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模仿

黑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赤苇正按着木兔的肩膀,给他上药。午后阳光刺目,他的后背也刺目,筋肉白花花一片,印着两道交错的刀痕,分外显眼。黑尾把录音笔往桌上一扔,木兔正要伸手去抓,却听赤苇说:先别动,等我消个毒,不然容易留疤。

留疤怎么了?黑尾绕到身后,低头看看他伤口,干我们这行的,伤疤就是勋章。

是吗。赤苇眼皮都不抬一下,那您该按伤疤数目领退休金。

某些同事生平最爱芥末油菜花,腌入味了,一张嘴说起话来能呛死人。黑尾碰了个钉子,遂转头骚扰跟在后面的月岛,手掌刚搭上肩膀,要给大家看他上回出任务受的伤,就被不声不响地拍开。

“哎,又不是没摸——”

赤苇的眼神扫过来了,显微镜一般,纤毫毕现。黑尾咽下后半句,改口道:“又不是没摸排过那边的情况,推什么推,来给两位前辈讲讲!”

赤苇歪头看着他俩,双指一松,棉签掉进垃圾桶里。“辛苦了。”他笑容意味深长,声音却公事公办,“死者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

台场公园抛尸案,头绪纷乱,线索众多,调查分两组进行。木兔赤苇走外交路线,去搜查一课套磁,拿来前三桩连环案件的资料,寻找死亡时间、抛尸地点、作案手法的共同处。黑尾月岛揽下苦力活,比对近期报案,确定死者身份,初步排查情况。

受害人,女,四十岁,两天内死亡,如果尸体经过冷藏,时间可能更久。结合解剖情况,筛选一周内的失踪报案,请报案人辨认尸体。“经过一天的比对,基本能够确定,死者秋山明惠,独居,在文津区一家杂志社工作,两天没来上班,手机也打不通,同事报的案。”

“我们走访了她的公司和住处。根据同事的说法,明惠失踪事发突然,手头还有个重要企划没做完,本打算第二天继续跟进。她性格开朗,和大家很处得来,没什么矛盾。三年前入职,听口音,大概来自东北地方,后来我们看了履历表,是宫城县人。”

“哦?”赤苇又倒了点双氧水,随口道,“那不是你老家吗。”

“宫城县,石卷市,大地震幸存者,法医说腿骨断过一次,可能是那时的旧伤。还有她的死因,溺亡,口鼻有淤泥,身上带大量擦痕。地震会引发海啸,海水卷起树枝枯木,海啸退去后,从地里挖出来的人,就是这个样子。”月岛顿了顿,“我见过很多。”

这算是重要线索,从中入手,可推断作案人身份动机。先前致幻剂一案,未曾露面的供货商,也号称只与地震受害者交易。2011年那一震,起初于东京影响不大。倒是四年里迭起的反核示威、流民犯罪,以及诸多骚乱冲突,自东北蔓延开,给警视厅添了不少文书工作。今年春天这两桩案件若有关联,则暗示着目前所见,仅是冰山一角,背后也许有更大的计划,正在看不见的地方伸展根脉。

月岛的判断,黑尾在茶水间听过一次。那时仅是震惊,想着他心细如发,竟还留着这招,就像调查馆森死因时,说得一口宫城话,与街边老头谈笑自若,本地人,到底不一样。此时再听,却从那条分缕析中,嗅到了半分不对味。月岛从不提自己,借用本人说法,可算“讳疾忌医”。如今他终于提了,却是如此冷静口吻,反衬得先前那番回避,也无关紧要起来。

黑尾心想,他一定还有许多事情没说。或许透露这点信息,对他而言,已十分艰难。从前他总爱试探月岛,那试探里面,其实揣着一丝不知深浅的傲慢,以及棋逢对手的好胜之心。现如今呢,只觉得没有必要。两人经历不同,迥异间又有种种的不得已与不知情,既是不得已,就不便逼问。然而他又隐隐有预感,月岛总会说的。就像每一回,他浅金色的头发,在枕巾上漫漫化开,好像金色的河,流淌的水。

“我们还去她家看过,案发当晚,她和平常一个点回家,进了门,就再没有出来。但是房间很干净,看不出搏斗和杀人痕迹,大概率不是案发现场。所以现在问题变成了两个:她是怎么离开的,又是在哪遇害的。正好,当时她的邻居在家,我们就顺便问了一下,作息,为人,平时熟不熟,有没有和社会上的人发生过纠纷。她的邻居说,好像之前听见有人上门讨债,很可能碰到了暴力团体,还给了我们大概时间,查过监控,的确是这么个情况。为首那个说,下周再不交,就弄死你。”

赤苇把双氧水和绷带收好了:“东京这边放高利贷的是这作风。他们和环卫合作,借用一辆清洁车,拿去抛尸,类似案件之前不是没有。要把这个线索反馈上去吗,木兔前辈?”

