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
她慢慢坐起身。眼前依旧是那个她熟悉的位于顶层的特殊病房,只不过此时占据了床铺边看护位的人由先前的美鹤换成了理。
“早上好。”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祈这边的动静,自若地向她投来了目光。
随即他又拖着凳子往她这边靠了靠,“学姐,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祈坦率地回答。只是对着近在眼前的这张亲熟的脸,她倏然意识到这是自风花入队以来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再思及前些日子理时不时做出的那些会令她“毛骨悚然”的行为,她不自觉就心虚地挪开了眼神。
“不过肯定又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吧。真对不起。”秉持着坦白从宽的念头,祈决定先老实道歉再说。
那边在稍许的静默过后,便传来了理淡淡的声音,“看来学姐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昨天在使用了神通法后人格面具失控暴走的事。”
大多数时候他的语气都鲜有情绪的波动起伏,以至于祈迟钝地反应了一刻,才透过看似平静的表象去理解他话中那番足以在她的内心掀起惊涛的意味。
“你说什么?”顾不得再做掩饰,她难以置信地反问,“我的索莫纳斯……失控,暴走? ”
理堪称冷酷地点了头。
因他毫无犹疑的肯定,大脑立刻配合地放送起了几幕模糊的画面,是昏暗的塔尔塔罗斯中被困在阴影包围的理,索莫纳斯旋转的权杖,以及那些阴影最终反被浓烈的黑暗所吞噬的场景。
哪怕记忆只留存了这么一点暧昧的痕迹,却也足以证明昨晚发生过的事并非她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所见的幻觉。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连带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也和趁虚而入似的一并袭上心头。
“那我……”
她像是在寻求慰藉般无意识地隔着衬衣扣弄挂在胸口的那把钥匙,心里还在迟疑是否该向理打探更多的细节。
“不用担心。”不想他却仿佛是有所感应一般,没等她把话问出口就主动接道,“学姐所做的仅仅是清空了楼层内所有的阴影,没有伤害其他人。”
他的“安慰”令祈在嘴角划出一点无可奈何的弧度。“那可真是万幸。”她自嘲地道。
理却依旧严肃地绷着脸,“学姐,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像是为了纠正盘踞在她脑中的错误观点一般,他一本正经地逐个举出例证,“桐条学姐已经证实那些装备的确还存有不完备的地方,加上昨晚塔尔塔罗斯内部的环境本就极不稳定……风花也是早在出发之前就提醒过我们,说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而且……”话到此处,他忽而变得欲言又止,再次出声时音量也变得小了一个度,“我猜学姐会失控的真正原因,其实与我有关……”
祈闻言先是一愣,很快就因紧张而变得慌乱起来,“诶?不是,那个是我……”
“由加莉都告诉我们了。”理沉着地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昨晚在我遭遇敌袭时,风花的通讯曾出现过一阵断联……而她在断联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语音,听起来很像是在暗示我遇到了什么危险。”
许是背窗而坐的缘故,他的脸孔就此陷入到一片与消沉的情绪相似的晦暗里。
“神通法的驱动需要呼应使用者的感情……学姐是不是在担心我,因此才会……”
“可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等他把话说完,祈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在得知理君可能遇到了危险的时候,我肯定会为你担心,也肯定不会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再继续留在原地!”
再回想当初她仍会觉得后悔。小时候她自以为是在体谅哥哥和学长学姐们的苦心而假作不知他们共同保守的秘密,结果迎来的却是最为残酷的结局;如今她既也已获得了同样的力量,那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所以耗尽力气晕倒又算什么,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惜我昨天的运气不太好,碰巧遇见了各种会导致意外发生的状况。”祈不以为意地继续轻描淡写,“……就只是这样而已,理君也你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理突然起身离开看护位,直接走到祈的病床旁。目前的这个高度算是能容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她,然而下一秒他却蹲下身去,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去重新拉进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
那双与她形色相若的眼睛,始终都在沉静地注视着她。
“要是学姐出了什么事,我也会非常担心的。”他说道,语调亦是极尽的耐心与温柔。
祈垂眸回望着这个人,眼底却不觉渐渐氤氲起浅浅的雾气。
骗子。
她控制不住地想。
现在说着什么会“担心”之类的话,到头来还不是毫不迟疑地就选择丢下了她。
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的时候,他难道就没想过要“担心”吗?!
