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选取的拍摄地点远离市区,算是深山老林。向上的山路堆了不少半腐朽的落叶,前几日层叠的脉络之间关押雨水,湿滑的不行。
我们往上走需要手牵着手,由两位男生殿后,内山早苗打头。我转头提醒早见唯小心脚下,转身却撞上早苗的后背。
她踏着最后一块石头,发丝被风吹起,几根格外长,略过我的脸。她的童年在此度过。
山上小镇年久失修,无人居住许多年,非常符合常见的“暴风雪山庄”设定。只有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才方便切断信号、杜绝与外界的往来。
唯一一处能够居住的地方是因为水库的工程设施。学校的顾问老师出面帮电影部争取到了为期半个月的住宿时间。
社团顾问是温文尔雅的国文老师,她基本不干涉我们的行动,只是在向她报告之后,会妥善地给出建议,或者我们请求的前提下帮我们安排。
石川的演技很好,我认识的人中,大概只有及川彻能与之媲美。难道说他们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有很强的镜头感?我摇摇头,把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阴暗的树林。阳光被撕碎,倾洒进叶片的缝隙。
她看见自己的男友正在挖坑。坑洞不大,像是猎人捕捉猎物布置的陷阱。她往前一步,男友把刀对准她,继而指向自己。他让她不要靠近,神明的诅咒会蔓延到她的身上。
镜头对准他脚边的麻袋,继而对准他手臂的伤口。那里堪堪结痂,暗红色的血痂被风暴露在阳光下。
“可是你受伤了。”
这句台词很重要。我看着台本,又把目光放回机器。要让他放下戒心,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要引诱他吐露更多信息。石川把握得很好。
“不,不,这不重要。传闻是真的,我们死期将至。”对方的叙述混乱起来,看不出逻辑的存在,分辨不了他的话到底何处是虚妄何处是真实。于是她趁着他自言自语的时机,向前一步。
镜头对准麻袋,然后面对石川,保持适当的摇晃。束口的绳索松了一个拳头大小,她看见黑暗中,有什么在蠕动。
“我也逃不开。石川,杀死我,杀死我……!”他把刀放在她的手心,将其收拢,插进自己的胸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摄像机掉落,用落叶视角拍摄。道具刀进,换涂色后红色的刀,男友倒地。
未开刃的刀刺破血包,血迹呈溅射状分布。一滴挂在她的眼睑,缓慢往下流淌。
男主角目眦欲裂,明明是死前最狰狞的时刻,他仍旧伸出手想要触碰心爱的人的脸庞。只是未触及的片刻,他终于开口。
声音突破血液与气泡的局限,从破碎的气管里冒出来,可字句最后变成了“荷荷”,他的遗言也就不了了之。
她不住后退,闭目三秒,开始收拾残局。麻袋里我们借史莱姆和电机伪装的不明物体颤抖着侵没男友鞋底。
要经过五百六十三次循环,她才能在重复变化的日常中发觉出蛛丝马迹,再凭借他给予的诅咒与神明相争。故事的末尾,她站在山顶,望向血色的夕阳,慢慢地走下山林。夏天于此时结束。
这时,她的男友依然站在她遇到他的那块石头旁,淡淡的白色幽影,下一秒就要消散。她知道的。但又他为什么没有消散呢?
影子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影子靠近她,她便穿过虚影,将耳朵对准他的心脏。
她此时终于听清,他说的是“我爱你”。
我坐在箱子上,看着机器里对焦后石川欲泣的眼,若有所思。
“卡!”