查案路上调解市民纠纷未果不慎被打伤的木兔,正处在能量不足的低落状态中。问他半天,没有回答,赤苇转回头来,示意月岛继续。

不对劲啊,黑尾把他拉到窗边,低声问,木兔怎么了?

见义勇为,对方藏着刀,他施展不开,又不敢对市民动武,结果被揍了。赤苇说,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法医那边越查越觉得这次杀人手法和之前不太一样,很可能只是模仿犯罪。前辈想破连环杀人案,大案嘛,过瘾。现在这样,他有点落差。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黑尾乐了:你怎么劝他的?

赤苇捧着保温杯,耸肩道:我说之前那个系列,全交给搜一了,我们只是辅助调查。现在这个,就是我们自己的,一旦破了,三机搜又能记一功。奖金下来,我请他吃饭。而且一口气端了多没意思,这案破完,把机搜那案抢过来,连着解决两个,难道不比解决一个痛快?明摆着是他赚了。

这串歪理简直令人惊叹。整栋警视厅大楼,除了自封王牌的木兔和隔壁组的破案狂日向影山,大概找不出第四个会为“一案破完还有一案”欢欣雀跃的家伙。黑尾说,赚什么赚。就算第二个半价,花的钱,也比只买一个多啊。不买立省百分百,这道理,木兔不会不明白吧?

赤苇说,谁知道呢,反正他买酸奶向来两瓶起步。微笑间,手机响了。按下免提键,是法医教室打来的电话。那边说,从死者肺部提取的液体,化验结果和之前几桩案件并不相同。这一次是清水,之前则含有氯系成分,是游泳池的水。可见作案地点和作案者不同,大概率是模仿犯罪。

“既然是模仿犯罪,那么谁是嫌疑人?她进去了就没出来,她家在几楼?阳台是什么样的?”木兔抓过录音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揽过月岛的肩膀,“带我去看看。”

月岛眉头一皱,这回到底没挣脱。他别别扭扭地被带走了,剩下两人跟在后面,一边锁门,一边闷笑。黑尾说,木兔赚死了,有人亏大了。本来还指望交接班回去睡觉呢,到时候奖金下来,你记得也请他吃饭哈。

不关我的事啊,赤苇把钥匙揣进兜里,你是他搭档,你请。

*

他们在明惠公寓楼底的居酒屋打发晚饭。钱,是赤苇掏的,请了所有人,单单抛下黑尾。无奈何,三机搜队长只好叹口气,给自己点了一碗面。又假装大方,给每人加了个溏心蛋。服务员上菜时,唯独落下月岛。木兔一问,才听说月岛不吃溏心蛋。

黑尾说:他喜欢吃全熟的,得另外加工。

赤苇拆了双筷子,剔尽竹篾:挺了解啊,队长。

黑尾支着脸,瞥他:自家搭档,不该多关心关心?

做队长的,向来有大局观。发表了关心队友的最新指示,便要过问案件最新进展。他们刚从明惠家出来,焦点一旦从连环作案上转移,便能看出那房子的不对劲。干这行的,都知道密室杀人是故弄玄虚,仔细找找,便能从阳台上发现破绽。明惠死亡那晚下了雨,而阳台的窗户,不巧是开着的。

木兔把下巴放在桌子上,眉头挤成干毛巾,用力地拧:“说明她是睡前死的,有人在她回家这段时间杀了她。但公寓在三楼,一般情况爬不上来,除非……”

黑尾打岔:“你爬得上来吗?”

赤苇笑了:“前辈能爬四层。”

“这不是重点,”木兔点点头,深以为然,又反应过来,“重点是那人能从隔壁阳台走。这小区设计得不好,阳台紧挨着,又没有防盗设施,半米不到的距离,一咬牙也就跳过去了。至于尸体……”

月岛紧跟上他的沉默:“阳台之间的逃生梯只下不上。行凶者进入房间很困难,但运送尸体不成问题。而且明惠楼下是空房,梯子放下去,没人看见,也不会被监控拍到。”

他显然也在认真思考。嘴角还沾着蛋黄碎屑,看起来并不怎么聪明,难得卸下防备,很好欺负的样子。于是三双眼睛齐刷刷望他。从他莫名其妙的表情,望到碟子里的酱油,酱油中圆溜溜的白煮蛋。半晌,木兔动动筷子,从那边夹了一块走,皱着眉咽下,问:“真的好吃吗?”

