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祭祷

博世望着他,居高临下。笑容挡住了灯光,一张脸看不出是兴奋,还是哀恸。月岛注视着他的腿,印象里,博世篮球打得不错,高二进了校队,全国大会时也上过地方台,升学考试在即,他拿着推荐名额,早早与东京某知名大学签下协议,说是要向职业领域发展。山口感叹,打篮球就是比打排球吃得开。这话被月岛冷冷地碰回去:就他这水平,最多也就二级联赛,不能往上了。

月岛问博世:“你还打球吗?”

“你都盯着我腿看了三分钟了,”博世笑道,“难道看不明白吗?”

“什么时候受的伤?”

“出去做兼职,在酒吧后巷,多管闲事被打的。边打边骂,说我丑人多作怪。”

“兼职?”月岛皱眉,“我记得你家条件不差。你很需要钱?”

“更新一下月岛警官的资料库,我早就没有家了。我一家人,那天都在平谷村,海啸来的时候,除了我,谁都没跑掉。”

“你这样的情况,”月岛顿了顿,“学校没有奖学金吗?”

“还是给您科普一下。学校的奖学金是要还的,毕业两年内还清,否则影响征信。而且东京寸土寸金,光靠那个,我连房租都付不起。”博世坐回椅子上,身体微微倾向他,“怎么跟审犯人似的?谁关着谁呢?”

一时无话。狭小房间里,甜腻的气息漫卷上来,好像一阵阵海浪,涨过脚踝,浸没膝盖。亚热带的味道从内里沤着他全身。月岛觉得自己如同枝头的水果,饱满开裂,沉甸甸的,砸到地上:“我明白了。”

博世“哦”了一声,挑着眉看他:“明白了?”

“你——”他顿了顿,改口道,“你们想要报复。首先用致幻剂打开市场,铺设网络,获取资金和作案目标。然后用连环抛尸吸引注意,挑衅警方。舆论越汹涌,市民越恐慌,你们的计划就越成功。”

“那月岛警官觉得我们的计划是什么?”

最终的计划,无非是以牙还牙,利用已对药物上瘾的中学生,在东京市区展开恐袭,或选择某个学校,重演平谷小学的悲剧。同样是孩子,我们经历的,他们一样可以经历。此话已到达嘴边,却被月岛咽下。“我不知道。”他摇摇头,目光下垂,盯着博世的手。

“不是不知道,是怕提供思路吧?聊了这么久,月岛警官还是不信任我,”博世叹口气,“真令人伤心。”

然后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不过得纠正啊,不是报复。你这样用词,可把我们想得太狭隘了。所谓‘报复’,是受害者对加害者的反击吧?可是你真的觉得,我们和东京人有什么区别吗?”

*

“地震发生一年后,二十多个家庭联合,向仙台地方法院起诉石卷市和宫城县。官司打得很艰难。你在警视厅,肯定知道,大家私底下管法官叫比目鱼,生活在海底,眼睛长在身体顶端,总是不安地向上看。案子怎么判,要等上面的说法。”

月岛并不理会他的调侃:“你们以什么名义上诉?平谷小学的伤亡几乎无法避免。”

“你瞧,体制内的人,关注点都不一样。”博世耸耸肩,“很多人都这么想,但官司并不是不能打。只要证明校方考虑过海啸,但并没有采取行动,就能控告他们玩忽职守。”

“我是证人。他们上不上山的争执,交通员催大家快跑的提醒,我全都听见了。学校的应急手册写得清清楚楚,早期版本里没有关于海啸的内容,2007年加上了,修订人就是校长。说明他们想过海啸会来,只是没有相信,并且不愿意承担责任。”

当时律师步步紧逼,为什么要加入这些条款?校长答不出,只说教育委员会要求审定应急流程。律师问,教育委员会提醒过你,是吗?校长说,我不知道海啸会袭击这所学校,只是听从上面的安排。律师又问,如果你认为海啸根本不会来,为什么一定要加这些话?为什么你会接受教育委员会的要求?校长说,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我坐在证人的位置,听到家长那边,突然有人在笑。笑声很苦。庭上非常安静。原来我们所有人,在海啸中得到的保护,只是写在纸上的几句话而已。”

“我们所有人,”博世停顿了一下,“你以为仅仅是我们吗?你去过福岛吗?”

