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只是乱风

凰浮杜有些迷茫。

今日来宫内变化太多,她莫名其妙成了皇储,麻烦事一大堆,自皇姐去了炎州后她就没怎么太平过,她不得不暗叹自己还好在这之前就把婚约解除了,不然那未婚夫不得和她急眼。

昨夜她留宿客栈,一人对月饮酒,好让自己在风云变幻的官场里有一丝喘息的时间,结果大清早就被找上了门。

她的前未婚夫扒着她的门框两眼通红看着她,凰浮杜明明没做亏心事都要心生莫名的愧疚。

“咋了?”凰浮杜弱弱发问。

孔敬仁还是红着眼睛瞪她,不说话。

凰浮杜心想我又没欺负你,一直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可她看孔敬仁那样子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隔着一扇门和他两两相望,生怕又把他弄哭了,要是哭了凰浮杜就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两人就这么干站着,过了会,孔敬仁先沉不住气,把手里的圣旨摔倒凰浮杜面前,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等人走远了,凰浮杜才从门后钻出来捡地上的圣旨,边捡边想这孔敬仁敢当着当朝皇储的面摔圣旨,看来是真气头上了,这举动要是传出去了指不定要被参上一本,最后还得要她来给他兜底。

但什么事让他这么生气?他们关系再烂也没到这种地步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一会还要去上他的课。

凰浮杜疑惑地打开圣旨。

然后两眼一黑。

坏了,她的前未婚夫又变回未婚夫了。

凰浮杜此人平平无奇,她自觉自己的十几年人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唯一能拿来吹嘘的是在襁褓里时遭到的刺杀次数可排本朝第一。百千刺客欲从万军之中取她小命,奈何她运气好,只赔了双眼睛,命倒是好好的。

当今女帝就两个女儿,凰浮杜是二皇女,对皇位也没什么想法,她的长姐凰跃渊是名正言顺的正统皇储,比她能文能武,比她刻苦好学。当凰浮杜仗着自己眼盲蒙了丝巾光明正大在课上打盹时,凰跃渊在距她两桌之远的位子上奋笔疾书孜孜不倦,一旁的太傅边看边欣慰地点头。最后是凰浮杜的伴读凰文彦看不下去了,点了点她的背,让她不要打呼,别吵着隔壁皇长女学习治国之道。

凰浮杜和凰跃渊的关系很好,不存在为了皇位争个头破血你死我活的情况。不出意外,皇姐登基后她就能彻底躺平,整天吃喝玩乐,开开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既然提到了不出意外,那就意味着一定遭遇了意外。

凤纪26年春,皇长女凰跃渊被废除皇室身份,发配至炎州。

凰浮杜的躺平计划胎死腹中。

一切来得太急太快,凰跃渊被剥夺身份的消息到凰浮杜耳中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长姐连夜就被女帝送去了炎州,她甚至来不及去和她告别。

凰浮杜那时眼睛还没好,只能勉强地看个形,到了晚上更是什么都看不清。那天夜里,她不顾宫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几乎是一路摔进了女帝的御书房。她不理解母皇此举,俯身跪在女帝面前,只求一个为什么。

女帝扫她一眼,只是道:“她不适合坐这个位子。”

这事不幸地被传到凰浮杜的父君师延孝那里,于是她又不幸地被他狠狠嘲笑了一番。

师延孝不顾凰浮杜无语的脸色,抬手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你还真去问?”

“那不然我来问你?”

“也不是不行。”

“那你会告诉我为什么?”

“也不一定。”

凰浮杜:拳头硬了。

凰浮杜记事起,就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父君不是一般人,长大后深感自己当初的想法没错——她的父君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渣。

师延孝对待凰浮杜,多是在把她当成一只小猫小狗打发,她的功课他都懒得过问,指点她就更加不要想了。

凰浮杜小时候被师延孝偷偷带出宫玩,结果他“贵人多忘事”,回来时把她给落外面了,好在最后找了回来,不然年纪又小又看不清的她早不知道人死哪里了。

这件事给她脆弱幼小的心灵带来了了严重打击。被大皇女找到的凰浮杜之后窝在母皇怀里哭得惊天动地,她那没心没肺的父君一边敷衍地和她道歉,还一边说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笨,毫无诚意可言。

于是年幼的凰浮杜在血与泪的教训下又参透了一个事实——她的父君是眼里容不下别人的人渣,这个“别人”的范围同样也包括凰浮杜。

师延孝眼里能容得下的,只有她的母皇。

当朝女帝的凤君师延孝,本是前途无量的刑部一把手,后来放弃仕途辞去官位毅然决然入了宫,只求女帝能在后宫三千弱水中取他一瓢浅饮。别人听了肯定觉得这是个苦恋女帝的痴情男子,凰浮杜听了就要哼哼两声,她父君要真的只是单纯的痴情男子,也不会爬到凤君这个位子。

古话说:后宫不得干政。师延孝倒是其中的特例,女帝在早朝上随口一带,说她不忍人才埋没在后宫,就赋予了师延孝协助女帝共阅奏折的特权。本是违背规矩的赋权竟是无人敢反对,最后就这么定了。

“哪是什么好事。”师延孝向凰浮杜诉苦是件稀罕事,但如果是在他看奏折的时候就没那么稀罕了。师延孝叹口气,继续道:“她想眼不见心不烦,就寻我来做了这份苦差事。”

没错,说的高级点是赋权后宫,实际上就是女帝找了个免费劳动力帮她批奏折,并且这个劳动力还兼职包括暖床侍寝在内的一系列业务。

这么一说好像本朝凤君是要多惨有多惨了。凰浮杜心里无语,这人这么会装,不得让他多吃点苦头?上个月死在湖里妃子,半年前滑胎的侍衣,去年冬天害病死了的小皇子……这些多少都能和师延孝扯上关系,更别说再早之前,他任职刑部时期手上走过的数不胜数的血账。不过在这阅尽人性千差万别的后宫中,不知比起前人,师延孝的手段是否还显得仁慈了些。

而师延孝的小心思也从不摆在女帝面前,他在母皇面前乖得不可思议,还特别喜欢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母皇想必也早就看透身侧人的本质,面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则多有管束,让父君带批奏折也是约束他的一层手段。反正面对来自母皇的“鞭子”,他一向是何乐不为的态度,纵然在工作量大时要抱怨几句,却还是老老实实批着奏折,从没怠慢过。

“都这么大了,还在一些事上装糊涂?”笑也笑完了,师延孝手中的奏折又翻过一页,他垂眼细看,头也不抬就发问。

突然被问话的凰浮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回道:“什么糊涂不糊涂的?”

