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涩谷的雨总是无常。
潮湿的街道被霓虹灯浸透了,清晨的露水和枝叶一起绽开,呼吸过度导致了手脚麻木,会由内而外的感到冰冷,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用身体亲身感受出来的体验,因为秋季的清晨已经开始降温。
我长出一口气,把身上偏大的浅茶色外套裹紧些,没有汲取到多少温暖,但从这个动作里寻到了些许安全感,抬腿迈动脚步。
早上六点多,很多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整条街都冷清到可怜,人与人之间正常行走,彼此都没有什么沟通,总之一眼看过去,除了早餐和几个大型超市以外,只有一家准备开张的可丽饼摊还敞开着摊位的门。
我身上没有什么钱,也并不想排长队或是和别人拼桌去吃早饭,所以还是选择了可丽饼,点完单,在等待可丽饼的过程中,面善的老板同我闲聊,讲起了有关最近的青少年犯罪,是几个不良学生成群结队抢劫的事情,在这两天闹的是惊天动地。
“听说那几个孩子也就你这个年纪。”
他忙活着,提起这件事时摇了摇头,脸上是止不住的惋惜:“你说,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怎么偏偏要去偷去抢……哎。”
我说:“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坏的。”
“真正的坏人总是少数,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些,只是这其中又分了家庭幸福的好人,和家庭不幸的好人。”老板语重心长:“你也是啊,孩子,怎么下雨了都不带把雨伞。”
因为没有带伞的习惯,我被这场忽如其来的雨打了个措手不及,竟是现在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淋湿了,贴在身上,不太舒服。
我没有说话,等可丽饼做好了,才接过可丽饼,咬了一口,松软酥脆的饼皮和香蕉巧克力的味道在舌尖融化,又迟缓的,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腹中传来的阵阵饥饿感,远远听见了风,和电车到站的声音。
“……我该走了。”我伫立在摊前,付了钱,匆匆向店老板道别:“可丽饼,很好吃。”
前往最近车站的路不远,与此同时街头许多色彩斑斓的广告开始闪起来,很吸睛,至少是我这么觉得,我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多看了它们两眼。
LED大屏幕播报着早间新闻,未成年少女跳楼自杀,死人失去了肖像权,她的脸被肆意显示在了屏幕上,照片是证件照,女孩子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看着镜头笑得灿烂,即使是证件照都那么朝气,那么漂亮。
主持人不住的摇头,在一位自杀死去的少女照片旁边,向观众灌输着心灵鸡汤。
我挤上满载着疲累大人与学生的电车,在冰冷的机械女声中听见侧边的几个学生们讨论着潮流时尚,他们谈起怪盗团,说起那种帅气的行事作风,美好的深度幻想。
身后坐着的几个成年人则针对着现如今的未成年心灵脆弱做起了文章,引入他们的儿时回忆,对于年轻人有点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想不开的情况感到不理解。
其实我也不理解。
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进行憧憬或批判会让我们变得更开心吗?并不见得。
电车拥挤,空气中满是汗液和清洁剂的味道,我扯着吊环,空出只手戴上了耳机,稍稍侧身,就挤到窗边的位置,飞逝的东京像连拍相机中的胶片,只能在我的眼睛之中留下短暂而破碎的景色,然后很快离开。
不多时车内传来争执的声音,引发了一小片混乱,音量被我调高几个键,轻快的纯音乐掩盖住了争吵声,烦闷至极的熙攘里有人开始推搡,再逐渐形成相互作用力,他们没费什么时间,很轻易就能淹没在那其中。
没有人会在争吵时还能惦记到旁人。
在乘务员紧皱眉头前来处理问题之前,在那些人们为冲突和复杂心绪找到突破口,只差一步爆发之前,我被身后的人撞到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又被不知道是谁扶了一把,上车前只吃了一个可丽饼,胃液翻涌让我险些就那样吐在电车上。
“……啊,谢谢。”
我扶了扶昏沉晕涨的脑袋,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谢,抬起头,对上的不是想象中任何一张充满戾气与不耐烦的脸,而是一个少女,她笑得灿烂,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朝气,两只手背在身后,俏皮的看着我。
……
就在那一瞬间,也可能不只是那一瞬间,我记起来了,我认得她,这个女孩子。
在我还没到达东京之前。
这个孩子曾是我的同班同学。
她是那么漂亮,失去了肖像权,今后可能会被肆意张贴在大街小巷,贴在任何预防精神病或预防轻生的宣传单上。
奇怪的是,我记忆中的她明明总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我看着她,喉咙哽住,怔愣使我失去了和她说哪怕一句话的机会,她笑着,忽然转身逃跑了,变得透明,穿过了人群,穿过了赶来的乘务员,穿过驾驶室。
她穿过了电车。
自由轻盈到像一只风筝,或者鸟。
“……等一下,麻烦等一下!”
