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前夜里又下了一阵雨,平城气温猛跌十五度,学校才供上暖,冻得人哆嗦。结着水雾的玻璃窗光影摇曳,在窗外的另一个世界,映出办公室里的脸:领导召集会议,学生进进出出,邮递员姗姗迟来,取信,裁开,摊平,纸声沙沙,去钱塘开会的名单公布,黑尾赫然在列。他这半年动作颇多:出了一本评论,加了一个剧组,做了一次发言,组了一期稿件。前两类,属投机倒把,心术不正;后两类,才多少有点回归本行的意思。系主任乌养的银发自门口闪过,背景与衣角俱藏得严实,可那声冷哼,到底被办公室里的闲人捉住。

“老同志教导我们,板凳要坐十年冷,”黑尾叹口气,把茶叶放进搪瓷杯,想了想,又挑出几根,“可老同志没教导我们,这坐到一半,板凳给人抽了,该上哪评理啊。”

“老同志自己也纳闷。好端端的茶叶带过来,一扭头工夫,又没了。”及川掀开盖儿,把他挑出的几根放进去,“前两天报社的编辑过来,和他大门口撞个正着,那表情你看见了吗?嫌你不务正业呢。”

“分清主次啊,什么嫌我,”黑尾提起开水壶往里浇,“不是你先把剧组人员往系里带的吗?”

“我这是给中文系创收。谈成了,五个点的分红,谈不成,也算交个朋友。系里多穷,咱又不是不知道,我看财务科的账快比你黑尾的脸干净了——”

大地推门进来,健步如飞,扬起一阵白蒙蒙的面粉:“知道揭不开锅还三天两头往这儿跑。算准了今天包饺子?”

“听听这话啊,听听。第一,鄙人是贵系教师,来坐办公室,这叫爱岗敬业。第二,宿舍暖气不足,系楼烧着也是浪费,这叫优化资源。第三,系里出钱给大家过节,五斤肉馅儿,大地老师想自个儿占了,这叫什么?”

及川利利索索擀了一摞面皮儿:“侵吞国有资产!”

大地把筷子往黑尾手里一塞:“干你的活!”

冬至包饺子,是系里的传统。这些年,从钱包到住房,无一不紧张,青年教师囊中羞涩,四处找事,老先生们的景况也好不了多少,只能拨出少许经费,并一些私房零花,给大家改善伙食。黑尾与及川,早是战略合作伙伴,加上大地拌馅烧水,只三刻钟便将饺子下了锅。盖子一掀,添两回凉水,扑鼻的香气,将隔壁屋的老师也请来了。

吃饱喝足,及川强占了他的椅子,低头看那些压在玻璃下的便签与合照:“你打算带谁去钱塘?月岛萤吗?”

仄仄平。如珠坠玉盘,叮咚有声。黑尾也往他椅背上一靠,吊儿郎当的:“怎么不能是列夫?”

“你是去莫斯科买暖瓶吗,需要列夫给你当翻译。”及川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期刊,翻翻,扔给他,“月岛那文章我看过,写得挺好。现如今,也就这家杂质有钱办会,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带徒弟见见世面,提高提高生活水平?”

黑尾哎了一声,将那期刊凌空抓住,指节处骤然隐没的一排青筋,也如棱角分明的书脊。其实他早读过了。这文章几乎是他逼着月岛写的,连哄带骗,每个字,都有拿刀架在脖颈上的惊险。眼下细细品味,一来,是尘埃落定的轻松,二来,是不知如何回话的窘迫。

他实在不敢回宿舍,保不齐,就在门口碰上月岛。这小孩儿最近追他追得紧,比起写文章时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满脸出卖灵魂强制劳动,简直转性。做导师的,本该趁热打铁,开蒙去障,指点明路,然而他望进月岛的眼睛,便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那是在教师宿舍。清汤寡水的夜宵吃完,杯盘狼藉,客人散尽。他将抹布晾在栏杆上,正欲就着花生米看半集球赛,推门进去,平素恨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学生,却坐在窗边。就那么杵着,静静的,沐着月光的脸颊盈盈地亮,好像结了一层霜。

黑尾问,还有事?他说没有了。

黑尾问,你也等着看球赛?今天女排打阿根廷。他说,我看看您。

那话来得怪异,好像一跤跌入水中,荡碎潭中月影,月岛匆匆起身,撞开他,背影好似落荒而逃。黑尾啧一声,从后脑勺摸到前脑门儿,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刘海压下去。摇摇头,看女排了。