师延孝抬头看她一眼。凰浮杜目盲,双眼自幼起便被一块锦缎日夜盖着,这块白锦缎她从小带到大,小些的时候她还不能适应看不见的生活,常把自己摔个底朝天,而摔完后接着就要哭,总把师延孝惹得心烦。

“也罢,摊开来和你说我也不会少块肉。”师延孝看了会觉得是自讨没趣,又低头看奏折了。“皇长女这滔天大罪,能把命保下来已是女帝开恩,只被废了身份。本朝不可一日无储,如此,只有你是最好的人选。”

“……母皇不会让一个瞎子做皇储的。”

“怎么还贬低起自己来了?重要的不是这件事,是你的血脉。”

忽地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上凰浮杜的心头,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徐徐展开。

“你是女帝与凤君的孩子,在身份上没有哪个皇嗣能比得过你,也没有人能比你更名正言顺地坐上这个位子。”师延孝语气带笑,落在凰浮杜耳中却有了寒意。

“至于你的好皇姐……算了,现在提她也没什么意思,棋错一步定胜负,她还是差了点。”

“父君……”凰浮杜手脚发凉,尽全力逼着自己以平稳的语气开口——她很少会主动唤师延孝父君,但在风谲云诡的棋盘上,人心莫测,凰浮杜在局外游离十几年,片刻功夫就被拉入局中。眼下,她只能指望已是过来人的父君能给她些许提示。

“凰跃渊是犯了错,还是……是母皇故意让她犯了错?”

师延孝翻奏折的动作顿住,他这才仰首真正地打量面前的少女。不知何时起,自己不看重的血亲有了他往昔的影子,曾经记忆里只会哭的笨孩童早就如风一般散去了。

而师延孝是不会正面回答她的。

“说起来,女帝最近弄到一颗密药,叫什么万灵丹……”

他果然答非所问。

久久等不到想要的回答,凰浮杜觉察到什么,心中更加沉闷。她知道自己没法再从他嘴里问出什么话来,甩袖便走。

“等等。”身后的人唤住她。“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就破例给你个忠告吧。”

凰浮杜脚步依旧不停,她已经不想再和以前一样被师延孝耍得团团转了。

“女帝确实不会让一个瞎子做皇储。你也永远不要忤逆她的意思。”

师延孝的忠告自身后传来。短短两句,包涵的意思却是耐人琢磨。

凰浮杜似是没听到,头也不回,被女官引着踏出殿门。

凤纪26年秋,推凰浮杜为新皇储的提案被送入内阁。

同月,女帝寻到灵药彻底治好了凰浮杜的目盲。

半月后,提案通过。

要说成为凰浮杜皇储后有什么特别的吗,有肯定是有的,首当其冲的就是特赐予她的万灵丹。

不得不说那万灵丹效果极好,凰浮杜吃下去第二天就扔掉戴了十几年的白锦缎,一双遮了十几年的眸子终于能见光了,现在夜路边走边跳也不会摔着,相比过去方便了许多。复明后她的父君问她对眼前的世界观感如何,她翻个白眼,说还是做一辈子瞎子舒服一点。

本来闭眼做真瞎子就没那么容易,眼睛好了后连装瞎都是一种奢侈……

“凰浮杜,回神。”

凰文彦轻轻点了点凰浮杜的后背,无奈道:“忘了自己眼睛好了不能装睡了?回头孔先生又要责骂你了。”

凰浮杜这才从回忆里惊醒过来。酒楼那发生的尴尬一幕她思来想去还是要和孔敬仁把婚约说开,之前解除婚约时她双目尚盲,现在复命又多了个皇储身份,孔敬仁心里指不定怎么编排他。

“还是不太习惯……”凰浮杜道,“ 一会上课孔先生肯定又要盯我了。”

凰文彦勉强算得上是凰浮杜的青梅竹马,大凰浮杜一岁左右。他性子孤僻,凰浮杜又因为眼疾很少和人交谈,别人凑一堆玩时就他们两个被留在一边,于是他们俩顺理成章就走到一块,还顺便做了个青梅竹马。

“反正你上课再睡着我是真帮不了你。”在凰浮杜复明后伴读之一的凰文彦走流程般道了两句恭喜后憋了半天就说了这一句话,凰浮杜无语得想给他来一脚。

两人的关系,说命中注定那是铁定扯不上边的,只能说是妥妥的孽缘。复明前凰文彦又要做她的导盲杖又要给她念话本子,现在工作量骤减,只需要上课帮她把把风,两人在多年的交情下,已经建立的深厚的友谊——毕竟凰文彦的嘴常常说不出什么好话,而凰浮杜又恰巧是少数能听了他的话后还能忍住不揍他的。

“浮杜,你要不要坐我后面?我帮你挡着孔先生的视线。”金发蓝眼的少女听到她的烦恼,一下子凑过来,自告奋勇要帮凰浮杜解决难题。

与凰文彦相比,另一位伴读雪刃就显得格外善解人意。雪刃,雪刃,姓是随北狐王国,人便如名,其坚比刃。

雪刃本是北狐皇室排在中间的公主,她的兄弟姊妹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还个个比她受宠。战败后因为选质子的事闹得整个王室人心惶惶,雪刃每天听着弟弟妹妹哭泣声睡去又醒来,吵得她神经衰弱,夜夜失眠。

于是,不受宠的公主说:“我来做质子。”

雪刃出发的那天刚好停了雪,是个放晴的好日子,她揉了一把妹妹养的雪狐,拜别国境线驻守的将士,最后看了眼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就转身上了使者的马车。送行的队伍里不知谁先唱起了北狐的歌谣,歌谣悦耳平缓,此时唱起来却显得悲凉,马车上的公主并不在意,反而在这阵歌声里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雪刃对自己的便宜家人们没什么感情,被送到羽都当质子后也很少会主动提起故乡的事情,女帝则对如刃般的异国少女多有包容,特地点她做了凰浮杜的伴读,如今身在羽都的她反倒比在故乡时过得还要快活些。

雪刃对凰浮杜的复明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她说凰浮杜的眼眸就像故乡寒土上傲然而立的雪松,比她见过的绿宝石还要再翠上几分,凰浮杜也只有这个时候内心会短暂地与师延孝和解,感谢他那一点点优秀的基因。

还没等凰浮杜回答热心的雪刃,门口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还以为是玩闹的时候?”殿外传来一声轻喝,打断了凰浮杜飘远的思绪。

来人推开殿门,油纸伞的伞尖先入了殿内,伞尖被主人施了力往地面重垂几下,依附在上的数滴雨水便应声而落。

雪刃“咦”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原来早在他们交谈间,外头已经悄悄落下一场小雨。