故事的原型是内山早苗幼年做的梦。
内山早苗,恐怖如斯。
最后的晚餐由大家一起制作,前期的准备工作老师一手规划。我蹲在地上削土豆皮,早见唯在清洗蔬菜,困难的切肉工作就交给可靠的副部长早苗大人。其他人各忙各的,哪里需要去哪里。
这顿饭吃得我心满意足,就算手指又被切了三条口子、咖喱也不得不多了一些铁元素外堪称完美。但在我即将脱口而出“太完美了,我需要以死谢幕”之前,内山早苗亲切地用水果堵住了我的嘴。
结束拍摄的当晚,大家都很兴奋,两位男生在隔壁打牌。我们拉上窗帘,轻声细语说些青春期的话题。
要说女寝夜话,基本上绕不开学校生活、恋爱故事、人际关系、兴趣爱好。这一个月,电影的话题讲得不能再多,我们从喜欢的电影说起,说感兴趣的影片类型,说偏好的演员;一个星期前说到高二时,岩井导演回校演讲,一年级的后辈露出歆慕的目光。
而最后一天,话题自然落到了解彼此上。
内山早苗看出后辈的拘谨,招呼大伙玩游戏。而游戏的内容自然是——真心话大冒险。
按理说,我并不害怕这个。住宿的一个月内,我上能捉老鼠下能打蟑螂,幼年捉天牛的经历给我十足的自信;至于真心话则更不用担心,我几乎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某些阴暗不得开口的念头,我有自信完全隐瞒、不做展露。
内山早苗作为主持人,给我们展示了她临时设计的惩罚手册。看到上面的内容我暗叫不好。
“给通讯录第一位打电话说告白”“一口气喝光一瓶300ml的可乐”和“明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无论是哪个都令人胆寒。
“真心话就由大家提问吧,哦对,真心话和大冒险要交替进行哦?”内山早苗双手合十,背着手,“希望大家都放开一点,有不喜欢的及时提出我们现在改。这可是了解彼此的好机会呀。你说是不是,部长?”
“哈哈。就从我先开始吧。”
手指放在中间喝光的波子汽水玻璃瓶口,轻轻一划,我的目光跟着它动作。
所以,第一位内山早苗恶趣味的受害者是——
我?
“好的!那么就决定是你了!”内山早苗扎起长发,显然要大干一场。她将无实物表演发挥到极致,左手虚握,假装有麦克风。
“我选真心话。”
“谁想对我们的部长大人提问呢?”
“我。”石川第一个举起手,目光灼灼。我不好意思别过眼。
“那么,石川同学请提问!”
“藤野前辈,有喜欢的人吗?爱情意义上的。”
我摸着下巴,把认识的人名一一个点过,在点到某个名字时诡异地停顿一秒,若无其事略过。这才给出答案。
“没有。”
“怎么这样——”大家不满地抗议起来。我拍着掌,说快进入下一环节吧!
下一位被选中的是石川,她被数字三击中,明天早上六点要起床,不然就要请所有部员吃冰;内山早苗也不能幸免,大冒险的内容是给手机通讯录第一位告白,作为我们之中唯一的有对象人士,完成得异常轻松;然后又轮到我。
这次必须是大冒险,抽到数字一。
“给通讯录第一位打电话告白。”
第一位是学生会主席,我借口他有女朋友闪躲过去。
第二位是“A720”,这个数字倒映在我瞳仁的瞬间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不会吧?我想。不会吧?
“这个人呢?A720,好诡异的数字,藤野学姐不会是什么超能力组织的编外成员吧?难道说,你们在一系列出生入死的冒险中互生情愫,只差临门一脚?”
“什么有的没的啊!是及川彻啦。”
虽然及川彻有时候也会表现出大魔王的性质,但总的来说,高中生获得超能力拯救世界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太现实啊。更不要说什么出生入死互生情愫了,已经到了无厘头的地步了吧?
还没松口气,早苗就阴险地凑过来:“啊呀,是及川彻?我记得他高一分了手,这个没问题吧?”
“不太好吧?”
太熟了,怎么说啊?说了之后呢?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人说自己什么大冒险都不怕哦。”
“我是指那种,抓西瓜虫、用脚打游戏之类的,这种恋爱课题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太超过了!”
要说吗?要用什么语气说?要怎么说?要说什么?喜欢你,喜欢,说到底喜欢又是什么呢?没有充分的论证评述说出口的喜欢不会太轻浮吗?不对,好像不对。
“及川彻的话,和他表白的女生那么多,被拒绝也没什么的吧。”早见唯熟悉起来,也凑过来说服我,歪着头,垂下的发丝拂过我的大腿。我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
“杏子,只是大冒险而已。”内山早苗看着我,似乎捕捉到我刹那间露出的动摇,“你如果……”
心弦与身体一同颤抖。
“啊啊啊,好吧好吧,我打我打!”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后,摁下那个备注之后的通话键。
电话不到五秒就被接通,很符合我对及川彻大晚上不睡觉的印象。
“喂喂喂,小杏?有什么事情吗?”