第二回,地方换到教室。周三早课,台下睡倒一片,唯助教醒着,可也不做笔记,单手撑住下巴,紧盯他看,双目奕奕,飞蛾扑火。黑尾站在讲台边整理教案,困得眼角沁出泪花,哈欠连天中,助教三两步绕到台前,转身将黑板擦了。

学生还没走,三三两两,用极响亮的嗓门讨论着什么课该翘什么课不该。细细长长的影子,如同指针在表盘走过。那一瞬的距离实在太近,吸入鼻腔的空气都有了余温。他愣住,无端意识到月岛比自己更高,清清嗓子想道谢,那一声咳,却好似惊堂木,将板擦震得直坠下来,粉尘扬了热心肠的助教一脸。

第三回,带本科新生去平城博物馆。为发扬艰苦奋斗精神,拉练去的,徒步七公里,站在检票口大喘气。黑尾点完人头,将祖宗们送进展厅,终于双手插兜,鬼鬼祟祟上了露台。火还没擦亮呢,门吱呀一声开了:售票处写了,这里禁烟。

我四年前来的时候这儿不禁烟也不卖票,黑尾接着打火,窗口半天叫不出个人,惯得他们毛病。

天干物燥,转轮擦得手疼,可就是打不着火。本以为这纪律积极分子是看热闹来的,没想到竟也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晶蓝色的火焰,如嘴巴一张一合时,平平整整的牙齿。假期回家,朋友送的,外国货,防风。他将打火机直送到黑尾眼前,啪的一声,轻轻打着:送您。

黑尾笑了:说好了这儿禁烟呢?

他咬着烟说话,声音含含混混的,好像衔着一片云。月岛不理会,兀自伸出手,去掏他兜里的烟。抽出一包平城,放回去,又抽出一包红塔山,这才满意了,夹在双指之间,对准那闪动不熄的火焰。

黑尾懒洋洋,盯着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怎么连句客气话都没有?

月岛扣上盖子,动作还很不熟练:我这打火机可比您的烟贵多了。

黑尾佯作惊讶:送人还算账呐?

该算,两边都算。月岛呼一口气,否则您的好意,我不敢领。

他的吐息带着烟草的涩味,黑尾如坠云中。刚供上暖的季节,四方工厂的烟囱与郊区日夜不熄的蜂窝煤,将平城的天空染作淡淡焦黄。空气已不好闻,月岛又凑得太近,教他胸口发紧,竟透不过一口气。

黑尾注视着那张太过熟悉的脸。俩眼睛一鼻子,平平整整的牙齿,幽兰的火焰。得。刚见面,他就知道这小朋友不好对付。看着没话,都好,听安排,其实心中九九比谁都多,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复杂。用白福老师的形容,年纪轻轻,容易得乳腺结节。什么是乳腺结节?黑尾无知。白福把街头小广告往他桌上一扔:自个儿看去!

这届新生少,只有五个。导师意愿表收上来,大家结合自己的专业领域,对号入座。那厢,两位老同志相中同一学生,遂以石头剪刀布定输赢,扯皮耍赖,从三局两胜升级到七局五胜;这厢,黑尾宣布退出竞争。你们先选,最后那个留给我就成,他笑眯眯地,要发扬甘于奉献的牺牲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嘛。

你是准备早点开溜去看晚场电影吧,及川冷冰冰来了一句,有本事把裤兜里的电影票奉献给我啊?

黑尾佯装不闻,关门就跑。半路被保卫科的同志抓住,说要去派出所处理一桩纠纷。黑尾甩那手,甩不开:没你这样的,我那可是《监狱风云2》,发哥新片!保卫科的同志面色凝重,话却颇不对味:还看呢?还看你们那新生就要《监狱风云3》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俄罗斯留学生干了两瓶二锅头,同邻座一言不合就要干仗。黑尾大步流星走进拘留室,差点踢翻泡面盒,只见两人仍脸红脖子粗,争论对方是否走了修正道路。别吵吵了!黑尾一巴掌拍在门上,你俩这是官方发言人?