入殿的先生身形挺拔,着一身玄色夫子袍,腰间系一块玉佩,面若冠玉,不紧不慢抬眼扫过殿中几人,视线在凰浮杜那片停驻一会,只这一会,就叫她心中无语,只想喊冤。场面太过尴尬,凰浮杜没抬头对上视线,人更是恨不得当场告假。

来人正式孔敬仁,那个大早上找她讨说法的师傅兼未婚夫。

孔敬仁,不可谓不是人才。五年前的科举中一考成名,同期的参考人被他杀得惨不忍睹,就连第二名都与他有着莫大的差距,此等能人入了朝政想必也会大有作为,女帝在安排他仕途的同时,又点他做了皇女的太傅。

这个皇女好巧不巧就是凰浮杜。

当孔敬仁风风火火踏进二皇女的殿门时,懵懂年幼的凰浮杜还蹲在地上,听凰文彦数路过了多少只蚂蚁。

凰浮杜听到陌生的脚步有些疑惑,戳了戳一旁的凰文彦问是谁来了,凰文彦沉默片刻,说好像是孔家新出的那个状元。

还不等她思考孔家的来历,少年孔敬仁变戏法般抖出几本厚书,迫不及待道:“二皇女殿下,女帝让我来指导你的学习。”

孔敬仁苦读数余载终是有了回报,年轻的他心想绝不能辜负女帝的重用,于是下定决心倾尽所能教导凰浮杜,好让她在与大皇女的皇储之争上有一战之力。

凰浮杜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指着自己的眼睛疑惑道:“可我是个瞎子啊?”潜台词是她必不可能会成为皇储,她只想摆烂。

“那不碍事,我可以一直念到二皇女殿下记住为止。”可孔敬仁显然不这么想,就算是初次为师,他也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学生落下课业。

凰浮杜觉得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感觉错,孔敬仁的到来似乎宣告着凰浮杜十几年的摆烂岁月到此为止,他满脑子都想着把躺平的凰浮杜连拖带拽地往前拉,好离遥遥领先的大皇女近一些。凰浮杜那段日子过得既充实又痛苦,充实在一睡醒就要学习,痛苦在没睡醒时也要学习。同她平日一起玩的凰文彦都被这股浩浩荡荡的学习之风震慑住,怕被孔敬仁留下一起背书,找她也没之前那么勤了。

孔敬仁对于凰浮杜,是恨铁不成钢,所以他要把铁变成钢。可惜的是后来凰浮杜明显辜负了他,她还没来得及变成让他满意的钢,就要先争取不变成让他看见就发火的铁。

打破这段关系的,是女帝的一纸婚约。若是原来师徒二人的关系某种程度算得上和谐,那婚约下来后,两人之间就只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女帝指婚的消息下到孔府半日,凰浮杜这边照旧正岁月静好压根没收到任何消息,弄得孔敬仁先坐不住,先提着圣旨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面如菜色的孔敬仁望着还在状况外的凰浮杜,没好气道:“需不需要我给二皇女殿下念一遍写了什么?”

还在挠头的凰浮杜:“啊?那麻烦孔先生了。”

孔敬仁的脸色更难看了。

“凰浮杜!”

这一叫吓得凰浮杜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她摇晃几下稳住自己,惊恐地朝声源看去——孔敬仁极少喊她全名,他通常只规规矩矩喊她二皇女殿下,如此直白地叫她全名让别人听了指不定要给参上几本。

就算她不能看见孔敬仁气得发红的脸颊,也知道这人现在确确实实在生气,还在生的是凰浮杜本人的气。

“听好了,凰浮杜,我不管和世家那些人在谋划什么,往女帝那送了什么消息让她指婚……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我和整个孔家拉下水!”

“我做你的师傅,是女帝的首肯,可你敢说这纸婚约也是吗!你在学习上偷懒我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种事情上投机倒把,你拿什么和皇长女去争这个皇储的位置?你这个样子怎么敢去争皇储的位置?这个师傅,我真是做的羞愧!”

一下子骂了这么多,饶是孔敬仁也有些骂累了,他瞪着凰浮杜喘着粗气,搞得凰浮杜在困惑不解之余还得先担心自己的师傅会不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昏过去。

“孔先生,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婚约又是什么?谁和谁的?”

“你在这里和我装什么糊涂?”看着凰浮杜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孔敬仁心里更是来火,“别告诉我,我们的二皇女殿下脑子昏得连婚约都不记得了。”

“等一下……”凰浮杜终于从孔敬仁的态度里琢磨出一点名堂来。莫名其妙的来访,突如其来的怒火,压根没听过的婚约,而一切又都是冲着她来的,那是否意味着——

“这个婚约不会是我和你的吧!?”

凰浮杜说出口的瞬间自己也被吓到了,差点真的从凳子上摔下来。开玩笑,她的逍遥好日子还在后头,要是和孔敬仁绑在一块后半辈子她一定会笼罩在背书的阴影下,她何苦为难自己?再者她和孔敬仁可是名正言顺的师徒关系,她可没心思上演话本里的劳什子禁忌师徒恋!

“哼,清醒了?”孔敬仁的脸已经黑得要滴墨,“想想怎么解释吧,二、皇、女、殿、下。”

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凰浮杜心中无语,她能解释个什么,她午睡才醒了半个时辰师傅就变未婚夫了,生米煮成熟饭都没那么快的。事发突然,她一时半会也琢磨不出母皇指婚的意图。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嗯……”凰浮杜斟酌着开口。

“要不我们现在就把这婚约取消了吧。”

话一说出口,凰浮杜就敏感地觉察到气氛冷了下来,孔敬仁冷眼打量着面前不上进的二皇女,似乎在揣摩她是不是又在耍什么小聪明。

“你当真愿意?”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没资格说愿不愿意。”

凰浮杜叹口气,母皇的指婚无非是希望这个背景干净的人能为她所用,而再没有比婚宴关系更能轻松地把人绑一块的手段。可她本人没什么宏图壮志,孔敬仁一番拳脚也无处施展,和她在一起也实在是太委屈,更何况两人明显对彼此都没那个意思,强扭的瓜甜不了。

“孔先生,就在这里解除婚约吧。”凰浮杜站起身,摸索着去拿桌上的纸笔,“要写退婚书吗?是我写还是孔先生来写?”

