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2113年1月2日。咖啡店的窗前摆着小盆萼距花,三个花萼一簇,他听见自己心里情不自禁地将某首诗歌倒背。因为少年以来记忆力超群,不合时宜的时刻,某些段落和诗句就像强迫症一样,会不受控制地一个字一个字敲在脑海里。女招待告诉他,除了咖啡,有淡茶和煎茶,询问他想要什么,槙岛圣护的心底波动出涟漪般的惊讶,然后平静地询问红茶。留着棕色利落短发的女招待,以年轻女子特有的媚态做出撅嘴的表情:“您一直都是这么任性的人吗?”这场景无数次,反复地在他的头盖骨某处回映,好像产生了“Déjà vu”那样,就连他也觉得荒谬,于是情不自禁地苦笑了。

就犹如看透了心灵,已然知晓他的心中在背诵某首诗歌那样,女招待抱着点单的终端继续说:“上次您推荐的那些书,完全都不想看。面对有些人的著作,我会忍不住化身阿里斯塔克斯,疯狂地吐出毒汁呢。但是诗歌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要调整状态的时候会看诗歌,给我推荐诗歌吧。您在想什么呢,最近印象比较深刻的诗歌是什么呢?”

突然间,他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然后说:“罗塞蒂的《欧大戟》,刚刚我在想这首诗。”

“是吗?那么,我原谅你了。”女招待以难以琢磨的口吻如此说,她以一个女招待不匹配的博学接下了他的话语,“好像过于忧伤了,你想起了什么?”

一只钢筋水泥的世界里再也不可能出现的蝴蝶,轻轻飞到他身旁的高楼玻璃上,槙岛圣护好像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注视这一行为,再也不搭话了,那紫色的翅膀轻轻振动着,窗外的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橘红色……这通常是过去一年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刻,这个时间他限定在2111年的9月到2112年的12月,这个时间段内,每天窗外天空的界限呈现樾橘色时,她一定会来到槙岛圣护办公桌旁。尽管樱霜学园作为全寄宿制的女子高等课程教育机关,受到文科省的特殊认可,一年只会进入西比拉系统一次,但同僚教师还是关切地私下向他嘱咐:“最好少和曲世爱同学接触,和她密切接触的学生现在都在心理治疗。”

最近又有好几位学生自主进入学园的心理治疗中心,和曲世爱同学接触的同学都患上了焦虑性神经衰弱,他们口径一致提到一件事,那就是曲世爱同学很恐怖,对他们做了很过分的事,侵/犯了他们。但是心理中心的老师再三地询问,他们都告知并不涉及强/奸,不涉及性行为和与之相似的行为,追根究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和小爱聊了天”,仅此而已,诊断结果接近创伤后应激障碍,却又无法断定造成伤害的对象是什么。没有盘诘,没有恫吓,她只是存在于那些同学们身前,他们就陷入了强大的疯狂。

尽管学园免除了所有色相犯罪系数的检查,这件事却闹得很大,因为来到心理中心的学生越来越多,可以预料到年底的审查中,一定有很多学生心理状态大为恶化,色相过于浑浊,2111年的7月下旬,由于她引发的骚动过大,学园不得已而为之,带着曲世爱进行了色相检查,如果过于浑浊,也许要移交特殊的学园和潜在犯管理机关,她带来的影响太恶劣了。

如今的社会,机器可以直接测定人类是善还是恶,哪怕还没有犯下罪行,只要犯罪系数过高就会被当作潜在犯逮捕隔离。然而在声波扫描的摄像机面前,曲世爱却静静地露出了微笑,显示出来她的色相是接近透明的白色,即使做了更精密的检查,显示她的犯罪系数和色相也都是西比拉理想中的健全公民。这意味着没法通过手续将她移交到特殊人群学园和潜在犯管理机构。文科省甚至不得不换了新学园长人选,因为学园长带着她去检查色相,她似乎感到无辜和委屈,撅起了嘴唇,用嗔怪的目光瞧着眼前的大人,好像在责怪他的错怪,从那一刻起,学园长就疯了,他浑浑噩噩,患上了学生们同样的症状。无法处理这枚烫手山芋——学园在色相上无法苛责于这名学生,最后的处理办法只能是请她每周去心理中心接受一次咨询,甚至无法称之为“治疗”,因为如此健康的色相实在是没有治疗的空间。

