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地狱

道生知道讨生活难,但是没想到这么难。

以前做婚礼经纪最大的麻烦是防止客户的旧爱跳出来见面,现在做葬礼经纪最大的的麻烦居然还是防止客户的旧友跳出来见面。

面对三位警官,道生赔着笑,再三跟他们解释这次并没有告别式,不接受他人入场。

领头的阿sir递过来一支烟,道生接了,但还是拦着。三人哪还不知是钟嘉琪的意思。

张崇邦本来就一心扑在案子上,邱刚敖现在态度暧昧,只有司徒杰是真的着急。

司徒杰是一个很懂事的人。同期的人中有不少能力出众的少年英才,但他却能在他们之前坐稳东九龙警务处副处长的位置,靠的就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在接到霍兆堂老婆电话时,他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是个机会。

霍兆堂是港城金融界第一梯队的人物,在政界、商界都有一定的影响能力。这样的人,即使不去交好,也绝不能得罪。

和秘书被当街绑架,除了生命安全还有名誉需要考虑。这也是为什么司徒杰要求底下人动作要快,最好能在股市开市前找到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舆情影响降到最小。

可邱刚敖,这个司徒杰一直很器重的年轻人偏偏在这时候掉链子。

是,他是说过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撬出地址,有事他能抗。

但司徒杰是真没想到居然会死人。

杀人唉!这谁扛得动?

现在好了,一门心思想低调处理的霍兆堂被法院传唤,司徒杰本人也背上调度失当的帽子,别想着升职了,先想想怎么保住头顶的乌纱吧。

所以他带着下属就这么在殡仪馆的大厅里扎了根。

钟嘉琪一眼扫过来,还以为谁这么有创意送了三个黑色招魂幡,走进才发现是穿西装的阿sir。

见到她过来,司徒杰马上就想上来和她握手。

钟嘉琪没有伸手,而是先和旁边的文叔告别,才带着三人走到一边。

司徒杰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因冷遇而减小弧度,说自己是代表整个东九龙警区来吊唁,大家都很为何伟乐先生的死亡而抱歉。

然而,他嘴里的每一个字钟嘉琪都不信。

别提整个东九龙警区,就连站在他背后的邱刚敖都很明显没有任何对死者的歉意或敬意。

他眼里闪烁着钟嘉琪最熟悉的漠然。

可惜钟学礼被老板兼老爸的钟一鸣缠住,要不然还能和他虚与委蛇。

钟嘉琪只是神色平静接受了这三人猫哭耗子式吊唁,然后在司徒杰提出要进去告别遗体时,拒绝他们。

“他以前是做贼的,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差佬。”钟嘉琪不会像钟学礼那样礼貌地和人打语言官司,直白了当地说“我觉得他现在应该更不想看到你们。”

最后陪在何伟乐身边的就只有钟嘉琪和几个工作人员。

道生和其他人已经准备好了仪式的东西,周边的座椅被搬开,代表九幽地狱的九块瓦块压着何伟乐的生辰八字围着火盆一一摆好。

文叔的儿子是道生这次安排的喃無师傅,一身行头整整齐齐准备好,只等钟嘉琪点头。

文叔是明叔的老搭档,也是喃無行业的行尊。一听到他安排儿子来破地狱,钟嘉琪还以为是嫌弃何伟乐毒贩的身份。

细心注意到她的忧郁,道生就借着科普破地狱来劝慰她。

古传有一位青提夫人,家境殷实,然而吝啬贪婪,从不修善,死后随业力坠入地狱。她的儿子目连不忍看到母亲受苦,于是举起禅杖打破地狱之门,以肉身下地狱去拯救母亲。

也就是说,破地狱最开始就是为了帮助那些身负罪孽的亡魂穿过地狱从而接受审判,重入轮回。

火盆里的火焰在钟嘉琪的眼里燃烧地正旺,地狱的烈焰大概要比它更加灼热。

如果真的有灵魂,只希望这次赎清罪孽后他真的可以从新开始。

于是文叔奏起乐器,年轻的喃無师傅开始起舞,他手拿一把青铜剑,嘴里喊着何伟乐的名字,代他一块块打碎代表地狱的瓦片,呼喊、引导他速离地府,早登仙界。

九扇地狱门开,喃無师傅抱起刻着死者名字的木牌,将嘴里含着的酒一口喷出,在火焰燃起一丈高的时候,跃身带着牌位一起跳过。

借这火焰烧尽罪恶。

仪式结束,文叔带着其他人退出去,把空间留给先人和家属。道生作为主理人陪在一旁。

站在碎裂的瓦片旁,钟嘉琪就是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火焰中移开。她问道生,罪孽什么时候才能赎尽?

道生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钟嘉琪又问,下面会不会也有人情世故?