“退婚书就不必了……”凰浮杜这一出反倒搞得孔敬人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就同意解除婚约,就算二人是师徒关系,可凰浮杜的二皇女身份在那里,他最多也就只能冲她发发脾气,不能真的把她怎样。而今天凰浮杜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告诉他,她不是真的想与孔敬人捆绑人生,就算绑一块,她也宁愿主动退出,好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算了,不纠结这些了,反正现在事情解决了,他气也消了。

孔敬仁哼一声,转身就走,凰浮杜摆摆手,说慢走不送。

踏出凰浮杜的寝宫前,他又回头叮嘱到:“踏出殿门后,你我就只是师徒关系,也只会是师徒关系。倘若女帝责问下来,我会承担一切责任。”

那他应该是想多了,他们俩压根没可能。凰浮杜心里琢磨,身为女帝的血脉,她自觉比旁人要更了解自己的母皇,这场胡闹般的指婚……没准只是她一时兴起?

凰浮杜脚趾扣地,汗流浃背。她自认脸皮够厚,却总是会被孔敬仁压一头,或许这就是皇宫太傅天生俱来的压迫感?就算又雪刃仗义地坐在她前面,她依旧耐不住孔敬仁屡屡朝她看来的、饱含怨气的目光。

失算了,母皇这可不是什么单纯的一时兴起。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若是她像上次一样两人私下解除婚约的话,阴晴不定的母皇指不定还会继续指婚他们俩。凰浮杜无声叹气,这下真的要去找母皇好好聊一聊了,其实自皇姐出事后她就有些躲着母皇,而恰好母皇最近忙着平息朝廷上的非议,这几个月她们见面的次数甚至还没师延孝嘲讽凰浮杜的次数多,这么耽搁下去也不是个事。

窗外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在第一道雷声落下前,孔敬仁提前结束了讲课。他啪一声合上书本,宣布下课。大部分学生都因为这场突然降下的雨发愁,凰浮杜倒是不急,她晓得自己的便宜伴读喜欢留后手,便拍拍凰文彦的肩暗示他想想法子。凰文彦拿她没办法,示意凰浮杜等他一会,便顶着雨出门去了。

雪刃倒是一刻不停盯着渐渐下大的雨,面上显露出焦急之色,凰浮杜问她怎么了,才知道她今天下午本是要参加一场文会,如今这雨一下怕是要耽搁了,她来羽都这么久第一次去参加文会,不想就这么白白错过了。

凰浮杜安慰她:“别急,再等一会……”凰文彦就会带着不知从哪搞来的伞回来,到时候先让雪刃撑伞走好了。

“殿下,这天底下可不是什么事情都经得住等的。”

凰浮杜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噎了一下,转头看去,不知何时孔敬仁已站在她们一尺开外的距离,刚刚的对话也被他一字不落听了个干净,他看似是想加入对话,却又盯着凰浮杜毫不留情地讽了她几句。

真的是个很记仇的人啊!

讽完凰浮杜,孔敬仁望向雪刃的表情完全称得上如沐春风:“雪刃要不借我的伞先走吧,之前的事情还没好好谢谢你,希望你在一会的文会上有不错的表现。”

雪刃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奇怪的氛围,她连连谢过孔敬仁,撑起伞匆匆冲进了雨幕中,孔敬仁目送那抹金色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好了。”孔敬仁看向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凰浮杜,冷冷开口,“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事情吧,凰浮杜。”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之前凰浮杜总是被动接受孔敬仁的咄咄逼人,所以才总在与他的交谈中落于下风,可她着实积怨已久,她平时就在当师延孝的受气包,怎么现在连孔敬仁都要看她不顺眼来踩她一脚,她这个二皇女也当的太憋屈了!

凰浮杜深吸一口气,决定在今天就把所有事情说开,她直视孔敬仁道:“先别对我发火,两次指婚皆非我所愿,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婚约的事情我会去找母皇好好谈的,强扭的瓜不甜我也知道,我会给孔先生一个满意的结果。”

可惜短短几句话无法彻底平息孔敬仁这几天的怒火,他冷笑一声,精致的眉眼又上上下下扫了遍凰浮杜,阴阳怪气道:“哦,殿下的苦衷?孔某愿闻其详。”

凰浮杜:……没完了是吧。

可她现在没功夫和他计较这些,把事解决了最要紧。

“孔先生,我们认识多久了?”

“过了半月后的灯会,就是正正好好五年。”

“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先天不足还不笨鸟先飞,浑水摸鱼爱在课上发呆。”孔敬仁又补充,“在我的课上还经常倒头就睡。”

凰浮杜:“……”

凰浮杜:“好好好,行行行。”

“那您觉得……”凰浮杜顿了顿。

“我的皇姐,凰跃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皇女凰跃渊,做为王朝的第一位皇长女,承载着百姓的殷殷期盼降生于世,皇跃渊也回应了所有人的期待,她天资聪颖,聪慧过人,为人也谦虚和善,朝廷上对她是继承人没有任何异议;当朝就两位皇女,凰浮杜年幼时经历了刺杀双目失明,只有凰跃渊最适合做这个皇储。

凰跃渊,她的皇姐。到底为什么被治罪?

就是这样最完美的皇储,最优秀的凰跃渊,最疼爱凰浮杜的皇姐,在数月前被女皇降下罪罚,那些不知道从哪来的莫须有的罪名一股脑全部涌出来,压在她无辜的皇姐头上,凰跃渊甚至来不及辩驳女帝就剥了她的皇储身份,发配她去了炎州。

赤凰王朝不能没有皇储,而为二的皇女里,只剩下凰浮杜。

孔敬仁眉头蹙起,他没与凰跃渊打过交道,但他读过她写的文章,那是名副其实的治国之才,与凰浮杜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孔家人微权轻,在朝廷里甚至没有站队的资格,而他能凭借一身才华被女帝提拔,也有他身后的家族并没有什么威胁,女帝能安心用人的原因。朝廷早已因为皇长女被发配去炎州而乱成一锅粥,之后女帝亲自下场,硬是把所有的困惑与不解一个不留地压了下去。

第一次指婚在凰跃渊出事前,所以孔敬仁自然而然联想到是凰浮杜想要培养势力,要拉他一起下水,而第二次指婚则不偏不倚卡在了一个微妙的时间点。

“你想说什么?”她的意思难到是,这几次莫名其妙的指婚皆是另有所图,而默许这一切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凰浮杜不是没想过,只是事情有太多疑点没有弄明白。

看着孔敬仁思索的样子,凰浮杜便知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聪明人就是如此,窥叶知秋。她不把话说满,孔敬仁用不了多久也能猜到这之后的风风雨雨。

“我没什么想说的了。”凰浮杜苦笑,“从始至终,我知道的和我能做的,并不比孔先生多。”

她已把自己的猜测与想法悉数告知,希望孔敬仁之后别在对她抱有敌意。

窗外雨势依旧不减。

凰文彦应该也快回来了。这么想着,凰浮杜走过沉浸在思绪中的孔敬仁,往门口的方向瞧了眼。只见凰文彦撑着伞,在雨中伫立,青色的衣摆上沾着大片雨渍,暗示他已恭候多时;对上凰浮杜的视线后,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不说什么,只是握着伞的手略略向前,似是叫凰浮杜快些过来。

凰浮杜挑挑眉,也不客气,一个箭步就朝伞下奔去。

“从哪里搞来的伞?”