将臊眉耷眼的列夫领回学校,正逢电影散场。黑尾叹口气,以后你就跟我混吧,不过中文得多练练,否则和人吵架都吵不利索。列夫狂点头,大力握住他的手,不留神又冒出母语,问他为什么一副痛苦表情,难道是便秘?黑尾心想毛子力气是真大,把他先前不慎拍在图钉上的手掌都捏青了,嘴一咧,没听见般,按住他肩膀:宿舍在哪?送你回去。

远远地就看见及川在宿舍楼底晃悠,抱着一沓印了没人要的教科书,说是给同学们送温暖,顺便公布导师分配情况。黑尾冲列夫的背影扬扬下巴:那个留学生归我了。行,您开废品回收站呗,及川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这儿还有一个。

黑尾皱着眉头:也太埋汰了。这哥们儿一个心仪的人选都没有啊。

听说还是招生考试第一名呢。及川耸耸肩,骨头难啃,你来啃呗。

黑尾疑心自己被骂,可惜及川眉目坦荡,全然没有要他当狗的意思。这片宿舍楼没有路灯——平大财政吃紧,除主干道外,哪里都没有路灯——昏黑的月光落在学生档案卡上,白纸黑字,写着那天他一时兴起,问到的名字:月岛萤。

后来在办公室见面,月岛满脸写着“怎么偏偏是你”,天地良心,黑尾简直要举手发誓,你以为我想吗?

列夫:你俩怎么回事,都便秘吗?

黑尾:那个词不可以随便用。你室友哪位,都教了你什么啊?

他给月岛布置的第一项任务是教列夫中文,第二项任务是带列夫逛平城,到第三项时,月岛使唤不动了:我没法帮他找兼职,我是学生,又不是经纪人。

黑尾:他一外国友人,社会主义兄弟,赤手空拳地出门,你也不怕他被骗了。

月岛:他上周还说自己是挪威血统,美国户口呢,你看是他忽悠别人,还是别人忽悠他?

于是黑尾图穷匕见:那你来我读书会做主持呗?

月岛始知掉进圈套。这边,是列夫等不及下海扑腾大发横财的目光,那边,是黑尾不怀好意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微笑:你是学生,学生不读书,说不过去吧?

千请万请总算请来这尊菩萨。然而他只是坐在角落,没有一句话。散场后黑尾弯腰看他笔记,一纸隽秀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覆过来,诧异道你该不会领了学校的任务,来这儿监视我吧?月岛摇摇头。

可你不说话。黑尾佯装委屈,不是锦衣卫的行规,就是对导师有意见。

月岛:您想多了。我哪敢。

不敢不等于没有啊。黑尾打着马虎眼,低头研究空白处的眉批,对导师不敢,对师兄,恐怕牢骚得装一箩筐吧?

月岛其实不经逗,两句脸红,三句急眼,五句跑路。没点儿娱乐精神。然而黑尾偏偏欺软怕硬。他觉得这小孩经得起琢磨:第一名的入学成绩,全须全尾的课堂笔记,作息规律,情绪稳定,看借阅记录,似乎也是图书馆常客,可一来没有文学爱好者的酸溜溜脾气,二来对学术研究毫无兴趣,春城大学本科毕业,足以分配到不错的单位,平白无故跑这儿受什么罪?他不问,月岛不会说。他问了,月岛也不会说。

不过他也不着急。小孩的秘密,天塌下来,无非几样:恋人分手,朋友断交,兄弟阋墙,兰花豆腐当成手风琴拉,心里疙瘩多得结绳记事,放进电视剧能演一整年。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还占着一层老师的便宜,月岛要从他手里毕业,总得写出东西,才好向系里交代。

只是没想到这枪口竟朝着他来了。月岛有天赋,又肯下苦工,虽如算盘珠子不拨不动,征购任务发放下去,倒也利利落落,痛快交了公粮。一篇评价80年代后期作家转型的文章,该说的说尽,不该说的,话里话外也有了暗示。总之,是嫌近些年的文坛,左一波现代派,右一波先锋派,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只是追慕域外理论的时髦,耽溺形式主义的迷宫,并无深厚的历史认知和玩世不恭之外的现实关怀。翻译成人话:再这么折腾,且不论偷摸展开的市场化改革,文学这行,自己就得完蛋。编辑说,这是你的学生?心气儿挺高啊。黑尾耸耸肩,说可不嘛,成天连正脸都不给一个,嫌我们这帮人迟早去□□门口卖茶叶蛋呗。

