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成瘾

“着火的事有眉目了,周一去学校找人谈话,前十名,还有团学骨干,带到没有老师的地方单独问。”送走女孩后,黑尾给影山打电话,“但是还有一个疑点没解决。”

“她为什么不跑?”影山反应极快,“挑战是自愿的,美智子再想加入,也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

被辟为临时作战指挥部的更衣室安静异常。外头的阵阵喧哗,隔过一层墙,钝钝地扎上来,只显得这里更无声息。月岛把笔往桌上一扔,白纸一叠二、二叠四,然后又原样摊开。为什么不跑?现场并没有任何绳索痕迹,就算真有绳索,着火时也一烧即断;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睡着;法医化验结果显示,美智子的血液中没有过量安眠药,而且碳氧血红蛋白浓度高,是死前吸入大量一氧化碳的证据,表明她的确是被烧死的。

他第三次折起那张纸时,门被敲响了。黑尾问谁?外面的人哑着声,笑说,我。俱乐部老板不好当,每位熟客都要照顾到,一晚上忙活下来,早先又轻又甜如蜜糖般的嗓子已全哑了。然而他起码开了十瓶香槟,赚得盆满钵满,累归累,却是神清气爽,和房间里两人大不相同。

辛苦了辛苦了,他朝两人拍拍手,做出公司团建时鸡血导师的模样,来复盘一下今晚的工作吧!

正在复盘工作并陷入瓶颈的黑尾月岛对视一眼,懒得理他。大将颇伤感,一面叹息男公关多薄情利用完了就扔掉,一面靠到储物柜上,不走了。黑尾低头翻翻档案,想不出头绪来。于是干脆也往椅子上一倒,问他,你下班了?

现在可是凌晨三点,大将晃晃腕上的正版百达翡丽,我们这儿又不是二十四小时麦当劳。

凌晨三点而已,黑尾说,正常情况下凌晨三点机搜还在四处巡逻等待警情呢。

可不是嘛,大将笑道,警视厅新人培训不会告诉你的事,就是千万不要来警视厅。

月岛深以为然。既然黑尾不拿大将做外人,那他也无需多心防备,更何况大将对机搜的本质理解颇深,绝对超过电话那端的日向影山,是可以同频交流之人。于是他拆下卡西欧手表,拿数据线连了电脑,当着两人的面开始回放录音。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开来,叮叮当当的。月岛听了一晚上,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好像进了水。正头痛着,突然听见大将说:刚才那段,再放一遍。

他记得这段插曲。当时灯尽酒阑,大家都有些疲惫,女孩们低头玩了会儿手机,不知刷到什么,理惠突然惊呼一声。明天月考啊!我都忘了,这次考完得换班吧?我爸在国内没走,他要是看到我成绩,那还得了?

学生毕竟是学生,谈起考试,天不怕地不怕里也透出几分心虚。香槟混杂威士忌,乱七八杂喝下去,月岛已有了醉意。微醺间,边上的姑娘从包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来:别着急,吃颗糖压压惊。

再给我几颗。理惠拆开,扔进嘴里,回家接着复习,别熬昏了。

半个晚上能学进什么?月岛不解,然而酒精在大脑里结成疙瘩,阻止他继续往下想。理惠是领头的,自然有求必应。五颗糖从桌上滑过去,玻璃纸闪着光。黑尾比他酒量好,此刻尚且清醒,有闲情感叹,好漂亮的包装。

理惠挑眉:多漂亮?

黑尾注视着她:和你眼睛一模一样。

看来情话是买一送一,论斤安排。理惠笑了,脸颊两个小小的酒窝,带着少女稚气未脱的模样。她伸出舌头,白色的糖果染着彩点,在舌尖上悠悠化开:想试试吗?

黑尾喉头滚动,似要作答。然而她并不给他耍贫的机会。酒窝一闪,隐没,舌头一收,吞下糖果,朗声道:想得倒美——Kei君,大学生也要复习考试吗?

月岛突然被点名。昏沉中点头,只觉得理惠微微笑,靠上来,不知那糖果是什么做的,竟然香气袭人:那下次可以和我一起复习吗?