可是她不管不顾,不理会我的呼唤,好像一直在向前跑,跑出了电车的最前段,那样会被电车撞到的,我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感到地面猛然震动起来,随着一声巨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与刹那的失重感短暂掌控了电车的意识,我们的意识。
呲啦的长长一声,和乘客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纠缠在一起,我终于还是捂着翻涌着痛苦的肚子,扶着电车扶手干呕了几下。
什么都没吐出来。
这之后,一切才都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乘务员来的越来越多,他们全体不停鞠躬,一边说着前因后果一边表示着歉意,电车撞到了东西,又侧创在了某栋楼的墙面,已经不能再继续前进。
舒缓又孤独的爵士民谣被推上了**,我后知后觉摘下一只耳机。
可那个孩子死了吗,我不知道,她可能变成了风筝,变成了鸟儿,还活在我的意识里,她大概能永远活在我的意识里。
手机不合时宜响起提示音,母亲提前联系好的老师发消息问,你还记得今天第一天报道吧,已经坐上列车了吗,现在在哪?
我回复她,已经在转乘了,关掉手机后舒了口气,这里的每个人都和我一般面无表情,偶然会有一两个惊慌失措的人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没人会回复他们。
1小时21分钟左右的车程,前一天连个觉也没睡好,早饭也没吃,我就策划了这场逃跑,尽管这场精心策划的逃跑结果并不尽人意,可这却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少年人穷其一生所渴求的自由,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过只是鸟儿飞出了一个笼子罢了。
笼子之外有什么呢?总会有不明真相的鸟儿想知晓这点,而作为已经飞过一次的鸟儿,我想我有发言权,为问题写上答案。
实际上,笼子之外是更大的笼子。
乘务员的动作很快,他们开始疏散人群,我下了车,顺着人流沿着车身好奇去看,又走过车的尽头,发现小小一团的血肉模糊,而不幸遇难的,那个恍惚不堪的影子,居然只是一只横穿轨道被车撞死的猫。
……
其实我不讨厌东京的雨。
繁华的,湿润染上一层雾霾蓝,过路人的脚步和车辆鸣笛声就足以让人迷失在这片霓虹色里,我第二次站在车站等车,没有穿制服的少年们从CD店奔跑而出,分辨不出他们是什么年龄,哪个学校,只知道他们跑得肆意,怀里的包鼓鼓囊囊,看上去装了许多东西,身后是着急忙慌,喊着抓小偷的店员。
少年们见我在看,大声问我,看什么!我才收回了目光,没有任何预兆的,街边大屏幕上很快不再播报未成年少女的自杀事件,转而是某明星的日常琐事,演了什么新剧,或是结婚了,美貌又秒杀了谁。
我们的思想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个体,眼睛是摄像头,记忆则变成透光的胶片,通过外界影响感知到自己与世界的存在,好像是一个互相的过程。
我猜,现在的我是蓝色的天空和大海。
又过了一会,世界从蒙蒙亮的状态彻底苏醒,雨停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我的喉咙还是有些刺痛,那一个小时的晕车感泛上来,舌根隐约传来酸涩感。
吃完的可丽饼包装袋还被装进我的口袋里来不及丢掉,它被闷住,束缚在密闭的空间里,早晚有一天也会腐烂发臭。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包装袋,从侧兜摸出公交卡,轻轻哈出一口白气,等街道的绿灯亮起来,行人们低着头,撑起五颜六色的伞。
街边某餐厅的管辖范围,有人在即兴演奏,可能是为了招揽顾客,也可能只是单纯在随心而动,优美的钢琴曲从他的手指之中倾泻,飞舞而出,那是不符合气氛,却又再符合不过的,从雾里探出来,然后一点点走进寒夜里,沐浴在晃动的月影中。
刺眼的太阳照射在我身上,不知哪里的钟表报了整点,布谷鸟的呼唤拉回我的思绪,一切都片刻定格在清晨的七点钟,所以我茫茫然想起来,那是德彪西的《月光》。
我抹了一把脸上有些花掉的口红,想,这大概就是我眼中的世界了。
……
我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向他人提起我的事的,总之在她口中,我不是个正常人。
从她发现我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开始,她对我的耐心就肉眼可见的骤降下去,从最开始的放养式教育,到现在演变成认为只要给钱,我就可以靠自己活下去。
就像如今,我只身一人出现在东京,而她早就发现了我的行动全计划,也只是任由我去,轻飘飘的对我发送一句路上注意安全,再顺便替我联系亲戚帮忙办理转学手续。
许是早上那一切都发生的过于突然,我的脑海中满是街边那曲月光,挥之不去,这导致我不能很好的集中精神,经历了险些在地铁站迷路,好不容易下了电车,进入学校后才堪堪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提前搜过地图。
生活在东京,亲戚工作繁重,能帮着办理转学就已经实属不易,抽不出时间陪我前来学校报到,这一点好像也在无声之中证实了我是个不被任何人抱有期待的坏孩子。