“我过会儿给你俩叫份来。先说正经的,”黑尾在桌子底下踹了木兔一脚,“现在嫌疑最大的,其实是她邻居对吧?从阳台爬过来,杀了明惠,模仿连环杀人案手法处理完,然后沿着逃生梯运送尸体,到闹市区监控死角抛尸。”

“可是从我们去明惠家调查,到坐在这里吃饭,隔壁始终没有亮灯。”月岛把筷子搁在碗沿,抬起头来,注视着大家,“有可能人已经跑了。”

*

三机搜办公室虽小,却刚巧能打两床地铺。时间紧任务重,四人商量好,轮流休息。凌晨一点钟,木兔和赤苇都睡下了,只剩黑尾桌上一盏台灯,和月岛那盏,挨得很近。

他们从东京火车站查到了邻居的行踪。川崎爱子,女,本姓中岛,在一家零售公司做项目经理。昨天中午买了去京都的车票,按照同事说法,是要出差,谈一笔大生意。给京都警方的协查函,已由月岛草拟,黑尾发出,现在,只等那边值班的同事尽快查明去向,好做进一步调查。

这夜十分安静。只听见木兔的鼾声,打蛋器似的,把满屋浓稠的黑暗搅在一处,裹进空气,于是那黑暗仿佛有了实体,渐渐膨胀开,沉沉地压在肩上。黑尾从满目文书里拔出脑袋,伸了个懒腰,转头去看月岛。他向来不乐意加班,今天却不知吃了什么药,竟自告奋勇打了无数电话,又是问同事,又是问领导,连邻居爱子的推特账号都找出来,皱着眉一条条往下翻。

黑尾问,刚刚饭桌上,你在生气?月岛摇摇头。黑尾又问,你说赤苇那小子,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木兔鼾声迭起,压下这问题,压扁了,踢到一边。然而月岛不是没听见。有什么可猜的?他反问,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

黑尾也不接茬,只是单手支着下巴,静悄悄望他。月岛有点不对劲,这是刚才赤苇说的,卫生间日光灯把赤苇的脸照得惨白,一双思虑过重的眼睛下挂着两枚劳心劳力的黑眼圈,属于能领养老金的荣誉勋章。黑尾举双手投降,说他不对劲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干。

只要不影响工作,私下干什么,想必队长心里也有分寸。赤苇关了水龙头,水珠从指间滑落。我只是觉得月岛绷太紧了,状态有点问题。今天去明惠家调查,他就站在窗口发呆。我叫他,他不理。吃饭开玩笑,也没见他回嘴。你晚上有机会,就开导他一下。受害人是他老乡,死因又是溺水,我猜他是想起了什么。这个案子,要是他不想跟,你们商量下,也可以回避的。后续调查,我们来做就行。木兔前辈应该会很高兴。

看来我这个搭档兼队长不称职啊,都需要你来提醒了。黑尾笑道,谢谢啊。

谢什么谢。赤苇耸耸肩,多管闲事而已。

月岛入职前,这一队就三人,轮流搭档,彼此都熟。赤苇年资历稍浅,为人却很持重,外勤文书双肩挑,惹得隔壁都要来借调。这些年,察言观色能力渐长,无论安抚木兔,调侃黑尾,抑或照顾月岛,都显出领导手腕,而且该不问处绝不多问,俨然三机搜维系至今仍不垮台的幕后黑手。黑尾有时犯懒,看着手头写不完的报告,真想让出这个队长,交给他来当。

可惜有一点,赤苇到底不明白。对月岛这样的人,犯不着开导,也不需要回避。你费尽口舌,他也未必会听。反正什么都没有。那回答撞着四壁,被木兔的呼噜声卷进去,混合空气,渐渐膨开。抬起头,周遭是回音,如同鬼打墙,闯不出去。

他看着月岛从案前起身,拉开抽屉,摸出润眼液,想来是深夜看东西废眼。正要仰头,被黑尾叫住,说我帮你吧。月岛一怔。端出拒绝的表情,手中的小瓶却不自觉递了出去。

事情交给黑尾,起初总不会顺利。他拿着小瓶在月岛眼前悬了半天,那一滴药水晃晃悠悠,将坠未坠,月岛等着心烦,刚一眨眼,就听啪的一声,药水溅在他眼皮上。然后顺着脸颊的弧度,缓缓滚落。

黑尾的声音像三岁小孩搞恶作剧。哎呀,别哭啊。他说,阿月,看着我。

月岛翻了个白眼,狠狠瞪他。这一回,药水沉重而迅速地滴落下来,一片酸涩的冰凉,覆过角膜,沿着泪管,涌入鼻腔。黑尾的脸庞在视线中剧烈晃动,溶解,化入那盏暖色灯光的虚影之中。

黑尾把手盖在他眉宇之间,示意他稍作休息,说你要是扛不住了,就早点睡。有发现,就叫我。

月岛喉头梗塞了一下。他艰难地吞咽着,直到把鼻腔中的药水气息一同咽下。然后闭上眼睛,说好的。

第二天早上,协查函还没接到回复,月岛便把剩下几人叫醒了。也不知道他昨晚睡没睡,反正端着那杯加了三包糖的拿铁,一边喝,一边给他们展示材料。“爱子跑了,但是她有个妹妹。双胞胎,住得不远,就在千叶,平时偶尔会来公司找她,身边的人也都见过。我觉得咱们今天早上可以开车过去一趟。另外,我看了一下爱子的档案……”

月岛说:“她也是宫城县石卷市人,大地震幸存者,明惠的同乡。两人年纪相仿,说不定早就认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杀人手法,就不仅仅是模仿犯罪,也和她们四年前的经历有关。”

工作岛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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