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冤枉啊！”

昔日在电话虫里从容不迫的女声在此刻变了个调，听上去非常痛苦。细细的哽咽和汹涌的泪珠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上，眼眶红得像是鱼人岛的红珊瑚，眼睛里仿佛漏了一片海，泪眼朦胧地看过来时，泪水就从那儿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都是被逼无奈才做出这等错事，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她呜呜咽咽的说着，抬手捂住了脸，露出的一截手腕呈现出玉质的骨感，看着纤细脆弱得可怜，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事实上，她的手腕的确折断过，而且断过不止一次。光是在电话虫里，艾斯就已经听了她不下十遍的‘关于同事都是笨手笨脚的笨蛋以至于老是弄伤她’的抱怨。

‘…那个傻大个鱼人小孩没注意差点踩到我，吓得我躲开时摔断了胳膊，真讨厌……’

‘…对，就是他！我们公司那个该死的科研主管，工作素质极差！搞个化学实验整出了大爆炸，差点把我的手给炸飞了，什么人啊这是！’

‘…你没有听错，那个傻瓜领导没事就爱喜欢发酒疯，我的胳膊就是这么被他莫名其妙拎起来给甩断了的……’

这些絮絮叨叨的闲言碎语，陪他度过了整个童年。

就像一个破烂房子，偏偏镶了一面万花筒窗子。就算知道窗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他依然透过这扇窗子，看到了自己此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对、对不起嘛……”

夜风呼地刮起，女人呜咽的道歉声像羽毛一样被吹了过来。

正值满月当空，被月色照得亮银的地面上，女人抬头看着他，露出一张漂亮得过了头的脸，皮肤霜白如雪，眼睛红红地浮着一汪眼泪。

“…大人，我说完了。”

她磕磕绊绊的说，声音和本人（外表）一样秀气又纤弱：“……我会用余生来忏悔我犯下的错，请您放了我吧。”

“……”

在不曾停歇的风雪中，艾斯沉默地蹲在女人面前，像一具凝固的塑像。

过了几秒——或者是几十秒，被吓得失去了时间概念的薄叶终于听到对方给出了答复。

“好啊。”

下雪天还坚持敞开外套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年轻人低声说：“看在和你认识这么久的份上，我可以不杀你。”

薄叶脸上立刻绽放出死里逃生的开心笑容。

“太好了！谢谢大——”

“——不过。”

火拳艾斯十分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藏在帽沿阴影下的脸庞令人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你得跟我走。”

薄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薄姬小姐。”

他伸手抬了抬帽沿，朝她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薄叶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往后退缩，脸上的血色尽失。在乳白色的月光中，本就皎白的皮肤显露出一种琉璃般的剔透感。雪夜的风格外的冷，将她单薄的身影吹得摇摇欲坠。

“我、我…这样不好吧？”

心脏在胸腔怦怦怦地猛捶着，薄叶努力组织起了语言，试图为自己讨一条生路：“您看…我之前还骗了您一大笔钱，我得出去打工给您还债……”

“对你来说，在哪里都可以打工吧。”

黑发年轻人姿势懒散地蹲在她面前，半撑起脸，平淡地说：“这些年你从未离开过和之国，可外面发生的大事件总少不了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就连凯多也对你言听计从。真厉害啊，薄姬。”

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像燃了一簇幽暗的火，随时将要燎原似的。

对于这种恨不得要将她扒皮拆骨的眼神，薄叶以前见的多了去了。

要是凯多先生还在的话就好了。

不过是坑了他们几笔钱，沉了他们几艘船，杀了他们几个人，骗得他们团团转而已……换做是凯多先生，对于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早就一棒送他们去见海贼王了。

薄叶怅然地想着。

这还没离开和之国呢，她竟然就开始想念凯多先生了。

“薄姬。”

深蓝清冷的夜空下，凯多先生伟岸的身形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薄叶眨了眨眼，年轻小伙那张长着雀斑的脸映入眼前。

“你还记得在电话虫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欸？”

薄叶茫然地望进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这很重要吗？”

保险起见，薄叶先谨慎地问道。

虽然她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这并不妨碍她见风使舵。

如果他说‘不重要’，那她就实话实说。

如果他说‘重要’，那她会根据年轻人的脸色现编一个令对方满意的回答。

“……”

年轻人沉默了。

不妙。

风雪携着一股股寒意直往骨头里钻。薄叶试图从青年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线索，可无论是那深潭一般的瞳孔，还是紧抿的唇角，甚至那一片仿佛海水盐花溅在脸上形成的雀斑，都没能透露出半点讯息。

胸腔里的心脏开始在寂静中猛跳，仿佛在肋骨之间撞击，撞得她眼前随着心跳出现了很多忽大忽小的黑点。

就在她没出息的快要晕倒时，沉默不语的年轻人终于开了口。

“…算了。没什么。”

他低哑着嗓音说道，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薄叶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嘴，继续装出柔弱无助、我见犹怜的模样，眼底含泪地看向他。

“…走吧。”

果不其然，见她露出这副毫无攻击性的弱者姿态，年轻人没再多说什么，起身拍了拍肩上的雪，朝她投来一瞥。

“难道你还需要我把你抱起来吗？”