我甚至是当面在校长与老师们的面前手写了保证书,被语重心长规训了一顿后才走出的校长室,他们对我母亲的话信以为真,很担心我会在学校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但好在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泷泽唯同学对吗,你是从公立学校转过来的吧。”负责带着我去领书和校服的是一位戴着厚重眼镜,古板严肃的女教师,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介绍学校,滔滔不绝讲着有关我现在这个年龄学习的重要性。
“……私立和公立学校的办学主体不同,管理模式也不同,说白了就是管的更严,既然你能来上学,至少就说明了你的母亲还没有完全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知道吗。”
说是讲,老师看起来却比我还想赶快了事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不太擅长和人交流,又或者只是不想和我交流,我更倾向于后者,大概是不论她说些什么,我都没有想要搭她的话的缘故,习惯性成为倾听者。
高二生,已经是整个高中较为重要的阶段了,决定转学时,曾经在学校挺关心我的一位老师还认真劝过我,只要向所有人真诚道个歉,一切都能假装没发生过……
“……”
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那种难以言喻的腹痛又有了涌上来的趋势,强硬想要让我弯下腰去,我的指尖下滑,搭上小腹,轻轻画圈揉着。
“来的路上你已经看到这段时间有人自杀的事情了吧,校方可是顶着压力收下你的……嗯?”老师注意到我的异常:“肚子疼?”
我气若游丝回复她:“嗯……”
“为什么痛?没吃早饭吧。”
“……吃了,可丽饼。”
“可丽饼怎么能当饭吃……算了。”
她啧了一声,絮絮叨叨继续说下去。
“你的事情我听你母亲讲过了,老师相信你在现实生活里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
“……遵纪守法?”
我很好奇这位老师究竟从哪里看出来的。
“可无论是哪个学校,校园霸凌的事情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不管你以前究竟是有什么理由,还是就是单纯的坏也好,到了学校就必须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吗。”
我突然说:“我没有校园霸凌。”
她看起来一阵无语:“都说过了不管你曾经是怎么样,那都已经是过去式,重要的是在现在的学校,你不能再惹出那样的事。”
我又不说话了。
安静的面面相觑半晌,这位老师这才察觉到我的脸苍白到吓人,无奈从衣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搭在我的脸上,替我擦掉了今日出门时特地化的夸张妆容,大红唇膏已经被我自己抹花掉,我猜自己的脸一定很滑稽,可惜在距离的加持下,只能在对方瞳孔里隐约捕捉到自己的两个影子。
“为什么不吃饭?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染上恨铁不成钢,像我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每一任老师,扯着我身上明显大几码的衣服问:“你哪里像个正常学生。”
我始终抬眼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也看着倒影中的我,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
从没见过这么迟钝的学生,她没好气的咬牙:“你真是没可救药了,泷泽同学,听到老师说话应该要回话才对……你是哑巴吗?”
“……对不起。”
“这种时候道歉算什么啊……”
我们走出教学楼,路过相邻楼层的走廊,正是放课时间,学生们的交谈与嬉闹声穿透我的耳朵,沿着大楼拐过转角,视线便豁然开阔起来,这一片也有学生,更多都是围成小团体说悄悄话,或者早恋的,见到我无一不是小声议论现在还有转学生云云的话。
又走了几步,我发现一位在学校还背着包的少年,他猫着腰,戴着眼镜,一头黑卷发有些杂乱的样子,印着秀尽学园徽章的通勤包后挎在他身上,半点不显繁重,孤身一人面对着墙,好像在与朋友交流。
起初我以为少年是在打电话,没想到没过多久,那人的包忽然动了动,紧接着,一个毛绒绒的黑色脑袋从包里探出头来。
隔着秀尽特有的装潢精致,简约大气的各种建筑,走廊,楼道的不远距离,喵喵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我看了它们数几秒,愣了愣,意识到那真的是一只猫,不是玩具,也不是我的幻觉,那位少年在和猫说话。
不过学校应该有不许带宠物的规定才对。
我下意识瞥了眼女老师,老师半天没听到我说话,也早就停下脚步,转头跟着我方才的视线好奇望了望,问我,在看什么?
我收回目光,低垂下头说,没什么,打开背包翻了翻夹层,没想到没有翻到乱七八糟的药物,只翻出一个坏掉的苹果。
我没有扔掉它,顺嘴咬了一口,露出腐烂的内里,这把老师吓了一大跳,拍着我的背执意要我把苹果吐出来,又针对坏苹果是不能吃的这点训了我一会,见我一副无所谓也不想改的破罐子破摔相,只好带着我领到校服,分好班级,等到了上课铃声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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