“学堂后面有个堆杂物的仓库,我在里面找到的。”

“我以为你会进来等?”凰浮杜抬头望向撑伞的凰文彦,“让你在外面淋雨也显得我太不仗义了。”

“我一开始可是淋着雨被你派出去的。”凰文彦把伞往她那倾了倾,“再说,你与孔先生谈事情我也不好贸然打扰。”

凰浮杜翻个白眼:“都听到了?”

凰文彦嘴角带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好吧,那就是全都听到了。

“婚约的事情你怎么想?”她胳膊肘捅了捅凰文彦,她这伴读打小就聪明,不妨听听他的看法。

“我怎么想?我倒觉得你做的不错,和孔先生除婚约不是什么错误的决定。”

“赏花宴上孔先生可是很抢手的。”凰浮杜调侃到。

“孔家在朝廷上可没那么抢手。”凰文彦答,“你日后若是身居高位,孔家能给你的帮助杯水车薪。”

他想得还真远。凰浮杜有些心虚,她对自己成为皇储还没什么实感,反观她身边的人已经开始放远目光,替她出谋划策了。

“更何况……”凰文彦的脚步顿住,凰浮杜也停下来,耐心听他讲完。

“我觉得我比孔先生更适合做婚约者。”

几滴雨沿着伞尖落下,正巧打在凰浮杜指尖,冻得她一个激灵。她回过神来,顺势抬手掐了掐凰文彦的脸。

“正经点。”

脸上沾着雨的凰文彦:“……”

“孔先生心有所属了。”凰文彦腾出手抹去脸上的雨,“你与他缔结婚约无异于棒打鸳鸯,所以他老是一副臭脸对着你。”

“什么!真的假的!”凰浮杜大惊。

“是谁是谁?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凰文彦略微沉吟:“因为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接下来的话如一道惊雷在凰浮杜耳边炸响。

“孔先生喜欢雪刃。”

凰浮杜大脑宕机了。

她可从没想过这一层,虽然凰浮杜觉得孔敬仁可能喜欢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但雪刃的名字出现在这场对话中也太突兀。她几乎下意识发问:“你这消息靠谱吗?”

凰文彦略过她的质疑,继续说:“半年前,孔先生山上踏青时遇见山贼,是雪刃出手救下他。”

凰浮杜:“……然后他就对雪刃芳心暗许了?”

凰文彦点头:“上月雪刃过生辰,是孔先生亲自上门送的贺礼;半月前,孔先生送了雪刃他珍藏的孤本;上周,孔先生带雪刃去郊外钓了鱼……”

好像是听雪刃说过她哪天在山上做了什么好人好事来着。凰浮杜沉默地回忆着,她当时还夸雪刃是羽都优秀市民,却没怎么在意孔敬仁对待她与雪刃越来越不同的态度。

以她对自己伴读的了解,神经大条的雪刃肯定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孔敬仁的心思。

还是不聊孔敬仁了,越聊他凰浮杜就越头疼。

“之前拜托你送的信,有说法了吗?”

“选了最快的马,预计三日后就到炎州。”凰文彦也自然而然接过她的话茬。“你胆子也是大,这个时间点朝炎州送信。”

“帮我送信的你胆子也不小啊。”凰浮杜打趣到。“你放心好了,既然信能送出去,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凰浮杜朝伞外看去,雨势比起之前俨然小了不少。

“毕竟,这封信若是没有母皇的默许,是怎么都出不了羽都的。”

女帝不喜冬日,这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原因是天气太冷,一旦天气冷女帝就会犯困,严重拖缓她在处理政务上的效率。

所以每年师延孝这个时候最忙。

今年羽都比起往年要更早入冬,炭火往寝宫里运的同时,师延孝案桌前的奏折堆得越来越多,几次凰浮杜去看他时,都只见奏折不见他本人,往前走几步才发现,他是被堆积的案牍彻底遮掩了身形。

“不躲了?”师延孝终于从繁琐的政事里抽出一丝空隙,从奏折里抬起头来注意凰浮杜。这只老狐狸就算不出寝宫也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凰浮杜的那些小动作定然躲不过他的眼睛。

而凰浮杜压根没想过要躲。她几步走到师延孝案前,随意瞅了几眼他正在批阅的奏折。几页公文积在师延孝手边,最上面那张是炎州商船在灯会当天进入羽都的申请,而师延孝娟秀的字迹落款在纸张末尾。

上面写着:批准。

“灯会当天会有各地的商船前来,炎州也在其中。”见凰浮杜不搭理他,师延孝也不说什么,“你干脆也来帮父君一起批好了,就当是提前熟悉流程。”

凰浮杜拒绝:“这可是母皇亲自安排给你的工作。”

“话是这么说。”师延孝低头抿一口茶,“可工作量骤增,是我也会苦恼的。”

凰浮杜:“我一会要去面见母皇,需要我帮你提一嘴吗?”

师延孝满意地笑了:“真是我的好女儿。你就说我苦于案牍,让她抽空多来看看我。”

凰浮杜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出了寝宫。这身衣服是她过生辰时母皇赠予她厚礼里的其中一件,墨色衣身上吊着数颗名贵宝石,顺着银链一路垂到腰部,走起路来叮叮作响,裙边勾着金丝,在光照下浮着几片暗花。坏就坏在这个天穿太冷了些,凰浮杜斟酌一下,还是披了件外衣再走。

才到凤栖宫,门口的女官还未上报,就让凰浮杜先进殿了。女官是看着凰浮杜长大的,失明的时候凰浮杜有受过她照顾,她笑到:“往日都是我牵着殿下的手引殿下进屋,这下还真有些不习惯。”

说完她又夸凰浮杜今天这身好看,以前从没看过。两人就这样一路聊着到了漫漫纱帘前,熏香的味道从里面飘出,女官告退前,告诉凰浮杜陛下就在帘后等她。

女官离去后,凰浮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工作,便转身掀开重重纱帘。

坠在帘尾的金珠啪嗒响了一声,暖意伴着炉中的淡香扑面袭来,与殿外相比,这里暖和的不像是一个季节。帘后数尺宽的沉香榻上盖着厚重的毛毯,银边软枕伏在一旁,天蚕丝被丢在里侧,尊贵的身影褪了朝服,慵懒地坐在正中,她未着鞋袜,洁白的足尖轻轻点在暖玉铺成的地板上。