搞错没啊!卡座里气氛又推上一个小**,姑娘们笑闹着去抓理惠的胳膊,你根本不是想跟他一起学习好吧!

录音终止了,是大将按的暂停键。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斗室盘旋,震得月岛有些窘。理惠整夜火力全开,句句冲着他来,月岛平日惯于刻薄,骤然碰上这一路,便不知如何回应。现在重听录音,只觉得你来我往间,招招都是瑕疵。人虽已大学毕业,但学生的矜持,倒是学了个十成。

他以为按照大将的性子,接下来必有一番冷嘲热讽。然而大将没有说话,一张笑脸难得露出严肃表情。“你听出来了?”倒是黑尾先开口,“我也觉得不对。”

“我见过她们吃这个糖,时间大概是每次考试之前。之前还没注意,后来听人说最近有一种新的致幻剂,国内的货源,成分测不出来,专门卖给学生,用在期末考和各种比赛之前,提升专注度,一开始效果好,时间久了会上瘾。”大将顿了顿,“你们那个案子,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喝下去的酒完全醒了。月岛把卷宗翻到前面,指着从美智子手机里调出的通讯记录,说:“2月12号,死亡前一天,有陌生号码给她发过短信,让她第二天下课后去科技楼,拿准备好的巧克力。当时我还以为是情人节礼物,现在想想,也可能是致幻剂的代称。”

“之前几个月有类似消息吗?”

“去年12月,期末考试之前,另一个号码留言,说给她带了手工制作的饼干。10月,校庆表演前夕,一则陌生推特回复,说让她记得去礼堂后台拿甜点。”

“拜托日向影山查这几个号码,再看看美智子最近有没有成绩下滑、失眠焦虑之类的表现,她父母那边重新做笔录,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是谁给她送的‘礼物’。至于你,”黑尾把碍事的领带夹塞进口袋,“现在跟我回去休息。养养精神,晚上还有任务。”

“哈?”月岛动作停住了。

“日向影山没门路,我一个人也查不了,”黑尾在镜子里看他,眼神诚恳,“你得帮帮忙。”

*

夜里出警,时间总是难熬。新宿街巷比以往更宽阔,偶尔有暴走族身骑摩托飞驰而过,改装过的排气管阵阵轰鸣,又加上人为的猴猿呼啸,月岛皱眉,把监听器的音量调高一点。于是黑尾的声音,便在几重奏中浮现:“带哥们儿找找路子呗?”

他那端也吵得不像话。酒吧爵士乐打底,混杂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男人粗哑的嗓音里融进脱衣舞女郎细如游丝的笑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尖锐的口哨,从音响中笔直透出,刮在月岛耳膜上。

平心而论,月岛觉得自己帮不上忙。他通宵忙碌,傍晚才醒。醒来便看到黑尾坐在桌前,上臂用皮带紧紧缠住,手里的针管对准胳膊内侧,青筋暴起。他问,这是做什么?黑尾不吭声,食指发力,将针头缓缓推入皮下,过一会儿才道,红墨水混合辣椒素,让皮肤发炎,伪造静脉注射瘢痕。

厨房只开一盏灯,光线自头顶洒落,将黑尾的表情照得晦暗不明。他又往自己胳膊扎了好几针,这才收走注射器。月岛低头一看,只见桌上乱糟糟,摆着不少东西:微型监听器、接收设备、配枪、手铐,还有一包Heroin。机搜工作多小打小闹,一年到头摸不了一次枪,月岛拿起自己的,放在手里垫一垫,终于没忍住,凑上去研究Heroin的包装。哪来的?他皱眉。

证物室。黑尾道,他们真应该把系统搞好点。

证物室的东西不能随便外流,这是规矩,人人皆知。然而月岛没有问。就像他没有问,这么大的行动,怎么只找两个人。他把接收设备放进口袋,跟着黑尾下楼,坐进车里,听令将他送到新宿附近的酒吧。

黑尾此行目的,是找到致幻剂的供货商,这种面对学生的药物,通常“薄利多销”,既然首先在东京出现,必然产自本地小作坊。他在关西做过一年卧底,于缉毒行动功成身退,对外谎称逃窜,实则回警视厅复职。组织虽已覆灭,人脉却还留存,昔日的联络人之一,目前正在东京活动,从这里入手,也许就能找到货源。

联络人一口关西腔,上来寒暄几句,说换发型了认不出了,转头便问黑尾这些年在哪,语调油滑中透出不信任。黑尾把玩手中酒杯,半晌才道,我去东北了,养伤,伤好了给人做打手。那里刚震完,乱得很,条子没时间找你麻烦。

哦。联络人道,可死不少人吧?