面对这种嘲讽性的提问，薄叶只能陪笑着踉跄起身，跪久了的双腿几乎快被冻得失去知觉，但她仍旧咬牙驱使着两只脚动起来，哆嗦着跟在了自顾自往前走的年轻人身后。

哎……

雪粒子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打着旋，吹过脸庞时泛起一阵刀割似的痛。

薄叶轻轻地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口气。

这种倒霉的苦日子，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

薄叶是从一个废弃电话虫里认识火拳艾斯的。

那时候她刚在百兽海贼团崭露头角，凯多先生对她寄予厚望，并且采纳了她的建议，直接在和之国全境征税。

看在老乡们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的前提下，薄叶心善的将税率定在了60%。

不出意外的，以富商豪强为首的势力没过多久就掀起了反旗。毕竟在光月自动退位、大名也已经被她整成了名誉吉祥物的当下，就数他们的日子过的最好，能榨出来的油水也最多。

而没有哪一个资本家能够容忍进了口袋的钱还被强行捞出来的。

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心软地只征收了60%的税，而剩下40%还没来得及征收的资金，足以他们拉起一支像模像样的反抗团队。

所以在将这群不服管教的刁民成功镇压后，薄叶当即就将税率拉到了95%。

按理来说，如此高的税率，这群心怀鬼胎的刁民应该是挤不出多余的钱财来购买武器组建反抗军的。

可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了线人报告，在惠比寿镇有可疑人士聚集，怀疑在密谋叛乱行动。

薄叶勃然大怒。

在高达95%的税率下，居然还有人能组织反抗，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偷走了本该属于国家的税金！这群肮脏的盗贼！

震怒之下，薄叶直接向喝酒喝得兴起的凯多先生添油加醋地报告了一番，连夜派海贼团的同事们造了个集中营，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税金小偷关了进去。

真是不知好歹！既然精力这么好，那以后就过一辈子全年无休的劳改生活，在流水线上打螺丝打到死好了！

在顺便将他们的家产全部充公后，薄叶又把这伙人当作负面案例，在和之国树起了反面典型，通过电话虫24小时直播他们苦哈哈的劳改生活，震慑其他心怀不轨意图偷税搞叛乱的混蛋。

“…薄、薄姬大人，这是否有些不妥？”

正当她还在气头上又想出了几个压榨劳工的好点子时，主动向她举报叛乱者的热心国民迟疑着说道：“里面有我认识的店家…他也是一时糊涂，一直关在厂里没日没夜地打工也不是办法，他的妻子快要生……”

“那又怎么了？”

薄叶不耐烦地打断了热心线人的废话：“犯了错就该受罚，康家先生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吗？要是思念妻子，那就去传个信把她喊过来吧，正好一起在厂里干活，等孩子生下来了直接一家三口整整齐齐上流水线。”

吉祥物·霜月大名不吭声了。那张不怒自威的大脸如今正苦大仇深地瞪着她。

“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你——”

薄叶才懒得和他扯皮，直接挥了挥手，旁边的两个跟班立即上道的走了过去，一人架住一条胳膊，将吉祥物给拖了出去。

“薄姬！你这女人——！”

被拖拽的霜月大名毫无风度地大吼，并朝她丢了一块石头。力道之大，若非她及时闪避，恐怕得被当场砸晕了过去。

薄叶更生气了。

“居然还敢袭击我！把他直接拖去污水处理厂，这么有能耐那就去当几天的人体净化器好了！”

在蓝色爆炸头壮汉一声接一声的怒吼中，薄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方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了脚边的石头。

“不是规定了前来拜访我的人不准携带武器吗，这个石头是哪儿来的？”

手底下的人立即战战兢兢地给出了回答：

“非、非常抱歉！薄姬大人，是…路过废弃仓库的时候，霜月大名说想要进去看看……”

“他说想进去你们就让他进去了？”

薄叶十分无语地看向手下，却发现这个身形壮硕的男子正浑身抖得跟鹌鹑似的，头都快要埋到胸口去了，一副害怕到极点的样子。

“你在抖什——”

“啊啊啊啊薄姬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了我吧！我不要进厂高强度加班啊！”

“……”

面对手下咚地一声跪地求饶的举措，薄叶沉默了。

她有这么可怕吗？

满心疑惑地回顾了一下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她明明一直就是一个赏罚分明、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好上司啊。

搞不懂，算了。

薄叶心累地让手下起身离开，目送对方屁滚尿流跑出房间的背影，决定把这个人的本月绩效全部扣光。

以后还是向凯多先生建议，多招点有脑子的人才进来吧。再这样下去，百兽海贼团就该变成笨蛋集中营了。

她吁出一口长叹。为了撑起这个家，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负重前行。

在转身去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时，抬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薄叶低头看去，是那块险些命中她的石头凶器。

“真是的，倒是把它带出去啊。”

薄叶小声抱怨道，正打算弯腰将其捡起。那块石头模样的东西却是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石头’内里传来。

电光火石间，薄叶想起了某个总爱搞违规实验操作的胖子同事，想想对方老是为了省事而把失败品直接往仓库里一堆，再联想到刚刚霜月康家参观的废弃仓库……

——卧槽，是炸弹？！

她脸色大变，扭头就慌慌张张朝门外冲刺，却被裙角给绊了一脚，‘咚咣’一声脸朝下摔在了打了蜡的实木地板上。

“嘶……”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鼻间满是血腥味，也顾不得身上哪里磕破了皮，继续挣扎着往门外跑去。

快快快！她才不要死在这里！她还这么年轻，这个世界她还没好好享受过——

‘——你觉得，我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吗？’

“……哈？”

从‘石头’内部传出的小孩子声音让薄叶停下了慌里慌张的逃跑行为，并下意识发出了呆滞的回应。

“不然呢？”

‘……’

听见她这头的动静，‘石头’不说话了。

这就是她和火拳艾斯的第一次对话了。

如果她能早一点意识到对面那个像个哲学家一样整天纠结个人存在意义的小孩是将来鼎鼎有名的火拳，也许她会手下留情，少骗点他的钱。

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