“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很喜欢恐龙?你看过哥斯拉吗?1954年,最早那部,讲的是美军在北太平洋上进行□□试验之后,从古生代开始沉睡的肉食恐龙哥斯拉苏醒,袭击日本,使东京陷入全面瘫痪。知道这个形象怎么来的吗?”

“50年代的荧幕上全是这种故事。第五福龙丸事件后,《美女和液体人》上映,一搜捕捞金枪鱼的渔船在太平洋遭到核辐射,船员和乘客全□□化,来到东京,一次次袭击美女。《蘑菇人玛坦戈》里面,只要吃了受原子弹辐射的岛上生长的蘑菇,就会变成名叫玛坦戈的怪物。博学如月岛警官,大概也听说过吧?”

“1945年8月6日下午,军队大本营的广播说,数架B-29轰炸机袭击广岛,投下□□和炸弹后逃走。第二天,播报员用平淡的语气说,扔下来的是新型炸弹,具体情况还在调查。第三天,新闻援引了大本营的内容,广岛的人们才得知自己原来是被‘新型炸弹’所伤,但新型炸弹是什么?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后,他们完全被蒙在鼓里。有过空袭经历的人,觉得是直击弹或□□;有人认为是变压器爆炸导致的电气短路;有人认为是大地震引起的巨变;有人认为是地球接近太阳后和其他天体发生了碰撞。”

“这时候,政府和军方已经通过所谓‘敌军情报’和来自广岛的报告,得知了‘新型炸弹’其实是原子弹的事实,但是陆军参谋本部以‘对战争指导不利’为由,隐而未报。盖上白布能反射辐射、茶和柿子很有疗效、核爆中心地的植物生长很好、核爆能治愈顽固脚癣的说法在受灾者中间流传。直到投降前夕,政府才公布了‘新型炸弹’是原子弹的声明,说决定无条件投降的原因是出现了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了‘维护国体’,不得已而为之。原子弹成为政府和军部掩饰战败事实最后的借口,没人在乎广岛遭遇了什么。”

“可是,从1945年到1954年,十年不到,众议院居然通过了《核能预算》,要在各地建核反应堆。核能委员会的每一个人,都从这件事情里面赚钱。月岛警官,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在福岛建核电站?因为地方自治体穷啊,财政赤字,财源短缺,他们把这些土地划出来,就能利用电源三法领取税额和补助。这个钱,当然是东京电力给,但东电也没亏,他们可以涨价啊!最后,我们付了电费,我们失去了土地,我们得到了一个神话,叫做绝对安全。搞笑,切尔诺贝利发生过的事情,福岛就不会发生?难道日本的管理比苏联更高效?在东海村和美滨核电站都出过事之后,他们居然还相信这是安全的。他们把责任推给海啸,说高度超过预测范围,他们怎么不想想,海啸来之前,四个堆芯就全部融毁,有一个还是1971年的!足足转了40年!”

“我们也不知道海啸会来。”博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我们也不知道海啸会导致反应堆爆炸。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建造核电站,你知道吗?那么松软的土壤,那么靠海的位置,那么老旧的设备,如果真的安全,为什么不建在东京都厅正对面?”

“我没有参与宫城的诉讼。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用。况且东北人太保守,打个官司都要磨一年,又嫌丢脸,又担心给人看笑话。不是有这么一句吗?说北方为东京提供了‘三宝’,大米、战士和妓女。除此之外,我们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地震受害者是什么人?”他注视着月岛,目光如炬,“你说,地震受害者是什么人?”

