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向凉州官府要了这几年的账册, 一本一本地细细翻看。maixi9

他一边翻看, 一边提笔将疑点一个个记录了下来, 待他搁下笔时, 已写了满满三张纸了。

他揉了揉眉头, 正烦恼着，贴身仆从端砚走上前来, 恭谨道：“公子，已近子时了, 您先歇息吧。”

殷玉一愣，他一直沉浸在工作中, 原来不知不觉, 已到这时候了。

他点了点头, 在端砚的伺候下，洗漱歇息。

只是他心里有事，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 无法入睡。

最后，殷玉起来，重新穿戴整齐后，走出房间, 迟疑了一会儿, 向厨房走去。

此时已是深夜，可殷玉走进厨房时，却发现里面燃着几盏油灯，有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正在娴熟地炒菜, 菜香味远远地飘了过来。

殷玉愣了，他来厨房，本来也是想煮些吃食，可宇文瑶也在这里……

他正要转身离开，宇文瑶察觉到有人走近，侧头一看，对上了他的视线，大吃一惊。

两人面面相觑，连日不曾说话，此时对上，都不知该作何反应，空气似是凝固了。

过了片刻，殷玉淡淡道：“……菜要焦了。”

这姑娘拿着锅铲，只顾看着他发呆，都忘了她正在炒菜了。

宇文瑶反应过来，胡乱地将锅里的菜翻炒几下，见已熟了，就取了碟子，将炒好的菜盛好，放到桌子上。

她犹豫一下，怯怯问道：“殷大人，我炒了很多，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殷玉知道，此时夜深人静，他们孤男寡女，单独相处，非常不合适，可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般地点点头，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接过了她递来的筷子。

宇文瑶炒的只是简单的青菜肉片，可是青菜鲜嫩，肉片柔滑，看上去清新可喜。

殷玉夹起一条青菜，递进嘴里，宇文瑶紧张地盯着他。

他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为何不吃？”

宇文瑶赶紧拿了筷子，也吃了起来。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了几筷子菜后，宇文瑶小心翼翼地问道：“味道还可以吗？”

殷玉点点头，这道家常小炒，虽然所用食材没有什么特别，但吃起来有种温暖的感觉。

宇文瑶很开心，笑容明亮灿烂。

殷玉一怔，移开视线。

又吃了几筷子菜后，殷玉才突然想起，这道菜是一个姑娘做出来的，自己居然没有跟她客气，就这样很随意地吃起来了，他心生惭愧，赶紧礼貌地称赞感谢一番。

这些公式化的套话，宇文瑶初时听得很高兴，听着听着，她笑容淡了下来，犹豫着说道：“殷大人，你不必如此，我喜欢你方才那副轻松随意的样子。”

殷玉惭愧道：“那是我失礼了，你是女子，亲自下厨，一番辛劳，我却在坐享……”

宇文瑶道：“为喜欢的人下厨，是很幸福的事，不分男子女子，你能喜欢我做的饭菜，我很高兴。”

一室静默。

宇文瑶尴尬起来，其实她今夜一直想着变成冰块的殷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肚子饿了，就起床来到厨房炒点小菜，完全没想过会遇上他。

既然遇上了，就邀请他一起吃，也没想过他会答应，明明他这几日都在她面前做冰块。

然后，他明明一开始时态度很软和，颇有冰雪消融的感觉，却突然间说起客气话来，好像又要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了。

她害怕他从此变成有礼貌的冰块，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说了那类似表白的话。

她明明下过决心，只默默地喜欢着他，远远地守护他，陪伴他，而不去纠缠他，让他厌烦的。

可一时没忍住，又对他表达了情意……

他会不会厌烦自己？

宇文瑶小心翼翼地看向殷玉。

只见他动作一顿，烛火映照下，他清俊的容颜上似是泛起了红晕，长睫垂下，轻微颤动了几下。

宇文瑶小声说道：“殷大人……你别生我气……”

殷玉轻轻摇头。

那日，他觉得自己被她轻薄了，当时很生气，后来冷静下来，知道她不是有意的，做的事也不算严重，也就没生气了。

只是……那时候他被她用力一扯，失去平衡，虽然没有直接和她碰上，但差一点点，他就会被她扯到怀里去。

那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姑娘靠得那么近，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呼吸，这感觉……有些怪异。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是以一直对她冷冰冰的。

而今夜，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此时这种状况了。

她说的那句情意绵绵的话，他听了后，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心里有份淡淡的羞涩和欢喜……

可他向来矜持守礼，对女子的表白示好，从来都只会说“抱歉”，从来没有回应过，而她……又是一个他无法回应的对象。

他没有生她的气，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沉默着吃完了一碟青菜炒肉片。

殷玉放下筷子，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想煮点粥，你要不要留下一起吃？”

宇文瑶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傻呆呆地看着殷玉。

殷玉避开她视线，说道：“你那碟小菜，原本是做给你自己一个人吃的吧？你刚刚没吃多少，想必没吃饱。而且，我吃了你做的菜，总要回报一二……”

宇文瑶终于相信自己没听错了，她惊喜万分道：“我来煮吧，你坐着就好。”