“来了。”榻上的人发话,问句在她嘴里被强硬剥去了疑问的意思,许是刚刚小睡一会的缘故,她的尾音里掺着刚醒时的倦怠。

凰浮杜恭敬地来到她身前,俯身跪下。

“儿臣叩见母皇。”

她的母皇——赤凰王朝的第三位女帝,凰茗秋。女帝上位时不过十七八岁岁,原本有世家不满上任选了个这么年轻的继承人,无视女帝的指令在朝廷一意孤行,结果最后一个不漏地被抄了满门。女帝生性狠戾,她上位起处决的世家更是不计其数,与她作对的人被抽筋拨皮也不见怪,只要惹她不快,那多半不得一个好死。

被母皇设计的凰跃渊,又处于其中哪一类呢。

女帝垂眸看向跪着的凰浮杜,她没让凰浮杜起身,而是先不紧不慢打了个哈欠。

“说吧,所为何事。”

殿内的炭火太足了,凰浮杜心想。不然她怎么会还没进来多久后背就有些起汗呢。

凰浮杜把头更往下低了些:“为母皇希望的事,和母皇不希望的事。”

女帝扑哧一笑,这个小女儿总让她觉得有趣,耍起小聪明来也一套一套,若是把凰浮杜制成玻璃珠,那她一定会是女帝最爱赏玩的那颗。

“起身吧。”女帝终是让凰浮杜起身,对于接下来的问题她不用想就能猜到,在那之前,不如看看这个女儿会怎么取悦她。“来,浮杜,坐到我身侧来。”

凰浮杜闻言听话地坐上床榻,隔着女帝约一掌的距离。刚坐下片刻女帝的纤纤玉手便勾上凰浮杜衣间的吊饰:“今日的衣着倒是好看。”

为了方便女帝更好观摩,凰浮杜急忙将身子往那边凑了些,她答:“这身是母皇赐予儿臣的,还是母皇眼光独到,让儿臣穿上了这么好看的衣裳。”

女帝笑容不变,只是继续玩赏着凰浮杜衣上的坠饰:“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问吧。”

凰浮杜迅速地思考了一下待会问出口的问题会不会让母皇直接用衣服上的吊饰把她就地勒死,考虑到赤凰王朝不能一年内失去两位皇储,她还是坚持问出了心中所惑。

“凰跃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问出口的一瞬间,凰浮杜好像释怀了,这个疑问如诅咒般缠绕了她数不尽的日夜,唯一能解答的人现在就在她身侧,明明还没得到回复,凰浮杜却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我回答过你了。”凰浮杜的问题似乎比在女帝手中的坠饰还要轻,没能引来话题本该有的、足够的关注。

“她不合适这个位子。”

“您知道我不是想要这个答案……”凰浮杜壮着胆子问到,“我想知道为什么,皇姐那么优秀,那么完美,那么受人景仰,可您却……”

“您却选择了我。”

选择了远不如皇姐的我,选择了一无是处的我,选择了只会耍小聪明的我,选择了……弱小又没用的我。

难道我就,适合这个位子吗?

“浮杜。”

女帝止住手上的动作,也止住了凰浮杜胡乱的思绪,她徐徐贴近身旁这个有趣的小女儿——在赤凰血脉的作用下,女帝看起来比实际上年轻很多,两人靠在一起时,不像是母亲在教育女儿,反倒是更像一对姊妹在低声细语。女帝揽过女儿的肩膀,让凰浮杜能正好倚在她的胸怀中。

“君王切忌妄自菲薄。”她沉声道。

凰浮杜没有接话,沉默地靠在女帝怀中。

“你问跃渊啊……”女帝怜爱地唤起前皇储的名字,仿佛将凰跃渊逐出羽都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女帝抬手抚过凰浮杜的鬓发,突然没由来地问到:“你会忍心看一个悲剧重蹈覆辙吗?”

当女帝发问时,往往意味着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凰浮杜心中明白,但她仍旧不解母亲所言何意:“重蹈覆辙的……悲剧?”

“你曾经有一颗很喜欢的玉珠,闲置许久后的某天在她身上发现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你意欲补救,却已为时太晚。”女帝平静地诉说着。“最后玉珠裂成数片,坠在地上发出数声细响,你奇怪这颗玉珠逝去前在说些什么,便附身去听——”

“你听到这颗玉珠在呢喃你的名字。”

女帝的声音悲伤到似乎要落下泪来,凰浮杜下意识抬头去看母皇,却发现她依然是原来的表情,不喜不悲。可凰浮杜敏锐地感受到,那副完美的面孔下有什么在话语间悄然流出。

“真是狡猾的玉珠啊。你拥有太多东西把玩,太多事物渴求着你一个人的喜爱,所以你常常记不清自己到底有些什么,可玉珠却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你久久记住了她,你有时做梦甚至会梦见这颗玉珠在粉身碎骨时念着你的名字。”

“你知道你忘不了那颗玉珠了。”女帝喃喃道。

“后来某天,你拥有了和原来的那颗相差无几的玉珠,你还没来得及为失而复得感到欣喜,就发现这颗如此相似的玉珠,就连身上的裂痕也可悲地相似。”

“裂痕有着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起因,乃至是一样的走向。你深知这颗玉珠以后会如何惨烈地碎开,如何在逝去时呢喃你名……”

“一场悲剧在你眼前重蹈覆辙,你会怎么做。你会袖手旁观吗,看着这一切继续发生吗,看着玉珠最后自己碎成粉末吗。”

女帝低头看着怀中的凰浮杜,恍然间她觉得有泪从母皇的眼中流出,坠在凰浮杜的脸侧。可母皇并没有流泪,她从始至终都如局外人般叙述着不知何人的故事。

凰浮杜无意识地问到:“那您是,怎么做的呢?”

女帝的手爱抚着凰浮杜的脸颊,她笑了,凰浮杜看不懂她的笑。

“浮杜,你已经知道了呀。”

炉里的香无声燃尽。悲伤的氛围也在香味散尽的同时一道销声匿迹,刚刚流露的情绪好似凰浮杜的一场小梦,醒来后,女帝仍然是那个完美的女帝。

母皇说自己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意思?

