是品行颇为端正的好人。
在连陈同甫那样的正派人都难免对莲心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时,他们就果断派了儿子过来解救莲心,也并未因儿子病倒而迁怒苛待她什么,只凭这个,她也不该私自透漏辛三郎想隐瞒的事。
莲心下了决定,便收回了目光。
但许是方才盯得久了,辛弃疾很快就回视了过来。
莲心一吓,垂下视线。
辛弃疾却对她颇为温和,朝她招招手。
“小娃娃,你有何不懂的?”
莲心迟疑一下。
她道:“辛公,‘常平提举’是什么?”
“这是官名,掌常平仓、免役、水利等事。小娃娃,江西大旱,这位陆公来此,与我差不多,也是来救灾的。”
辛弃疾一手拍拍莲心脑袋,一手将信笺归成一沓,叹道,“我素不识他,却也从晦庵处听闻陆公脾性。能高性直,未必是做官良才啊...”
后面那句慨叹是与范娘子说的,却被范娘子的咳嗽声打断。
莲心余光里,看见范娘子朝辛弃疾打了个眼色,示意一下莲心,明显是顾忌莲心在此,怕他再多言招祸。
这顾忌无可厚非,莲心为虞将军之女,可能已招了官家不喜,身份本就尴尬。辛弃疾方才所言又涉及贪银案,不好为外人知。
只是,这被视作外人的感觉,果然还是不好啊。
好在莲心心思豁达,虽有点难受,但饮一盏茶的时间里也就忘了。
她探过头问田田:“这是什么?”
就在方才莲心低头借饮茶避开的功夫,三人已收拢了谈话,又展开了一封信笺,细细看着,不时商量。
范娘子这回没再打眼色,听见莲心的疑问,便招手让莲心来:“你爹爹与陆公也是相识的,你来看看他的信。之后也回他一封,叫他安心。”
莲心还没看,就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回信?”
“虞将军战死后,陆公就为他上书求情过。那时候人死灯灭,墙倒人推,他是少有敢出头的人了。”辛弃疾看着信,叹道。
他将信递给她。
莲心还是第一回听见“陆公”这位好友。
满怀着感激和崇敬,她展开了信件。
——然后不出意外的,没看懂。
字是好字,笔力雄健的行草。但莲心除了“之”和“于”,竟难以认出连绵难分中的任一个单字。
这个认不出,下一个;那个也认不出,再下一个...
最终,在屋内三人的殷殷鼓励注视中,莲心来到了最后一句。
“这个,这个...”她只得硬着头皮,勉强辨认:“...热乎...是蒸果也?”
室内一片寂静。
范娘子:“噗...”
辛弃疾:“哈哈哈哈哈!”
屋内外一时充满了欢脱的气息。
还是田田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忍着笑,给她一个一个字指,“这最后一句是‘信乎,其似巢也②’。不过你倒别说,还真确实很像‘蒸果’,噗...”她也终于绷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莲心突然成了文盲,羞愤交加。
“我看是这字太乱,写得这样,才叫我看不清。”
她原先也是大学生的好么!只不过到了古代都是繁体字,又是竖排,才看不习惯!
范如玉揩掉眼角笑出的眼泪,道:“真的?陆务观书法遒劲,虽是毁誉参半吧,但说他写行草乱的,你倒还是第一个。”
这回轮到莲心目瞪口呆了。
“啊?”
什么?
眼前这封书信,来自于陆务观?
...陆游?!
...
大约是莲心因又遇见一位文学巨擘而露出的震惊神情使范娘子误解为莲心连“行草”都不晓得是什么,在莲心还没反应过来时,范娘子就雷厉风行以“闲着也是闲着”的万能家长语录给莲心布置了“亲笔给陆务观回信”的任务。
“左右武宁事未平,我们近日也不好回去,你便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我将你的手书随信附给陆务观,也安安他的心。毕竟他也颇关心你爹爹的身后事。”
范娘子说,“所以,你要好好回信,晓得么?小娘子是要有一笔好字的。”
一笔好字...
她连毛笔都不太会使呢,更别说写清楚繁体字了!
莲心想想就要抓狂了。
糊弄一下,倒也不是不行...可偏偏要寄信的对象还是陆游,那可是宋代有名的大文豪!莲心脸皮再厚也总感觉有种难言的羞耻扭捏,糊弄的手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咳。”
病榻前,站立的青年握拳在唇边,示意一声,试图召回莲心的注意力。
他看着在三弟榻前兀自出神,一会笑,一会又哭丧着脸的小娘子,“小娘子若不愿探望了,离去便是。虽说是三郎救了小娘子,但他已无大碍了,你不必如此日日前来。”
辛二郎身着石蓝衫子,看起来是已加冠的年纪,比之莲心稳重不少。
他是笑着说的,但莲心也晓得,他一方面很是礼貌,一方面,也是对莲心和辛三郎二人的恩情颇有误解。
被人按着脖子承认恩情,怎么就这么不舒服呢!
别说吴钩了,这下连莲心都有些不爽:“我二人一命救一命,抵平了。”
在辛三郎面前,她愿意忍受女使的排揎,是因为她确实对三郎君心怀强烈的愧疚。
但这不代表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她也愿意伏低作小呀!
辛二郎一愣。
他脾气倒不像辛弃疾那么急,只有些惊讶,才摇头道:“...是么?抱歉,小娘子。倒是我先入为主了,还以为只是三郎救了你...”
“什么‘救命’?”
莲心正后悔于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实情而干笑时,一道极轻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面白如雪的郎君醒转过来,缓缓睁开双眼,他视线先是没什么定点,半晌才轻轻舒了口气,看向榻边闲谈的二人。
莲心一怔。
他一病几日,怎么突转了个样子似的?
前两日相处时,她虽感觉辛三郎性情冷淡,但他只是冷淡,并非冷情。
尤其女使偷偷告诉过她辛三郎曾特叮嘱厨房“为虞小娘子备下点心”,她便更如此觉得了。
可现下,他病得憔悴的眼中的光都暗淡了似的,不复前几日温和,反透出冷冰冰的模样。
他的目光转一圈,停在辛二郎身上。
他道,“你怎么又来了?说了不用你给我念书...”
辛二郎很惊喜地:“你在关心二哥?二哥不累,不累。”
辛三郎道:“只是没有必要...”
“怎么不必要?你不是素喜看游记么,卧床无趣,听我念书解闷多好。”辛二郎摇摇手里的书,笑道。
冷若冰霜的三弟开始关心人了!
等会回去他就要和爹爹与四弟炫耀!
辛三郎闭一闭眼,又睁开。
“陆务观的这本游记,我三年前读过一遍,现下每个字都记得。不用你读,我也晓得。”
他色若冰雪,面无表情,“我的记性可不像你那么坏,连首诗都背不住。何况你读字总读错音,我受不了不识字的人。”
被骑脸羞辱的辛二郎:“...”
无辜被误伤到的莲心:“...”
每个字都记得?
莲心看着辛二郎手里的书:“呵呵,真的么?我不信。”
陆游擅长草书,感觉宋人对陆游的书法评价都挺高的。
此外,我之前一直以为辛弃疾也是写狂草的人,没想到看了辛弃疾的真迹,发现辛弃疾的笔迹好秀气啊,意外!
①‘闲愁最苦’: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三月。此处为女使引用戏言。
②‘信乎,其似巢也’:陆游,《书巢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庐山1(5)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