殷玉无语，这姑娘完全没有身为珍稀女子的自觉，看她那手艺，显然是时常亲自下厨的，她独自一人时，那也罢了，现在自己就站在这里，她还下什么厨。

他淡淡回绝了她，取了个淘米盘子，从米缸里舀了一把米，放上水，正要清洗，宇文瑶突然把他手里的盘子硬抢了过去。

她喊道：“我来洗米！你先坐那等着。”

殷玉愣了，见她态度难得地强硬，他不方便跟她争抢拉扯，只得依她所言，先坐下等她。

宇文瑶松了口气，熟练地洗起米来。

她本也不想如此粗鲁地将这活抢过来。

但她刚刚在一边看着，看到殷玉捧着淘米盘子时，一双手莹白润泽，犹如美玉雕琢而成。

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手。

这双手应该用来写字绘画，下棋抚琴，而不是用来淘米洗菜，做粗重活。

他一直说女子珍稀，要她好好珍重爱护自己，可在她心里，他才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人，她想为他做一切事情，不舍得让他受半点辛劳。

现在他想煮粥，那她就为他淘米刷锅吧。

她认认真真地把米清洗干净，把锅和炉灶准备好，才把位置让给殷玉。

殷玉无奈摇头，上前稍微调整柴火，用勺子在锅里拨动了几下，盖上锅盖。

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是男子的重要加分项，他自小按正夫的标准严格培养，自然对厨房的事不陌生。

此时他娴熟地控制着火候，耐心熬粥，姿态仍是优雅温文，仿佛是在煮酒烹茶一般。

宇文瑶在一边看得呆了，他真的是……无论做什么都很好看。

殷玉注意到她的目光，动作又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恢复过来。

虽然这世上男多女少，但女子恋慕的目光，他一点也不陌生。

以前，他对这种目光，不是无动于衷，就是心生厌烦。

此时，他没有无动于衷，也没有厌烦的感觉，他心里泛起的，又是那份淡淡的羞涩和欢喜……

他害怕他这异样的心情被她看出来，就找了个话题，问道：“你以前来过这凉州吗？”

宇文瑶讶异，他这是想和自己聊天？也是了，这粥要一段时间才能熟，他现在想必很无聊。

于是，她就老老实实答道：“没有，虽然我家的祖籍地在凉州附近，但我是在帝都出生的，这次也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殷玉问：“你好像在帝都的时间也不长？”

宇文瑶道：“嗯，这几年，我只有在过年时才回帝都，平日都住在灵语山谷。”

殷玉奇道：“过年时才回帝都？是修炼术法如此忙碌，还是你不喜欢帝都？”

宇文瑶这次没有立即回答，殷玉怀疑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时有些尴尬。

宇文瑶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不是不喜欢帝都，我是……我母亲身边一直有很多夫侍，很少理会我，我以前在家里，只有父亲和大哥疼爱我，他们过世后，我觉得……那里不像是我的家了……”

殷玉有些恍惚了，她宇文家跟他殷家，是敌对的家族，但此时她跟他，好像在闲聊家常？

也许是夜色太朦胧，也许是灶火太温暖，在这异乡的厨房里，他一边煮着粥，一边还真就和她聊起家常来，听她说她的父亲，她的大哥，甚至她的伯父宇文博。

说着说着，宇文瑶说起了灵语山谷，殷玉微笑道：“我记得谷主好像很喜欢你。”

宇文瑶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他说我天分好，还说希望我能参加谷主试炼，成为下一任的谷主。”

殷玉道：“那挺好的啊，你不是最喜欢灵语山谷么？”

宇文瑶犹豫道：“我是很喜欢灵语山谷，想一辈子住在那里，可是，比起做谷主，我更想做个长老。”

殷玉奇道：“为何？”

宇文瑶道：“谷主要处理很多杂事，很麻烦的，长老就不用理会其它事，每日只专心研习术法就行了，我喜欢这样。”

殷玉侧头看她，见她一脸向往憧憬之色，显然真的把成为灵语山谷长老当成心中最大的梦想。

他想，这样不慕权位，不理俗务，全心全意投入到研习中的，若是读书人，就是所谓的书呆子了，她是术士，那或许可以称为“术法呆子”？

她的确是挺呆的。

不知不觉中，他的笑容加深了些，玉脸温颜，笑容和暖，一室融融春意。

宇文瑶差点又要看呆了，怕惹他不悦，赶紧甩了甩头，努力清醒过来，问道：“我的梦想是做长老，你的梦想是做什么？”

殷玉愣了。

世家贵族的公子，一出生，人生道路就被定好了，嫡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出嫁联姻，武将家族的公子做将领，书香世家的公子做文臣。

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家族的安排，或者是帝皇的任命指派。

他没有什么梦想，只是一直做着该他做的事，努力达成家族和世俗对他的期望。

这就是他的人生了吧，没有什么意外，循规蹈矩地沿着约定俗成的路走。

殷玉发着呆，直到感觉到宇文瑶投来的疑惑目光。

他一下回过神来。

说到意外，他的人生不是没有意外，最大的意外就在他眼前站着。

说到梦想，他心里好像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跟这个意外有关。

殷玉看了看宇文瑶，不自觉地，用上了看洪水猛兽的眼神。

然后，他就和洪水猛兽姑娘一起吃粥闲谈，气氛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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