“浮杜,别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赤凰王朝的血——是我的血。你生来便理应被万人跪拜。”女帝的手捧住凰浮杜的脸,俯下身来,“你也不属于我见过的任何一种人……浮杜,你是我最有趣的、最特殊的女儿。”

“我的好女儿,我竟然看不到你在赤凰王朝上会留下怎样的一笔。”

母皇吐气如兰,她们凑得又是那样近,脸都要贴在一块。

“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选择你呢。”

炉里的香真的燃尽了吗,还是殿内太热的缘故?凰浮杜无力回答,她的脑袋已经晕的转不过来,连话都快听不清了。

凰浮杜隐约意识到自己将在母皇的怀中睡去。于是带着莫名涌上的困倦挣扎问了困扰她许久的另一个问题:“婚约,为什么……”

“噢,那个啊。”女帝被凰浮杜的问题逗笑了,她微微抬手遮掩上扬的嘴角。

“因为,我觉得你们两个站在一起会很有趣。”

……那果然就是一时兴起啊!

凰浮杜没能抵住越来越浓的困意,她带着无声的愤怒,心有不甘地倒在女帝怀中,沉沉睡去了。

等到凰浮杜悠悠转醒,殿内早就空无一人,她裹着被子睡在母皇的榻上,炉中的香料不知是谁添了一把,熟悉的熏香又萦绕整个空间。凰浮杜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快些理清自己的思绪,可刚醒的脑子偏要与她作对——她不禁想起那些得过母皇宠幸的男人,他们在母皇离开后,也会如自己现在这般……寂寞吗?

凰浮杜摇头丢出奇怪的想法。

也太丢人了,她居然答案还没理清楚,就先在母皇怀里睡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与母皇交谈的事情越深入越隐秘,与之相对的,就是凰浮杜越来越困。

“殿下醒了?”殿外的女官似是感受到凰浮杜醒来的动静,她掀开帘幕一角朝里边望来,与睡醒没多久的凰浮杜四目相对。

女官笑着说:“陛下走前,还特地嘱咐我不要打扰皇女殿下。”

凰浮杜尴尬地抓了下脸,婉拒了女官再睡一会的建议,披上外衣就急急出了殿门。

出了殿门凰浮杜就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殿内太暖和让她忘了外面是什么温度。想来下午还有课,她只能无奈地裹紧外衣,朝着国子监赶去了。

刚到门口就见着一脸愁容的凰文彦抱了几本书站在外边,他见凰浮杜这身打扮还愣了下,回过神第一事就是问她不冷吗。凰浮杜搓着手,反问凰文彦这么还不进去,是迟到被罚站了?

“今天课是上不成了。”凰文彦叹气,“真可惜,孔先生上次的课还剩一点没讲,看来下次才能听成了。”

又是怎么个事?凰浮杜正好奇,就有一个身影从屋内窜了出来,是雪刃。

“浮杜!”雪刃惊喜地喊她的名字,“你今天这身真好看!”

放以前她听了夸赞肯定要大喊一声:知我者,雪刃也!但现在得知她被卷进了一段奇怪的关系后,凰浮杜对上雪刃清澈的眼眸,只会心中感情复杂,一时无话。

“我办婚宴那天你也要穿的这么好看!”

“好——你说什么?!”

凰浮杜才反应过来雪刃说了什么,她瞳孔地震地看向雪刃:“我们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结婚了?”

联想到之前种种,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轰然呈现,她震惊道:“结婚对象不会是孔——”

“不是。”凰文彦拍了下凰浮杜的背,止住她的话头。“是城中李家的小公子。”

李家的小公子?凰浮杜回忆了一下,完全没什么印象。凰文彦深谙凰浮杜小得可怜的交际圈,便为她解释起前因后果:“雪刃上次参加的文会就是李家主办的,小公子在文会上不慎跌入湖里,是雪刃见义勇为把他救上来了。”

“所以李家就强迫雪刃和他在一起?”凰浮杜听完怒了,这些家族看重家里小孩的清白,怕惹起非议,就抓自己的伴读去结婚。

她转头就安慰雪刃:“雪刃你别害怕,我怎么说也是皇储,你不想和李家那什么小公子结婚的话,我们会帮你一起想办法的!”

凰浮杜再不济也是女帝的女儿,多少也继承到自己母亲的手段,搅黄李家一桩婚事不至于太难。

雪刃却摇摇头,她握住凰浮杜的手,笑盈盈的:“浮杜,没事的啦。我来羽都这么久还没参加过谁的婚礼,这下可是能自己办一场了!多新鲜呀。”

“而且。”雪刃的脸微微泛红,“那个小公子长得还是很好看的,我不讨厌他。”

凰浮杜回握住雪刃的手,知道这下是没辙了,但是想起孔敬仁与自己相处的模式,还是补充到:“如果那什么小公子和你甩脸色,你就毫不犹豫地把他踹了!有我给你撑腰。或者你偷偷告诉我们,我和文彦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那就先谢谢我的好浮杜啦!”雪刃亲昵地拥住凰浮杜,“我给学堂的大家都发了请帖,没见着你,我还以为你今天有事不来上课,还托凰文彦帮我把婚宴请帖带给你。”

凰浮杜突然从对话里领悟到什么,她抓住重点重复到:“等下,你给大家都发了请帖?”

雪刃:“对呀。”

凰浮杜:“包括……孔敬仁?”

雪刃:“孔先生平时有照顾大家,当然要给他发了。”

凰浮杜抬头对上凰文彦默默无语的表情,心有所感地转头朝屋内看去。

“孔先生人还怪好的嘞。”雪刃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接着说到:“为了恭喜我结婚,特地决定今天不上课了,放假一天。”

熟悉的面孔落入凰浮杜眼中,不过神色恹恹,明显不如往日。

正是心如死灰的孔敬仁。

好嘛。凰浮杜心里翻个白眼,怪不得凰文彦说今天的课上不成了,虽然她尚不理解恋爱的烦恼,但被心上人发了和别人的结婚请帖,对孔敬仁来说肯定打击不小,连课都没心思讲了。凰浮杜不禁暗暗吐槽,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寝宫再睡一会,难为她大冷天穿这么少还跑来跑去了。

凰浮杜拍拍手:“好,那我们就原地解散吧。”

母皇用婚约捆绑她和孔敬仁仅是因为一个意义不明的“有趣”,这份“有趣”的重量她自认是无福消受,把婚约快点解除了才是要紧事。

不过嘛……

凰浮杜又瞟了眼屋内正经历隐秘的失恋之痛的、死气沉沉的孔敬仁。

眼下明显不是说这个的时机,她挑这个时候去提怕不是又要踩到他雷点了,不如回避。

雪刃笑着与她告别,又叮嘱了一遍让她婚宴时穿得和今天一样好看,凰浮杜爽快地应下她后,便裹着外衣朝外走,凰文彦则紧随在她身后。

“你去见过陛下了?”见凰浮杜吹了风三步一哆嗦的样子,凰文彦皱着眉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凰浮杜也心安理得裹紧了凰文彦的外衣,答到:“母皇一下朝我就去了。”

凰文彦听完心中就有了数,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炎州那边回信了,在外衣左边的口袋。”

被冷风吹焉的凰浮杜一下来了劲,她掏了掏口袋,却只掏出雪刃让给他转交的请柬。

“夹在里面了,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上课,还准备去送给你,现在看来是不用跑这一趟了。”

凰文彦指指请柬,示意她翻开,摊开喜红的请柬后,果不其然躺着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

倒是比她预计得要快,凰浮杜迫不及待拆开了信封,里面却只有薄薄一张信纸,纸面上也仅是落下几字。

“这是?”内容少到出乎他的意料,凰文彦歪头看向凰浮杜,“你叫人舟车劳顿半月之久,就是为了这么几行字?”