道生说可能会吧。

于是她说想买点纸钱元宝。

道生尽量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把自己让助理准备的纸扎产品都拉进来,琳琅满目的像个百货商场。

但钟嘉琪认准了“钱”。

初中毕业会,已经被国际高中录取的钟嘉琪找到被同学们打趣取了外号的“可乐”。想知道他要去哪所高中,心里盘算着在两个学校中间找一个适合约会的场所。

可乐却说自己不准备继续上学了。

因为那一年股市大跳水,可乐爸爸的钱被套牢,只好抵押房子缓解压力,已经没有余力再供他继续读书。

天真的细路仔还以为这是一件可以克服的事,约好每周五下学后在打工的便利店约会。

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后,可乐的爸爸跳楼了,给儿子留下了五十万的外债和伤心住院的母亲。

之后可乐的生活就好像是一辆没有刹车的法拉利,以两人都难以企及的速度向下狂奔。

被追债、挨打、母亲被气死、加入帮派、抢劫勒索贩毒……

“现在好啦,我可以给你送好多好多的钱。”

钟嘉琪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烧着纸钱“你拿钱去还吧,去给那些枉死的人,去求他们原谅。”

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落下,把又轻又贱的生辰八字晕成一团团墨点。

“等他们原谅你,等你的罪赎完,就去一个好人家,再不吃这人生的苦。”

最后何伟乐和一个空的可乐罐一起进了火化炉。

这就是永别了。

与道生交接结束,钟嘉琪开车回家。在心神俱疲的情况下,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可老天爷就是这么给面子,伴随着一声雷响,在天上挂了半日的积雨云终于不堪重负准备卸货。

等她好不容易开到公寓楼下,看到的就是被雨留在大厅的警官。

或许没这场雨他也会留在这里,保证万无一失。

邱刚敖确实是来保证万无一失,他一直想问一个理由。

在警局遇到那个年轻警察时,他的好奇心就到达了顶峰。

上辈子从去追何伟乐那晚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割裂成两个部分,上半部分是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下半部分是潦倒落魄的暴力劫匪。

他好像在前面用完了自己一生的运气,所以从那晚开始再没遇到过好人。

霍兆堂生怕和他们连上关系。

司徒杰利用完就不顾他们死活。

张崇邦更是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本来已经接受这世界全是烂人。

可重活一次,先是碰到冒着风险作伪证的正义市民,又是遇到友善有爱的热心同事。

这是死过一次,就拿到了大宇宙的善意?

开什么玩笑?

所以,他站在这里,要一个答案。

眼前的女人眼眶发红、心神不定,不会有比现在更适合审问的时候了。

公寓的大厅本来是为了接待客人而设置,但他们的话题不适合人多眼杂的地方,钟嘉琪也不可能让他上楼,只好拿起一把伞邀他雨天漫步。

本就不太亮的路灯在雨幕中被晕开出层层涟漪,两侧商铺紧闭的卷帘门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两人在一把伞下,除了偶尔路过的车辆,就只能听到雨滴击打伞面的声响。

“你很爱何伟乐。”男人有些沙哑的嗓音先打破安静。

可钟嘉琪讨厌他没有任何距离的问题,也讨厌他没有留出社交距离的身体,嘲弄地笑一声“显然也没有那么爱。”

“可你今天并没有表现出来。”他记得女人毫不留情打发司徒杰的模样。

“人不就是这样,一会儿一个样。”

邱刚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刚好路灯照在他头上,光从他背后透出,却照不亮他身前的钟嘉琪,也让男人的脸被隐入阴影之下。

“那我可以问问,你在开庭的时候,是什么样吗?”

男人盯着她,她却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霓虹灯牌。

不是故意回避,只是她需要时间来整理语言。

好在男人很有耐心,没有催促。

考虑到她为其承担的风险,这点耐心也就不值一提。

思考良久,她才转过头,与邱刚敖对视。

她和男人分享了目连救母的故事,但与道生不同,她讲完问了一个问题——目连打破地狱门后发生了什么?

目连见到了母亲,把她从地狱拉回六道轮回中。可生前的骄奢淫逸让青提夫人只能停留在饿鬼道,还是在忍受着折磨。

“于是目连就问佛祖,怎样才能拯救母亲?佛祖说,只要他在七月十五日僧众安居自恣之日准备食物供养八方僧人,就可以赎清母亲的罪恶,使她解脱。”

“所以,你是在帮何伟乐赎罪?”

这次钟嘉琪的笑容里没有嘲讽,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神情直视着他,眼里没有怨恨,只留下平和“你可以这么理解。”

但目连救母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七月十五是佛教的盂兰盆节,但在普通人的眼里还有另一个名字——鬼节。

被目连打破的地狱门成为了众鬼逃脱的通道,让他们得以重返人间,去看望自己的亲朋好友,或者……去找自己的仇敌讨个公道。

在这个故事里,目连打破的地狱门可以是善的开端,也可以是恶的起点。

真正的善恶,连佛祖也说不明白,她何必苛求自己。

在法庭上,她只是做了和目连一样的事,打破邱刚敖六人的地狱门,让六个鬼魂重返人间。

“你们入狱,也许世界会多了六个罪犯。你们做警察,也许世界上会有人被拯救。”

“我不能判断我的选择对世界是更好还是更坏,只好满足一下自己的私心,让可乐的罪少一点、再少一点,早日解脱。”

她把伞塞到他手里,自己走入雨中,转身离开前回复了他对她说得第一句话。

“如果你们真的感谢我,就请做个好警察。”

“去抓一百个、一千个贼,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就不会再有贩毒的何伟乐。”

“那就是你们给我最好的谢礼。”

道生、文叔和上一章中的明叔来自电影《破地狱》,强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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