莫名生出的委屈一旦放了闸就有些止不住,祈稀里糊涂就任由眼泪乱七八糟地淌了一脸。
对面的理在见到她突如其来的落泪后也是慌了神,不由得就反思起是否是自己说错了话,“诶?不是,学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不对,我只是希望,学姐以后在行动之前,能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
他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立时让祈醒悟过来,她赶紧擦掉了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并极力压下堵在喉头的哽咽,“抱歉,我真是太不像样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心绪,再度开口时状态已恢复如常,“那什么——虽然以这副样子来说这种话好像是没什么说服力,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理君,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有时候你可能会觉得我行事好像是有些不计后果,但实际上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不管怎么样,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切实地走过了没有他陪伴在身边的那么多年,她总会比从前要更独立一些。
理看起来却好像并不满意她的回应,他轻轻皱起了眉,“但是……”
“那就再向你透露一些关于我的秘密吧。”这回轮到祈堵住了他犹犹豫豫的转折。也是不想看他再维持着这么辛苦的姿势,祈主动示意他坐到自己的床沿。
理顺从地照做了,即便他的神色仍有些凝重,总是习惯性弯驼的脊背也挺直了,隔在膝头的手更是不自然地捏紧成了拳状。
“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自己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祈觉着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及时收敛起那些不小心渗入语气中的笑意,认真地道,“那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称它是我人生现阶段的终极目标也不为过……也就是说,队长你大可以放心,在真正完成那件事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死的。”
“放心”……?
理的眼睫蓦地一颤,抖落出一点让人心疼的悲伤来,“学姐,”他小声地喃喃,“你别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哪有‘不吉利’?”祈故作不悦地纠正,“这明明是我的承诺。”
如同要表明自己的决心一般,这回她没有再躲避,而是坦荡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理却突然对着她伸出手。
祈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自己头顶上一沉,紧接视野也毫无防备地跟着被往下压了半寸。她的思绪骤然停摆,而在这期间理的手已经能算作是熟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等、等等……!理君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祈勉强发出结结巴巴的抗议声,尽管理智在与情感抗争了一秒就败下阵来,使她最终也没能舍得从他的掌心里逃开,“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可是比你高一年级的学姐诶!”
从上方传来理沉稳的话声,却是在答非所问,“……我不会让你死的。”
祈的心脏顿时凶狠地颤抖起来。
她急迫地想要否定,想要阻止他的这种念头萌芽生长,偏生当她试着去开口,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听上去竟像是在无力地抽泣。
就在这时,从病房外的走廊里传来了顺平咋咋唬唬的大嗓门,“咦,风花和由加莉亲?你们两个干嘛都杵在外面,不进去吗?”