月岛深呼吸:“这里不是听证会。你不用这么……长篇大论。”

博世说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吧。2011年我在东京,半工半读,因为手头紧,又因为面目可憎,只能去打零工,干体力活。我的同事,很多来自东北,没有家,也没有钱,租那种上下铺的小房间。我说我是宫城的,他们都很羡慕我。我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家被压平,他们说那有什么,福岛地方的人,就算房子完完整整,也回不去啊。

“有个老太太对我很好,她上了年纪,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就记得自己在父母身边一直长到十七岁,快到嫁人的年纪。她们那个地方,夏天用水来占卜,冬天用烟来占卜,炊烟飘去的方向,就是你要嫁去的方向。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告诉她,水井里的水不能喝了,炊烟也没有了,然后是穿着防护服的警察和军队,带着枪,让她们抓紧转移,砰砰砰,村里所有的动物都被打死了,一只也不放过……”

“受到辐射的人躺在病床上,溃疡逐渐蔓延,粘液层层结痂,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牺牲的消防员,死的时候,脚涨得那么大,没有一双鞋子还能套下。石棺入土,包裹铅片,加盖水泥板,迅速掩埋,亲人不得靠近。活下来的人,肺部被热粒子灼伤,全息造影像是星斗满天的天空。热粒子是铅原子、沙子和石墨的结合体,被爆炸抛到空中,然后散布到很远的地方,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在X光片上形成两点。人被它烧伤,甚至死去。人死了,千年后变成尘土,但是热粒子还活着……”

了解并经历屈辱的人通常相互逃避,但总有一些契机,拉近彼此的距离。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是去实验室做助手。地点在滨海废弃工厂,穿过数个车间,踏平挡路的塑料布,推门就看见数个蒸馏瓶躺在桌上,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的心脏几乎停跳,瞬间意识到这是何种“实验”。穿白大褂的老板转了身,问他,能干不能干?他咽了口唾沫,走到通风口前,开始刷管子。

“你想说什么?”博世停下来,多少有点挑衅地望着他,“给你一分钟。”

“我没什么想说的,”月岛答,“这事情来钱快。理解。”

他中学时就喜欢独自捣鼓试剂,大学读了化工专业,虽然因忙于兼职,成绩并不出色,但给人打打下手也足够了。“入行”一年,他不听不看不问,终于得到老板信任,开始涉足研发。他们干的事情,主要是把国外的样品拿过来,解析、仿制,纯度不算高,也能应付外行。博世科班出身,几番改良折腾,顺利降下成本,提升市场份额,老板大悦,干脆把一条供应链交给他,说你是大学生,你来管。

他用的都是地震受害人,没身份,没负担。很多人无处可去,且时日无多,便与他交心,为他卖命。短短两年,昔日酒吧后巷挨打的兼职生,已是前呼后拥的小头目了。又碰上警方拔钉子,东京形势骤变,昔日叱诧风云的头面人物,多元气大伤,其实也包括他的老板。工厂的研究基地被端了,老板到关西躲风,他以学生身份为挡箭牌,不但平安无事,而是找到了工作。这份正经工作,是在公立学校做实验室管理员,设备的使用和检查都归他,这就为继续制毒大开方便之门。毕竟警方再怎么多心,也怀疑不到学校头上。

“未成年人保护,是吧?”博世声音一沉,“那怎么没见他们保护我们的未成年人?”

没等月岛回答,他又笑了:“但是保护不保护,不重要。”

“我不想报复东京人,也轮不着我来报复东京人。污染物顺风顺水,早就把东京包围了。”博世微笑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东京人,我们所经历的,他们总会经历,并且已然经历了。面对灾难,我们全都不设防。因为那不仅是天灾,那是**。”

月岛皱起眉:“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博世朝他眨眨眼睛,“你觉得是什么?”

