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静思阁那次主动认错后,年羹尧对景宜的禁足令虽未明言解除,但看守显然松懈了许多,她可以在府内大部分区域自由走动了。他偶尔也会回正院用晚膳,席间虽依旧话不多,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无视。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表面和平,实则暗藏微妙张力的阶段。
他不再提起傅昭,景宜也绝口不言,仿佛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掌控更加细致入微。她的用度、交往、甚至阅读的书目,都隐隐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享受着她小心翼翼的服侍和依赖,却吝于再给予之前那般偶尔流露的温和。
这日,他休沐在家,在书房临帖。景宜在一旁为他磨墨,室内一片静谧。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她看着他专注的眉眼,忽然想起父亲信中那句“上表谦辞”的劝告,心中忧虑复起。他升任川陕总督后,权势更盛,行事也愈发刚愎,京中流言只怕有增无减。
景宜知道直接劝诫定然不行,或许……可以换个方式。
她看着他挥毫泼墨时专注而挺拔的身影,心中那份因他权势愈盛而产生的忧虑,与眼前这片刻宁静带来的依恋交织在一起。她放下墨锭,轻轻走到他身侧,手臂柔缓地环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背脊上,感受着衣料下传来的温热。
“哥哥如鸿鹄展翅,凌云之上,”景宜的声音透过衣料,带着柔软的仰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景宜也因哥哥而受人尊敬,心中……甚是欢喜。”
她感觉到他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景宜继续轻声细语,仿佛只是在倾诉仰慕,却将古人训诫巧妙编织其中:“只是……偶尔读及前人诗句,如东坡先生言‘高处不胜寒’,又或思及‘谦受益,满招损’之古训,便忍不住想,哥哥身处如此高位,定有常人难以体会的艰辛与……风险。景宜别无他求,只盼哥哥能永如今日这般,稳居云端,不受风雨侵扰。”
她的话语里没有直接的劝诫,只有满满的关心与仰慕,以及一丝因爱而生的、合情合理的担忧。她将自己放在一个完全依赖他、以他为荣的位置上,将劝谏化作了妻子对丈夫最深沉的爱护与祈愿。
年羹尧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他放下了笔,任由她从背后抱着他。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的真诚与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过了片刻,他覆盖住她环在他腰前的手,轻轻拍了拍。
“景宜,”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至少没有不悦,“你如今,倒懂得忧心这些了。”
他没有直接回应她话语中隐含的劝诫,但也没有斥责。这句听似平淡的话,或许意味着他将她的话听了进去,或许只是认为这是妇人之见,不足挂齿。然而,他没有推开她的亲近,这本身已是一种信号。
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也有一丝极淡的、因她的依赖和“懂事”而产生的满意。“做好你的年夫人,安稳度日,便是对为夫最大的助力。”他抬手,拂开她额前一缕碎发,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明确的占有意味,“其余诸事,我自有分寸。”
景宜知道,这次尝试也只能到此为止。他接受了她的关心,但决策权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中。她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温顺的、全然依赖的笑容:“嗯,景宜都听哥哥的。”
关系似乎又近了一步,但景宜知道,那真正的、关乎他命运走向的隐忧,并未消除,只是被这表面和平暂时掩盖了。
表面和平的日子又过了数月。年羹尧在川陕总督任上励精图治,权势如日中天,连京中来的钦差见了他都礼让三分。然而,纳兰性德的来信频率增高,字里行间的忧虑几乎要透出纸背——弹劾年羹尧“骄恣妄为”、“藐视皇权”的奏章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暗中汇聚,更提及康熙帝近来看似依旧信重,但偶尔问及年羹尧时,语气已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景宜知道,风暴正在酝酿。
与此同时,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从京中传来:傅昭完成了在四川的公务,即将返京,但在临行前,他因所参与的水利工程账目出现一些说不清的模糊之处(景宜直觉这与当地官员倾轧有关,甚至可能隐约牵扯到对年羹尧的不满),受到了都察院的轻微问责,虽未伤及根本,但对其仕途已是一次挫折。
景宜听闻此事,心中五味杂陈。她莫名觉得,傅昭此次无妄之灾,或许与她,与年羹尧的猜忌,都脱不了干系。这让她在担忧年羹尧处境的同时,更添了一份对傅昭的愧疚。