我支支吾吾的,霎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内山早苗先一步摁下免提,他的声音便放大许多倍,在空间中重复。我几乎像吞进了一只开震动模式被垃圾短信骚扰的翻盖手机,不然怎么解释从骨骼传导来的、震耳欲聋的跳动声?
“我、我,额,嗯……”
“不用急啦,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就好了。嗯?”
“嗯。”我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家伙指不定藏了什么坏心思呢,明明我的声音颤抖得那么厉害。
又将其缓慢吐出,我才能念出内山早苗展示的手机上的一行字,由于紧张,变成富有感情的播音腔:
“及川彻,我喜欢你,能和我交往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害羞。短暂的惊慌后,轻车熟路地问道:“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啦?”我用手遮住话筒,朝侧面小声说不要推我,我不会不遵守承诺的啦。
“诶——”他倒是笑起来,“那就不得不答应了吧?”
“哦!”
周围人放肆喧嚣的起哄声里,无论我之前如何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还是在此刻红了脸,这个那个说了好久、好几遍。等声音全部平静下去,才颤颤巍巍重新贴近嘴巴,取消外放。
“不……不好意思啊及川,我玩游戏输了,真心话她们不满意,就换成这个了。给你带来困扰了吗?”
他停顿了几秒:“完全没关系啦,当时稍——微有点惊讶,真的只有一点点哦。还有,真心话的问题是什么啊?”
“她们问我喜欢谁——”
“你说没有对吧?”
“啊?嗯、对。我说没有来着。”我紧张地吞咽口水,“她们就不满意啦。你怎么知道啊?”
“小杏的话,肯定会这么说的。再说,你有喜欢的人我肯定知道。”及川彻轻笑,“那,就这样。你先继续玩游戏吧,提前说句晚安。”
“好,晚安。”
挂了电话,大家一下子全部看向我,内山早苗更是捏了捏我通红的脸,笑着夸我真勇敢。手背降温,但脸颊始终滚烫。真是的,真是的,怎么会是我抽到这个冒险了呢?
而石川笑着看向另一位学妹,我记得她的姓也是佐藤。佐藤站起来,握紧拳头,满眼都是青春靓丽的斗志,过分耀眼。
“好!既然部长和及川彻没有关系,那我就要去告白了!”
“诶,这样。”内山早苗看着她,笑容一如既往,熟悉她的我却从中品出一丝不悦,“那你可要拥有被拒绝的觉悟呢,毕竟他是有喜欢的人的,对吧,小杏?”
“听说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拍拍对方的肩膀,“加油吧!”
“声音,会不会稍微有些大了?”顾问老师拉开门,点了灯,表情略有烦恼。
“抱歉抱歉,老师,我们马上就睡了。大家拍完电影有些激动。”
“快睡吧,已经很晚了哦。”
仙台的大型节庆按惯例,都是在开学前几天的周末举办。彼时我已经结束了为期七天的闭关时间,离开昼夜不分的昏暗房间,为正常走路努力复建。网络媒体上声势浩大的预热活动让我汲取不少阳气,勉强获得社交能量。
夏季最为盛大的节庆,应属仙台本地承办的七夕祭,在仙台站前商店街举行,以此延伸,许多商家都会举办活动。除了本地人,游客也很多。
我像往年一样等待别人邀请,新田美纪首当其冲,及川彻紧随其后打来电话。在暑假大冒险乌龙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喂,及川,什么事?”
“庆典你决定和谁去了吗?小杏不会一个人吧,不和我去真的没问题吗?”
话筒那边,及川彻的呼吸清晰可闻,我于是趴在栏杆上,压下一切波动的心弦,甚至连血液流速都减缓少许。
“有学妹约你想要告白了吧?”我说出的话轻飘飘,像气球一样要被吹散到风里。
“还是不要啦,我和新田美纪一起去。”
他会引爆气球吗?我想。
及川彻总会顾虑旁人的心情,虽然行径幼稚,但从不会超过对方底线。他的亲昵并非独我一份,如果我答应他的邀请,我们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而我能接受那种变化吗?
“是吗?”
他没有否认我的反问句,所以就算他知道。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吧。”
他不会引爆气球。
我确信。
存稿,为假期敲响警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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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真心话大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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