*

仿佛中场休息,博世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保暖瓶上有职工号,艳红的数字一闪而过,月岛记住了。那纸杯很讲究,印着星巴克Logo,仿佛察觉到他的疑惑,博世解释道:“学校搞活动剩下的,人家喝内容,你喝形式吧。星巴克的杯子,实验室的开水,挺好。”

地下湿气重,纸杯软软的,贴着掌心。月岛一字一句,咂摸着他说过的话:“总会经历,已然经历……2023年是关东地震一百周年,你想借这个做文章?”

“聪明。”博世打了个响指,“关东大地震,东京几乎烧完。百年不到,就被忘干净了。”

“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东京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地震。和关东大地震一样的地震。你和我,我们所有人,都会在地震中葬身火海。”他把玩着自己的纸杯,然后仰头饮尽,“我要做的,不过是把未来搬到现在,让它提前上演。”

“你要在公共场合纵火?”

“没那么简单。”

“这不公平,”月岛放慢了声音,“你想报复的是权贵,可是你针对的却是普通市民。”

“我说了,这不叫报复,而且世界上的事情,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博世喝了水,又仿佛喝了酒,眯着眼睛微笑看他,“同样是地震,有人失去了一个孩子,但至少保存了完整的家。糟糕一点的,没失去所有孩子,却失去了整个家;更糟糕的,失去了自己的家和所有家人。这种情况还可以往下分。我认识一位母亲,她的儿子和女儿死了,不过尸体很快被找到。还有一个母亲,至今仍在寻找女儿的尸体。前者攻击市教育委员会的官僚主义,要和他们打官司;后者则需要他们的支持,以挖掘自己下落不明的孩子……的尸体。你跟我谈公平?”

“我们也不说别人,我们就说你。你哥哥被公平对待过吗?你那个前辈,他不是卧底吗,他卧底的组织背后靠着警视厅高层,自己人抓自己人,做做样子的呀,差不多么好了,能任他折腾下去?再加上他那个师傅,一把年纪了发挥余热,非要掺合特搜科的事。人家当然要警告一下,拿了他的枪,意思就是我们盯着你,不要乱来。谁知道那天有风,弹道偏转,直接把老头子打死了。你说,这公平吗?”

“我前辈的事情,”月岛注视着水杯,“你怎么知道?”

“要不怎么说我神通广大呢。”博世一偏头,把问题晃过去了,“怎么样,跟我合作吗?”

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孔,随波纹荡开,又融为一体。然而月岛知道,这拼成的,已不是原来的。说“我前辈”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黑尾,想起他按着自己的手,声音像一块铁,往下沉,到底。他说不许喝了,你会醉的。

“可是你这样做,帮不了任何人。”

“你这样做,又能帮谁?”博世反问,“你前辈连自己都救不了。日本公安是情报机构,日本警察只是想破大案。□□毒气事件又不是没有预兆,他们一个宁可监视左翼党魁也不愿意处理奥姆真理教,一个有心无力,甚至做不到跨县办案。现代法治,你听好了,本质上是一种用权利话语重写历史、以程序技术掩饰实质矛盾的社会控制策略——”

“月岛警官,我好奇问一句,你加入机搜,到底想干什么?你真的没有一点怨气?为山口、为你哥哥、为你自己、为你前辈?”

“的确有。”月岛闻声将目光从水面移开。是时候了,他望着博世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点头。如预期所料,那张脸绽放出巨大的笑容。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和他紧紧相握。他也举起水杯,和博世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

液体滚过喉咙,博世的回答落入耳中,尾音飘忽,像小时候吃过的麦芽糖,拉出长长的丝线。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舌尖卷过口腔角落,后知后觉,品出一丝甜。那味道混在满室潮腻的腥甜里,若有似无,竟要费力才辨得出。

他稳住声,向博世亮一亮见底的纸杯,心中隐约有了答案:“里面放了什么?”

“没什么,”博世笑,“一点新产品,见面礼而已。月岛君先睡一觉,等醒了,我们再聊具体的合作内容。”

“什么新产品,”指尖沉沉的,直向下坠,“你不怕我醒不过来?”

“怎么会,你可是警察啊,”博世走过来,阖上他的眼,“不过呢,过了今晚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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