这天夜晚,年羹尧回府后,心情似乎不错,甚至与景宜多说了几句朝中趣事。她侍奉他歇下时,窗外夜风呼啸,如同她心中不安的呜咽。
他即将入睡,景宜躺在他身侧,在黑暗中睁着眼,犹豫着是否该最后再尝试一次,用更恳切的方式,提醒他京中的暗涌和潜在的危机。她知道这很冒险,可能会打破来之不易的缓和。
她听着他渐趋平稳的呼吸,知道他即将入睡。然而,父亲信中字字泣血般的担忧、傅昭无端受挫的阴影、以及年姝锦在王府中如履薄冰的处境,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无法再保持沉默。她猛地转过身,在黑暗中面对他,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感受到他因她的动作而瞬间绷紧的身体。
景宜伸出手,在锦被下轻轻抓住他寝衣的袖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恳切:“夫君,你醒着吗?妾身……妾身有话,不得不说了。”
他沉默着,但她知道他在听。
景宜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积压的恐惧与期盼尽数倾吐:“京中形势诡谲,父亲信中屡次提及,弹劾之声不绝,陛下心思难测……妾身实在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掌心,“夫君,算妾身求你了……为了父亲母亲的安宁,为了年家满门的安危,为了小妹在王府的处境,也为了……为了我们能长相厮守……”
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泣音:“望夫君能暂避锋芒,上表自陈,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安一安那些人的心,好吗?妾身……真的怕……”
“够了!”
一声冰冷的断喝骤然响起,截断了她未竟的话语。
年羹尧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他的身影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他一把挥开她抓着他衣袖的手,力道之大让她手腕生疼。
“纳兰景宜,”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她心上,“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妄议朝政,揣测圣意?甚至搬出父母家小来胁迫于我?”
景宜被他话语中的寒意冻得浑身发抖,想要解释:“我不是……”
“你以为你是谁?”他打断她,语气充满了讥讽与怒意,“做好你的年夫人,安稳地待在后宅,便是你的本分!外界风雨,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年羹尧行事,何需向那些宵小之辈低头示弱?!”
他俯下身,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感受到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看来,之前的禁足,还是没能让你彻底明白。”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若再让我听到此类言论,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掀被下榻,径直走向外间,留下她独自僵卧在冰冷的床榻上,被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决绝,击得粉碎。
景宜知道,她彻底失败了。不仅没能劝动他分毫,反而将他心中对她刚刚重建起的些许温情与耐心,彻底耗尽。他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比禁足时更冷的寒冬,甚至更糟。这一次,他关上的,似乎不仅仅是沟通的门,还有某种信任的可能。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年羹尧彻底搬回了前院书房居住,仿佛后宅已无她此人。府中气氛更加凝重,下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景宜被无形地更加严密地看管起来,虽未明令禁足,但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之下,与外界联系的渠道几乎被完全切断。
她仿佛被困在一座华丽的孤岛上,每日对着四角天空,看着庭中花开花落,心却如同沉入冰窖。她知道,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隆隆向前,而她,似乎已经无能为力。
秋深了,落叶满地。
这一日,久无音讯的年姝锦,竟意外派人送来了一份礼物和一封短信。信很短,只说是王爷赏下的一些江南锦缎,她觉得颜色适合景宜,便转送过来,望她保重身体。送东西来的,是雍亲王府一个面生的老成内监。
在交接锦缎时,那内监趁无人注意,极快地将一个揉紧的小纸团塞入了景宜手中,随即若无其事地告退。
景宜心中狂跳,回到内室展开纸团,上面是年姝锦颤抖而熟悉的字迹,只有寥寥数字:
「兄危,速谋退路,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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