嘴上如此,心里却是满意的:自己看人真准。读书会的讨论,月岛全听进去了,用力甚至比活跃的学生更深。可见他表面疏淡,内心却对学术有感情。只要有感情,这研究便能做下去。他还年轻,眼高于顶,对文艺圈子里的风声雨声,总有一些搅扰清梦的怨气。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们这行,为风浪所捧的作家,其实是为风浪选中。人无法提着头发离开地面,也无人可将一生风浪握于手中。

可偏偏月岛说出那句话时,就是一副要将风浪握于手中的表情。

那真是一句戏言:“我写这些,完全是为了您。”

*

从平城南下,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渐渐染了绿意。119 次列车环境嘈杂,乘务员手推小车,沿过道叫卖盒饭套餐、德州扒鸡与健力宝。他一手一杯红烧牛肉面,烫得腮帮鼓气如风箱,从咋咋呼呼的小孩中间闪过,给隔壁下棋的支完招,往月岛身旁一坐:“再三分钟。”

轨道疾驰一天,车厢里早就闷出诸种气味,不比列夫塞进球鞋的袜子更好。为保证头脑清醒,他们都脱了棉衣,此刻胳膊挨着胳膊,神经贴着神经,他便清楚感到月岛挪往旁边的意图。只一瞬,念头刚起,身体却定住:“到哪儿了?”

“南京站,快了。”他慢条斯理地将塑料餐具递过去,“晚饭之前能到钱塘站。”

掀开杯盖,料包的辛辣扑了满脸。热气氤氲中,隐约可见对面下铺一双鸳鸯,火腿肠一分二、二分四,然而那剩下的四分之一,仍然在碗间传递,你让给我,我让给你,好像打到加时的比赛,球门前徘徊不去。黑尾嘴角咧到耳根,紧靠月岛,压低嗓音:“你学学人家。”

月岛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看向他时,又换成和平常无二的目光:“学什么?”

他藏得极好,可惜眼皮太薄,到底留着一丝瞳孔滑过的踪迹。蒸腾而起的薄雾,又将冰凉的镜片熏成白色,于是那凛然正色的目光,也减了威力,挠痒痒似的,诱出黑尾临到嘴边的笑声:“学习雷锋好榜样呗!”

严阵以待,却等来这样一句,月岛难免有些挫败。于是低头吃面,不再多话。黑尾却没有放过他。塑料叉子一戳到底,搅两圈,捞起来,也不吃,就这么晾着。“你说,”他拿膝盖碰碰月岛的腿,“怎么跟包装上长得不一样呢。图片上四块牛肉,我这捞了半天,也就三颗肉丁,不得了了。”

月岛看都懒得看:“底下那行小字说了,请以实物为准。”

“表里不一。”黑尾摇头,“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啊,”月岛吃完了,把叉子往碗里一扔,起身去扔垃圾,“不是所有人都像您。”

这小孩。黑尾叼着叉子,借玻璃反光,看见情侣谦让,老客下车,新客穿越过道,高高瘦瘦的影子晃过来,在转角处收了脚步。怎么就迈不动腿了呢,走进来有这么难吗,他心想,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还能把泡面碗扣你脸上不成?

那会儿月岛可不是这样说的。回回见面,回回从他兜里掏烟,把黑尾本就不厚的家底刮得比脸皮干净,目光里的杀意若是亮到人前,大概要违反平城市治安管理条例。他说,我写这些,全是为了您。黑尾说,怎么是为了我呢?是为了你自己。

我没有填导师意向表。他把烟夹在指尖,不打火,只管慢慢地转。招我入门是您,教我读书的是您,那样的刊物,没有您组稿,我发不了的。

黑尾见他暴殄天物,心疼不已:说这些有的没的。要是真谢我,就拿出点行动来。

无以为报,月岛声音里有淡淡的讥嘲,我整个人都可以赔给您,就怕您不要。

他连追人都端着,荒腔走板,一进□□,猜灯谜似的。黑尾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意识到月岛这些天的反常缘何而来,自己又添了个怎样的追求者。真是闻所未闻。倒是及川不知看出什么,给会议主办方复信的前夜,这小子回了办公室,拿好东西匆匆又要走,脚步在门口打了个圈:你真不带月岛?

黑尾说:经费有限。来回两张卧铺,我总不能让学生出钱吧?

看看是谁叫花子上坟来了。及川笑他,你上周刚领了稿费吧?