曲世爱是2111年的第二学期加入美术部的,最开始她只是下课会到“柴田幸盛”的办公桌前询问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用那绀紫色的眼瞳静静打量着“柴田幸盛”。后来,她好像注意到美术老师的书桌上堆着几本她感兴趣的美术画册,每天下课后就会来借阅,第二天又来返还,然后借阅新的。最开始,她问的也是美术方面的问题,渐渐地,对于人生的问题,所有的问题,她都会咨询槙岛圣护。

槙岛圣护问:“为什么总是询问我呢,心理中心的老师没法解答你的问题吗?”他指的是曲世爱专有的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

“因为我很好奇,我是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这些问题常常困扰着我,但是心理咨询的老师没法解答我的问题。但是你不一样。其他老师看见我来了,都会下意识避开我的视线,你的视线从来不会,都是直直地看着我,从不避讳。柴田老师,你的瞳孔常常诉说着这么一件事,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所要追求的是什么。我觉得,只有你能解答我的困惑。”曲世爱这么说。

槙岛圣护当时是哑然失笑,但他确实对这个师生恐惧的危险学生很感兴趣。她就像一个魔性的漩涡,最开始她升入高等部时,大家都觉得她美得令人吃惊,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脸红,令人不安的东西,有点像鲁本斯那幅《酒神祭》里上身是人,下身是羊的女子,光是眼睛看到,就有一种令人难为情的感觉,却又忍不住着迷,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可是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变得焦虑而且疯狂……她是什么体质呢,她是世界上另一个仍处于混沌的王陵璃华子吗?

那段时间,他像是感觉很有趣似的,对这个每天来借阅纸质书的危险学生,不定时会更新一批自己办公桌上的书,刚开始确实是无关紧要的美术画册,渐渐地,他掺进《自我与本我》《超越快乐原则》《答约伯》《书写》《从人与人格的关系看妄想性精神病》,她看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他快要把压箱底的书都搬过来了。

她常常会看完了,问一些自己没有懂的问题。她很聪明,善于在纷繁复杂中抓到要旨,并且问出尖锐的问题,渐渐地,槙岛圣护像一个等着验收成果的播种者,常常带着一种观察的神情看着她。她在目前的接触里简直是最聪明,最有求知欲的学生。这种聪明是他们这个族群的特点,比如王陵璃华子,比如泉宫寺丰久,但她眼里有某种更异质的东西,某种更执着的好奇常常会显现在她的眼睛里,她每次石破天惊提出来的东西,都让他觉得有趣,他对她的心情,犹如苏格拉底对阿尔基比阿德斯,那是他最有才华,最欣赏的学生。槙岛圣护冥冥中感觉到,最后,她会比所有的人,比藤间幸三郎,比王陵璃华子都闹出更大的动静,“大闹一场”。

在美术部的用地,或是在办公室里,槙岛圣护看着她心中某一颗种子渐渐发芽,她一直努力地看着,孜孜不倦地汲取那些根茎中的所有营养,试图探寻自己心灵中究竟渴望什么,究竟想要什么……

某一天,她的膝盖上又摊开着《超越快乐原则》,那夹着书签的一页在说死亡驱力,人类的原欲冲动,向死奔去的冲动,那其实是她很早期就借去看的书,今天却又在讨论这个东西,槙岛圣护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突然说:“不管是看了多少理论、哲学,都不是为了让我们的脑袋成为别人思想的赛马场,也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灵成为别人的附庸。就像德尔斐神谕说的,要‘认识你自己’,曲世同学,通过这一系列阅读,你了解了自己吗?你理解自己想要什么,渴望什么了吗?”

她合上了膝盖上的书本,以自若的态度,用手指梳理着紫色的秀发,然后说:“我已经完全理解了自己。”

槙岛圣护带着宗教画作模特圣人般的笑容,静静凝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曲世爱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过去,她完全不微笑,她既不畏缩,也不阴郁,说话玩乐都如同正常孩子那样,那美丽到令人心惊的脸蛋上真的毫不露出微笑,现在她似乎感到幸福,因为充分理解了自己的本质以及心中的**,头一次感觉到了欢乐的情绪在心中飞驰吧。