送走了前来探望她的二年级四人组之后,祈在这个星期日余下的时间里接受了来自几月和美鹤安排的一系列健康检查。所幸她的身体素质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所有检查的结果皆显示这桩发生在塔尔塔罗斯的意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后遗影响。
于是当晚祈又一次搭上了美鹤家的“便车”,且在返回宿舍的这段途中,还额外接到了几月向她提出的一个邀请。
“说起来……望月同学,不知你是否愿意参与我们在接下来将要进行的针对新装备性能完善的二次试验呢?”悠闲地坐在豪华加长轿车后座的理事长如是对她说,“毕竟这次是多亏有你,我们才能及时发现目前仍存在于这批装备中的缺陷。如果你愿意给予一定的帮助,那相信我们也能尽早将这些装备调整至能让大家更放心地使用的状态。”
祈稍作考虑便答应了理事长的请求。事实上今晨与理之间的对话的确是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能有个借口容许自己暂时与他保持距离,顺道理清自己的思绪。
却没想到她打算暂时避开的这个人偏偏也是队伍中唯一能够召唤复数人格面具的特殊体质,是以几月也额外给他递了一份邀请函。这就导致祈在桐条集团旗下的实验室门口与理不期而遇时不免又被吓了一跳。不过见他对自己的态度是一如往昔,祈也试着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上课、打工、参与调整装备安全性的测试……忙忙碌碌的一周就这样过去。终于,当整个六月跨过了三分之二,实验室这边对于新装备的“测试工作”也总算是告一段落。
“诶呀,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们二位了!”
这天,当两人分别完成了各自的最后一项测试项目后,就见理事长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各项数据指标全部都在安全的范围内,这下‘神通法’以及配套的装备终于能够正式投入实战了……今晚去宿舍的时候,我也会把这个好消息一并告诉大家!”
“今晚要去宿舍?”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随口问道,“是又发现了什么吗,理事长?”
“哦?望月同学你还是蛮敏锐的嘛!”几月笑眯眯地赞许道,“没错,是我们的研究在近些天里有了非常重大的进展。不过这个惊喜,就留到晚上和大家一起分享吧!”
他热情地将两人送到位于实验室入口处的接待室,临别前又从不知何处摸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瓶递给了祈,“对了,望月同学,请你收下这个。”
长条形的瓶子里塞着一把红白相间的胶囊,摇晃起来会有轻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理事长,请问这是……?”双手接过这份用途不明的药丸,祈极力不表现出任何失礼的地方。
“是针对人格面具可能失控的情况而研制的一种抑制药物。姑且算作个额外的保障吧。”几月微笑着,不咸不淡地说,“嘛……就我个人而言,也是不想再看到望月同学在短时间内再进医院了~”
祈乖巧地收下了药瓶——然后她似乎就对这种药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算在返程的轻轨上也长时间地隔着瓶子透明的外壳观察着里面的胶囊。
“学姐还是不要吃这种药比较好。”同样观察她了三站路的理冷不丁说道。
“为什么?”祈看似心不在焉地问,她的目光依然专注地停留在瓶子里的那些胶囊上。
“只是觉得学姐没必要为了探索塔尔塔罗斯而特意做到这种程度。”理回答说,语气里明显含着股不悦的冷意,“几月先生也没提服用这个药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说的也是……”祈认同地点点头,“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她灵活地旋转着手指间的塑料小瓶,瓶身反射着车厢内部的照明,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反光,“据我所知,一般药物的研制都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试验,绝不可能在短期内就投入使用。可距离我的人格面具失控到现在也就过了一周左右,理事长却能拿出这种堪称完成品的药物。这是不是说明……”
她疑惑地道出自己的猜测,“他们以前曾遇到过人格面具失控的先例?”
倏然间,一条险些被她忽略的线索浮出水面,恰到好处地串联起了她的所有困惑。
她猛地转向理,而对方也在看着她,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2号?!”
两人骤然想起的就是标在与他们的作战服配套的臂章上的数字 。美鹤和真田的号码都大于其他人,由此可推这个号码象征的是(在众人看来)觉醒人格面具的顺序。而问题就在于真田和理的编号之间刻意跳过了一个“2”,这不免会让人去猜测,今年在他们这群人加入特别课外活动部之前,这个团队里或许还存在着第三名成员,且这个人由于某个不明的原因(结合祈对抑制药的猜想,这个原因极有可能是人格面具的失控)而最终退出了队伍……
“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的话,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祈对着塑料药瓶喃喃自语。尽管当着理的面没有表现出来,但这的确是她自那个晚上以来第一次真正对人格面具失控一事感到了些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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