他真是做了万全准备,连震后沿海地区惨状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对方问起,句句逼真。话题扯得老远,又收风筝似的拉回,终于说到出逃四年,风头已过,如今关西回不去,关东倒可分一杯羹。他服务的组织也有意向东京渗透,此番交易,便是试水。

月岛坐在车里,光听声音,简直分辨不出异常。然而联络人却不轻信。东京可是铁板一块,他说,我站稳脚跟都困难,你那边就算了吧。

黑尾反应也快,人家的地盘,我们当然不会碰,入乡随俗嘛,哪有不懂规矩的道理。就是这个学生里头,他顿了顿,压低嗓音,听说市场不小?

联络人大笑:对未成年人下手,你不怕折寿?

他看起来的确不怕。月岛正默默想着,忽然听见那端静一时,忽又传来联络人的声音:专门给你准备的。

啊哈,然后是黑尾并无多少惊讶的语调,果然还是不信任我。

以防万一嘛,联络人把东西往黑尾那边一递,小规矩,你也是懂的。

不用往下听便知道那是什么。月岛一咬牙,东京暴力团伙多黑白通吃,左手抓着金融房产,右手则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此类组织行事毒辣,常拿掺了药物的粉剂验人,吸食过后,头昏脑胀,该说与不该说,皆和盘托出。

车里安静极了,可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离家时月岛曾问过黑尾,如果暴露会怎样。很麻烦哦,黑尾把枪塞进后腰,可能会死。

月岛问,那前辈有把握吗?

没有。黑尾想了想,又把枪扔回后座,说是进酒吧时会搜身。所以你得听仔细了,万一有什么不对头,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可是等着你来救啊。

接收器偏偏嘈杂了一瞬,月岛神经绷到极致,听见黑尾声音,才又稍稍放松。尝尝这个,他用力一吸鼻子,似要捱过药物入体的剧烈反应,我那边的货。

窸窸窣窣一阵响,大约是东西见了光。联络人拿手指沾了小撮,放到鼻尖,像黑尾刚刚那样猛地一嗅。“好东西,纯的,”他笑嘻嘻咕哝一句,“拖泥带水,好重的鼻音,你自己留着吧。”

“我这边多的是,就当见面礼了,”黑尾道,“跟我们合作,这个纯度的货随便拿,你可以不管上面的人,自己定价,想抽多少抽多少。”

那人问:“这么大方?”

“东山再起不容易啊,”黑尾仰头饮尽杯中酒,“哥们儿帮帮忙?”

于是那人终于同意带他去找致幻剂供货商。月岛瘫坐在驾驶室,四肢骤然放松,一颗心缓缓降下。降到半途,忽见道旁广角镜中映出黑尾身影,双手插兜从酒吧出来,跟在联络人后面,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对方给车解锁,SUV指示灯跳动几下,黑尾说了句什么,然后从从容容拉开副驾驶车门,弯腰坐进去。

酒吧见面不过前奏,接下来才是正篇。月岛那颗心停在原地,大约咽喉与肺部中间,牢牢卡住食道,进退不得,却仍在不安地跳动。他俯身干呕一阵,却是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仰头看天,只见车顶有灯,飞蛾盘桓,一头扎进光里,力竭而死。他坐正了,定一定神,转动钥匙,脚踩油门,跟了上去。

*

黑尾身上带着定位装置,红色小点如浮标,在静夜的海潮里闪烁。月岛和他们保持一个红绿灯的距离,一面辨别路况,一面分神监听。那人似乎已完全相信黑尾,三言两语就将东京暴力团体现状和盘托出,还说自己手头最近有个任务,缺人,问黑尾要不要来搭把手。语气轻松得好像木兔找人换班。