“我没法忘掉死亡,我没法不追求死。死亡是多么富有魅力,多么让人心向往之的甜蜜事物,但人们很恐惧它,不理解它那美丽的本质。在莎士比亚的《一报还一报》里,老师记得吗,克劳迪奥由于被判死刑,绝望地诉说‘可是死了,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由于死荫之谷是那样的神秘,因此在脑海中显得更加恐怖,多么恐惧啊,多么恐怖啊,托尔斯泰曾经如此地恐惧它,可是在《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公爵濒死时那巨大的恐惧,《三死》《伊凡·伊里奇之死》和《童年》,不断显示那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抗拒,那死亡后,究竟有什么,有约沙法山谷吗,有死人复活与审判吗,他太害怕了,害怕死后其实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除了坟上的青草。死亡就是他的巨大的恐怖……那是多大的误会,在《哈吉穆拉特》之前,他对死亡陷入了可怕的误区,可是在那之后,他不是完全地理解了死亡的甜美之处,那绚丽多彩的死亡,让他的主人公毫无恐惧,充满幸福地去死了吗?我要澄清死的概念,死的本质,让人心向往之地追求它,所有的一切都该走向终结。我现在完全理解我要什么了。”

那时候,听了那回答,槙岛圣护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索然无味,无法理解她这转折,也无法理解她这番话语的逻辑……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像上世纪那群搞哲学的一样搞理论疯掉了吗,一边高呼着世界完蛋了,上帝死了,厌恶媚俗的一切,搞哲学搞疯了,于是导向了自杀,那生命的终结吗?这女孩把自己当作了魏宁格还是德波,要跟他长篇大论地导向那无趣的最终意志——厌烦了世界最终决定自杀吗?他以为这孩子会更特别一些呢,他觉得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确实与众不同,显得“异质”的一些东西。

曲世爱那美丽的嘴唇忽而轻柔地开合,然后吐出了真心的话语:“柴田老师,谢谢你,我理解了自己。我喜欢‘终结’。什么都行,真的。生物、非生物、有形物、无形物,什么都行。我喜欢终结,喜欢看到什么东西走向终结。好像跟老师的意志走向了完全的极端呢……不过,我觉得只要我的意志足够的强烈,强烈到把整个世界掀翻,我和柴田老师也不算背道而驰呢。”

槙岛圣护困惑地反问:“我的意志?你觉得,你理解了我的意志吗?我似乎从来没有向你说过什么,我的立场,我的倾向。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感觉这女孩自我意识过剩得过了头。

曲世爱用如恶魔般的低声说:“那是很难理解的东西吗?老师书桌上摆有的书,当然会表达一种倾向性。我明白了,并且完全理解了,充其量不过过程有些曲折。老师的选书,老师的心灵不就诉说着这么一件事吗?人类应该凭自身的意志行动,闪耀自身的意义光辉。但现在人类像猪猡一样,只听从于西比拉的意志,没有自我,没有意义的光辉……那很难理解吗?”

他脸上的笑容真的彻底地消失了,因为她以一种他不太喜欢的方式,好像丢出一枚浓缩胶囊那样,总括了他内心深处所蕴藏的东西。之所以觉得不太喜欢,因为那过于浓缩了又浓缩,精简到让人想吐。从上个世纪开始,为了让学生快速地知晓名著情节,竟然会出版一句话总结名著的书籍,或者概括总结每一部文学作品于一页的篇幅,那在槙岛圣护的品味里几乎显得恶俗,在槙岛圣护的认知里接近于犯罪。如果孩子需要水果,为什么不递给他一只汁水丰盈的苹果,而是皱巴巴的苹果干?那岂不是大加折扣吗,其精髓难道不是其汁其液吗?

在媚俗的二十一世纪后,竟然能迎来更加恐怖的二十二世纪,除了在这颇具古风的樱霜学园,还会读一读莎士比亚或者别的什么,大部分的孩子,就连一句话总结名著也不需要读,蒙娜丽莎不再是人尽皆知的名画,就连夏目漱石都不再是国民皆知的作家,对这两个名字,大家都显得困惑不已,好像在提史前失落的壁画。二十二世纪,绘画、音乐、文学,所有的艺术方面都好像坍塌成了一个奇点,无限接近于无,除了西比拉系统,人类一无所知,所有的文化都无限地衰颓了,这个世纪难道不使人感到绝望吗?