黑尾肩膀一耸:千字二十,加在一起,坐到南京站都不够。不相信,汇款单还在,你自己看。

《新白娘子传奇》里面怎么唱的,千年等一回,我就提供建议,去不去还是看你。及川说,错过这一次,自己不要后悔。

黑尾脑袋往椅子上一靠:我不禁要问,这后悔是从哪里来的?

及川胳膊穿过大衣袖口,抖一抖,英姿笔挺地回头,竟也有两分人模人样的味道:“自己看看压在玻璃底下的照片,你说这后悔是从哪里来的?”

那飘散在半空的句子仿佛高温过火的模具,扭曲了耳道。此后澎拜的空气全都变形。黑尾摇摇头,把写好的名单一叠二、二叠四,装进信封,拿浆糊封口。只字不动,非他不领情,而是月岛萤的名字,已经在那里了。

学生的心思比时下新潮论文的逻辑更绕,若白纸黑字付梓印刷,大概能再赚半张火车票。黑尾前思后想,总算明白,月岛摆出这种阵势,其实是要吓退自己。师生恋虽然风雅,却是踩着道德和权力的边界,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至于同性之间,更是万万不可,放在严打时候,当成流氓□□犯抓走都算轻判——虽然以他平素的劣迹,大概早被月岛扣以寻衅滋事之名了。

为将他捉拿归案,月岛警官不惜屡闯禁区,屡踩红线,以身试法。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他厮混日久,难保忘本变色。黑尾把单位介绍信和身份证往前一推,心想,他有本事风雨不动,就看月岛了。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能想出这样的险招,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看谁笑话。

管理员老太太看看他俩,看看证件,从抽屉里挑出钥匙:“双人房。二楼左手边走到底。卫生间在右手边。晚上十一点关门,之后只出不进。”

月岛问:“单间没有吗?”

“想住单间么就早点来,和你们一道开会的人都到齐了,还在这里挑挑拣拣,我们是国营招待所,不是菜市场。要么住一楼的四人大间,要么,出门左转,9路公交,武林广场边上小宾馆大酒店随你便。”老太太抬抬金丝边眼镜,“你们是同事吧?将就一下好了呀。两个大男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房间里不准留客住宿,不准打架赌博,不准破坏公共设施,退宿的时候把钥匙还到前台,等我们检查完再离开,知道了吗?”

黑尾很老实地点点头,三两步跟上月岛,噔噔瞪上了楼梯。年轻人脸皮薄,架不住老太太一顿抢白,耳根底下都泛起血丝。带上门,点了灯,开窗通风,望着外头的湖光山色,黑尾笑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以前只领教过师弟的白眼,今天才发现,这老太太看人,那是刀子往脸上飞,比你更胜一筹啊。”

又道:“两个大男人规矩不多,可也不能完全没有,还是要守好安全红线,牢筑防范意识。床,你先挑,看看是要和我划清界限,还是维持友好外交关系——”

黑尾口才好,本科时每逢年节,男生宿舍搞晚会,常被架上去讲几句。从诗歌朗诵到相声双簧样样精通,号称就算手脚尽废,靠舌头也能拿下街道纸盒加工厂的生产英雄。可惜月岛瞧不上,拉起袖子一看手表,说五点钟停止报道,杂志社离这里四个路口,我们还有二十分钟,错过今天,明早六点半就要到场。

一句话说得黑尾抓起背包就走。到杂志社点卯,遇到本科同窗,又是一通寒暄,说难得来趟钱塘,这回由我做东。大家看见月岛,也都交口称赞,说文章写得不错,希望在年轻人身上。虽是客套,却把年轻人说得赧然。等抬脚踏进西湖边的楼外楼饭店,从那硕大的黑漆金字招牌前走过,耳根底下的血丝,更是一根绕着一根,绣花似的,直到宴散,也不曾解开。

塘中残荷已尽,眼前雨丝纷飞,细密如阵脚。黑尾招呼月岛快跑,自知今天的笑话已经开完,回去应当打一盆热水,早些睡觉,养足精力,明日还有汇报。然而掏出钥匙推开门,却傻了眼:走的时候没有关窗,斜风送雨,将靠窗的大半床铺都淋透了。

月岛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不知真假,竟比他想象的镇定许多:“百密一疏,安全红线没守住。您看,今晚该怎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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