“是灯会的日期。”凰浮杜无意为他解惑,只是将信纸小心地撕碎,收回了信封中。

她隐有所感,自己的所有困惑都会在灯会那天得到解答。

灯会的日子来得很快。凰浮杜往年都因为目盲所以不常出宫走动,加上她年幼时有在外走丢的经历,热闹的灯会更是与她无缘。倒是凰跃渊还在时会带着她到街上感受熙熙攘攘的氛围,牵着她的手给她描述热闹的街景,还会买路边的零食给她吃。

而今时不同往日。

有了前车之鉴,凰浮杜特地在临行前严严实实裹了好几件衣服,与一旁在穿薄纱的师延孝成明显对比。师延孝做为凤君和女帝一同出席,自然而然就撇下了凰浮杜,虽然正好遂了她的意,她却还是忍不住希望师延孝在今天能冻个半死。

还没到到街口,凰浮杜就被眼前壮丽的景色惊到了,她从凰越渊口中听过今天有互赠花灯以表心意的习俗,却没想到这么多人,几乎人手一盏花灯,亮得她眼睛都有些疼。

随行的女官知道凰浮杜是复明后第一次参加灯会,便向她解释手拿花灯除了向心上人表明心意,也有委婉拒绝的意思,若是双方互赠花灯,那刚好成就一桩美谈;若是不想回应他人的告白,便可告知自己有了他人赠予,或是要赠予他人的花灯,比起当面拒绝没那么尴尬。

女官:“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花灯好看,所以爱不释手罢了。”

凰浮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马车行到街口时,凰浮杜就遣散了随行的女官们,扯谎自己会和女帝一行回宫,让大家不用担心她,今天放开玩便是。年长的女官似乎看出凰浮杜今夜另有安排,她笑答会备好热汤等凰浮杜回来,就招呼其他困惑又惊喜的女孩们一起买街上小贩的花灯了,凰浮杜目送着她们的身影彻底淹没在满街星光里,才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远离了街道凰浮杜才觉得眼睛好受些,她步子快,带动的风吹得她外衣飞起,冷风顺着衣摆跑进她的脖子里。她倒不在意,只是飞速整理思绪。

不久前,她拜托凰文彦往炎州送了封信,送信是凰浮杜走的一步险招,信被拦,意味凰跃渊在女帝眼中已是罪无可赦,而给罪人送信的她也免不了被女帝问责。

但结果是送去的信没有被拦,送回的信同样如此,凰浮杜不会天真到相信这是自己撞了狗屎运,那唯一的答案就是:女帝默许了。

为什么要默许她与“罪人”的私通呢?

为什么在“罪人”身处炎州的前提下,依然在今日放行了炎州的商船,还好巧不巧让她看到准予的文书呢?

凰浮杜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终点。办灯会的街道本就离码头不远,前方的岸口有船停泊,为了顺应灯会的氛围,有船家会在船身上装饰几只花灯,寥寥花灯在寒风的吹拂下晃动,一个不注意就要落入水中。

之前的猜想已然成为凰浮杜思考的根基,衍生的答案不可避免地与她之前窥见的疯狂一角结合——

是女帝一手促成了凰跃渊被治罪。

凰浮杜甚至无法确定,凰跃渊是否真的犯下了什么罪,她遛进刑部找了几次卷宗,却压根没翻到过凰跃渊的名字。她的消息那凰跃渊出事的期间里闭塞得十分厉害,如同有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让本就失明的她更加迷失在风云莫测的棋局中。

凰浮杜自知躲不过母皇的眼线,这次小小的反抗也全然在母皇的掌控之中,那她能做的,只有倾尽全力,好让自己在结局时输的不那么难看。

就快到了。周边几步不见一个人影,这不奇怪,毕竟灯会才是今天的主题,也只有她会在这个时候来码头。凰浮杜的脚步逐渐放缓,默默打量身侧的每只船,考虑到之后要发生的,她呼吸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重。

“浮杜。”

夜风悄无声息吹落了船上的花灯。

一声呼喊自凰浮杜身后响起,尽管来之前她就在心中模拟了数遍重逢的场景,可在它真正呈现在眼下时,她还是有些窝囊的,湿了眼眶。

这句呼喊她听了好多遍。

身在皇家,越是在意什么,便越要让旁人觉得她不在意。凰浮杜不是不知道。

可她就是做不到那么绝情。

凰浮杜慢慢转身,却无厘头地担心刚刚的呼唤不过是她听岔的风声。有些好笑的是,这个滑稽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那抹熟悉的身影完全展现在她眼前时,就被坎坷不安的她毫不留情地弃置脑后。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察觉到凰跃渊瘦了很多。凰浮杜记忆里的凰跃渊应是健硕的体态,她曾被凰跃渊指引着摸过她的身体,她记得她的脸摸起来应当是圆润的,她想像她的眼睛是炯炯有神的,她听她的声音永远是带着溺爱的——纤细的身躯隐在商船的阴影下,静静地望着凰浮杜。她脸颊的曲线凰浮杜竟是可悲地熟悉,师延孝和她说过,那些经不住刑部拷问的世家子弟,出去后会瘦脱相,在身体慢慢恢复的时候,只有丁点肉附在脸侧,瘦得与原先判若两人。

便是这般。

凰浮杜复明前,靠双手“看到”意气风发的凰跃渊,看她人前文采斐然技惊四座,一番理论斥得对手抬不起头;看她人后紧握自己的手,谈笑间已带她走过好几个春秋。

凰浮杜复明后,真正意义上“看到”的凰跃渊竟是如此疲惫,她像是死过,从地狱爬出来后筋疲力尽地凝视着人间。

凰浮杜终究还是收不住情绪,她带了哭腔。

她喊:“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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