曲世爱带着调皮地微笑,站起来,侧身半坐在他的电脑桌上,和他的距离保持得非常近,然后指着桌上的小书架,说:“老师的倾向,常常通过堆积在那里的福柯、德里达、尼采、阿尔都塞和德勒兹,像一条隐逸的线那样若无其事地透露你真实的心情。就像从我最新借的德勒兹的书,最开始的时候,由于不断抛出新的定义,显得晦涩而曲折,不过,我很快就领会到了他到底在说什么——我不要树形思维,我不要强有力的国家机器,我不要统一的权威,我不要惯性的所有的一切,我只要块茎,我要游牧学,我要去中心去权威,我害怕那惯性所带来的集权以及法西斯主义,我要向边缘逃逸……这不就是他和加塔利所曲折地表达的一切吗?竟然迂回曲折地写了那么一大本书呢,其实这一切很好理解。”

槙岛圣护转动手中的钢笔,然后说:“挺有意思呢,曲世同学。那和你的终结说又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呢?”

“难道没有深藏着这样一个愿望吗?”她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指着他的心口,然后说,“在这心灵的深处,老师难道没有隐藏着这样一个梦想?要让这世界如猪猡般沉睡的人类惊醒,凭自己的意志生活,那就是老师那鲜明的意志。那我的意志也同样强烈而鲜明——要让所有人仍如猪猡般在这幸福的梦中终结。”

这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他意识到曲世爱拥有恶魔般的敏锐,非凡的智性和强大的理解力。他有一把自己喜欢的剃刀,常常拇指和食指夹着,转动得令人眼花缭乱,现在他也以那种频率转动起自己手中的钢笔。人们都怀有某种傲慢,觉得自己的心灵无人能懂,就像难以破译的密码保护着,可是这一刻……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这样无师自通地突然理解了自己,尽管以令人不悦的方式?就好像他生命的那把扇子曾在她面前展开,然后她草草地看了一眼,就完全懂得了他的心灵,理解了所有要旨。无法置信,这个事实令人既不悦,又震撼。

窗外从来没有那样的天空,红得令人不安,她刚来的时候天空分明是樾橘色,现在天空的云片絮如被血浸透的衣服碎片,那种鲜血的红光耀了整个天空,好像天上是献牲仪式,尸骸横流,血流千里,直接渗到天空底下来,她的身姿完全被那光线弄得赪红。他意识到,比王陵璃华子更强烈的某种东西诞生了,但那具体是什么东西,他无从得知。

槙岛圣护停下了转笔:“我们说那么多,不是为了掉书袋,就像寺山修司所说的那样,‘扔掉书本上街去’,现在到了我们行动的时间了。曲世,我想看你是如何践行你的意志。”他到底会培养出来一个什么呢?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以死为乐的愉悦犯?无论那是什么,只要那意志强烈地闪耀着光辉,他便可亲自确认人类的意志是否是真正尊贵之物……

那翅膀微弱地颤动着,紫色的蝴蝶翩然地飞离了那片玻璃,槙岛圣护才回过神来那样,对女招待说:“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学生,她也总是来找我要书看,像是一开始就确定,在我这里能够挖掘到满意的为止,我一直都很困惑如何确定的那点。”

女招待被晾了半天,没有露出丝毫不悦,只是露出了微笑:“那一定是个又美丽,又博学的学生。”

槙岛圣护平静地说:“她只是个超级疯子罢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疯子,曾比谁都贴近了他心灵不为人知的角落。于是槙岛圣护叹了口气,像特别疲惫那样,将整个背部靠在了软沙发座椅里,那翩然零落的蝴蝶早已在钢铁森林里失去了踪迹。机器点单后,机器调制的红茶被端了上来,看着非人工的腾腾热气,他有种难以下咽的厌恶,再一次想到了那骨瓷杯里的香醇,随着她的死亡,世上的一切色彩与温度都消殆了,任何事物和心灵隔着的距离都像山岳那样遥远了,循着一条既定的弧形轨道,落日被覆盖着投影的大楼吞没了,天色变得更加晦暗浑溷。他置气般地放下了茶杯,走出了店内。女招待不解人意,也不通气氛那样呼喊着:“天气晴好的时候,要再来哦,我们要再见面哦。”

最近补完了PP一二季,第二季尤其的好看,但是没看第三季。

谁懂我看《巴比伦》的无语凝噎,主角团灵机百动最后不如女主曲世爱机械降神,好比推理小说密室杀人,侦探推理了半天都不合逻辑,最后水灵灵揭露犯人有超能力可以瞬间移动自动穿墙壁……?这现实主义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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