洒水车悠扬的乐曲自扩音器淌出,忽又真实地响彻耳畔。黑尾说,好啊,这有什么。恍惚间,眼前又闪过那张脸,无忧无虑且无赖,月岛早就觉得他周身气质同机搜格格不入,此刻,终于能说清那让人介怀的究竟是什么。

黑尾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机搜中人,固然各有怪癖,如木兔真纯中有狠心,赤苇寡言里带险厉,隔壁菅原满肚子坏水,日向则擅长以退为进,但这都好应付,就连那个除查案外再无乐趣的影山,看见咖喱肉包,一样两眼放光。然而黑尾不这样。月岛心想,他仿佛天性热忱,看不出所图。然而那一团和气之下,却是里社会的作风,危险的渊薮,让人无法轻松跨过。

他身上疑云重重。警察常与线人来往,然而黑尾与大将的关系,显然逾越了该有的界限;追查违禁药物的确需要保密,可是从证物室偷拿Heroin,且只带一个搭档,更像避人耳目之举;上次年终聚餐,两个同事在露台聊天,也说他升职无望,但究竟为何无望,却像是屋中巨象,不可言说。

此类问题,月岛可以一路列下去。然而探究上司心路毕竟是危险的。两人搭档近一年,黑尾做事从不避他,也从不解释,想来就是看中他口风严实。

又想起凌晨在俱乐部,给日向影山打完电话后,黑尾出去抽烟解乏。他坐在原处翻卷宗,大将凑上来,问他要不要留在男公关界发展,“理惠多喜欢你,你也看到了,现在这种性冷淡最吃香了。”

月岛说您抬举了。

大将叼着烟笑。那烟还是从黑尾手里抢下来的,细细一根,在桌上落了灰,把桌布燎出一个小洞。他问他什么时候进的机搜,和黑尾搭档多久了。“一年?这种人,你能忍他一年?”

“是啊,”月岛冷冷的,“他要是再抓我凌晨加班,我估计也忍不了了。”

大将说真的,别跟黑尾干了,来我这儿吧,做二休一,给你百分之三十提成。他挖脚挖得不亦乐乎,转头就把黑尾卖了,说你别看他现在兢兢业业,往前推四年,那可是大坂飞田新地的常客,最知名的一次,是两个组织夺地盘,他男扮女装,往料亭一坐,对面客人手刚搭上大腿,他翻出刀来,直接把人解决了,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没告诉你?”大将问,“他这种人,牛皮都吹破天了,会不说?”

“没有。”月岛低下头,“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大将把烟夹在指尖,弯下腰来凝视他的侧脸。难怪啊,他笑了,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选你做搭档了。

为什么?然而连这样的话,月岛也是不会问的。接收设备中,黑尾笑语如常,可联络人的声音,却突然冷下来。“其实你们老大被抓进去之后,关西的人曾经怀疑过你。”

黑尾问:“怀疑我什么?”

“怀疑事情是你干的。你知道的,那次火灾,我们这边,也折进去不少兄弟。不比你们的人少。”他抬高音调,“殃及无辜,不厚道吧?”

黑尾尚未搬出说辞,手/枪便已上了膛。只听得咔哒一声,眼前大将的笑脸散尽,月岛反应过来,方知那人根本没打算带他去见供货商,这车直往郊区开,摆明了是要杀人灭口报仇雪恨。

“太近了,”黑尾说,“你现在对我开枪,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炸膛。命就一条,留你的,还是留我的?”

警匪片看多了吧,月岛心中急如火燎,那种说辞最多唬唬外行,拖延时间。现在的枪体结构结实,把你轰飞了射手都能毫发无伤。眼下只剩一种办法。他脚踩油门,方向盘一旋,擦着驾驶室,从后面砰一声撞了上去。接收设备中,枪没有响。余光里,只见安全气囊弹出,将那人牢牢压在座位上。而黑尾的拇指,正牢牢抵在枪口。泛白的关节几乎拧成直角,片刻不松。

“不许动!”他几乎是撞开车门,硬生生扭过那人手腕,没注意到自己连声音都变调,“警察!”

谁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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