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后起厚厚堆积着的云层彷佛是被染了色,昏暗的整片天幕侵袭着大地同时带来了一场滂沱大雨,归时路上的一把伞也仅是勉勉强强遮得住头顶的雨水,深秋的寒意丝毫没有水一般的柔情,只表现得似是利刃,透过了贴身的衣物用痛觉提醒人们应当是要对寒冷表现出敬畏的时节了。宅门早早打开候着了,门旁站着的人欠身行礼后接过了自己手里那把收起的长柄伞。
弯腰脱掉脚上的制服皮鞋,裙摆上还挂着水珠,沿着西服式面料慢慢滚下来,打湿了地面,无论怎么说突如其来的湿冷都是恼人的,低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水渍微微蹙了眉。
“少夫人先换身衣服吧。”双手捧着替换的家居和服站在玄关前开口说话的是从小照顾牛岛若利衣食起居到大的管家野崎。
对如此称呼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适应,再者说野崎平日里称自家少爷也是直呼其名作若利的,于是在接过了衣服拉开门进房间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其实叫杏梨就可以了。”
头发花白的野崎管家先是停住了向她行礼的动作而后脸上出现了一点微笑:“好的,热水提前替您放好了,先暖暖身子再用晚餐吧,”似乎是看出了这眼里一瞬间的犹疑便又补充道,“会有人送到这里来的,家主那里之后再去便可。”
“谢谢。”转身将门关上,屋子里点着惯用的香薰,好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状态了,明明沉重的菊乃井的名字连带着新的牛岛还压在胸口,自己却能够顺畅地呼吸的感觉,这甚至是出生以来第一次。
解开侧边的纽扣将制服裙脱下丢进脏衣篮里,把头发随手盘好,扶着浴室边上的把手坐进浴缸里,在温暖包围下彻骨的寒意像是顺着升腾起的雾气一样溜走了,低下头来两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回想着从前家中不是没有这样贴心的佣人的,但多是以照顾为由的教导者,比起心情更在意是否得体。
——小姐,您不当哭,您不该坐下,您不可如此,您不许那样。
谁能想到菊乃井杏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关心了会是在来到牛岛家的时候呢。
在房内一个人吃晚餐是难得的肆意,菊乃井改了正坐的姿势将和服松开了些在榻榻米上盘着腿,未吹干的长发垂在一侧,这边挨着偏厅本来就安静,虽是主卧房家里的人却是都鲜少来的,加上牛岛家人做事几乎都是静悄悄的,有时候还没注意到所有的布置就都已经完备了,吃完了最后一口将筷子放下,身旁的手机亮起来,扫了一眼内容便挺迅速地回复了。
“你改了升学意向要去W大?”松尾纪子问得倒是也直接。
其实她在改之前并没有先告诉松尾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来问自己了,也不是故意说不想跟任何人说,只是这次改志愿的理由本来就是没有理由,菊乃井几乎是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她只是必然要做出这种决定,因为牛岛若利已经基本确定了会去W大的排球队,这意味着他会被那里录取,出嫁从夫确实是挺可笑的,但至少牛岛家还点了头能让自己去上普通大学,若是照着祖父的想法,菊乃井最后能去的也只有那些名头响亮的私立女大罢了。
“我明年还是会去红门找你,反正我们都会上京的。”敲下一行字,下意识略过了自己原本想要考的大学名字。
随即收到了松尾传来的一条“那我随你喜欢”,盯着这行字足足有十几秒,想着应该再回些什么才行最后还是将手机反扣在了一旁,有能力做什么和能做什么之间从来就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话说回来“喜欢”这个词未免太奢侈了,明明人从出生起就不能够选择是喜欢这个世界还是不喜欢这个世界,**裸的就这么被抛入了世间,挣扎在时间的洪流和空间的扭曲里,碾压过身体留下的所有痕迹与痛感是存在着的实质,没了的话便等同于虚无,已经这样不幸了还去问一个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起初时都没得选了,其他的东西还会再去选什么,菊乃井说她一定不会浪费时间在喜欢上。
其实多半也猜得到松尾这时候在想些什么,比如说不觉得过去的努力都是浪费吗,不觉得打安全牌很无聊吗,不觉得这整件事都很好笑吗,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常人会说那可是W大啊,但要是说一个能够轻轻松松考入第一学府理三非人类专业的人现在说要去W大的话会不会就有差别了,大言不惭这个形容词从来都是送给无能之人的。
松尾纪子并非是个天真的人,但是当第一次听到菊乃井说着关于未来的想法的时候,她又确确实实像个普通热血的少年人一般跟她许下了“我们一定要在红门相会”的漂亮誓言,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没有觉得这是一件不可实现的事情,父亲是从那里毕业的,她考入那里也是理所应当,而且心里惦记着会和喜欢的学姐就这样一直一起走下去,本不应当出现的期待占了上风,以至于已经对那个誓言深信不疑了。事实却是连菊乃井的一个认真的理由都没得到,就好像她本来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看着变暗的电脑屏幕上印出的自己的那张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的脸,松尾自嘲地笑了两声。
铃声响起来,以为是菊乃井的电话都没看来电显示便按了接听按键。
“对不起,分手的事情我们再谈一谈好不好……”
是陌生人的声音,瞥了一眼号码也是陌生人的,听了那头说了两句话,像是同龄的男生的声音,尾音带着点让松尾有些厌烦的语调,放低姿态求着不要分手的样子也是松尾最是反感的,想着正是一肚子的负气不知道怎么释放,所以干脆是等着他把所有道歉的话都说明白了,最后再看他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连女朋友的电话都按错了,不分手还留着这样的男朋友过圣诞节吗。
很好,他试探性叫了好几遍的应该就是那个明智的女孩的名字了。
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点点吐出来,松尾一边笑着一边说:“这位朋友,请问你是因为女朋友的数量太多所以不知道今天临幸的是谁所以能够连一个道歉电话都按错了号码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认为和你分手的小加奈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性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跟一个大脑无法正常运作数字都记不住的人在一起,听说人的智商是会被亲近人影响的,所以趁早分手避免被弱智拖累真的很有必要。哦,你不要着急,我也没有必要跟你解释我是谁,因为这通电话是你打到我这里来的,被动的人显然是我对不对,我对你是谁也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希望你能放过那个聪明的姑娘,她做出这个人生最正确的决定想必是不容易的,毕竟要是回忆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只会觉得自己怕不是魔鬼蒙了眼猪油蒙了心,记忆是不会消失的,你应该对她道歉。”
“你……”男生大约是完全说不出什么话了。
“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明天记得带着脑子出门。”按下挂断键,松尾纪子瞬间觉得自己的心情非常好。
重新看了一眼刚刚拨出的数字,一手扯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另一只手差点把手机甩出去,一旁黑色短发的男生立马抢过来并毫不客气地说着:“垃圾川你敢把我手机摔坏了我就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最后的数字是六,怎么可能会按成九啊!
凑巧的是牛岛今晚跟菊乃井的报告倒是也同升学意向有关,手机打字时多了点额外的怒气,但措辞上却还是一样的平和,菊乃井对他说:“若利去哪里,我就会去哪里。”
刚要将身上被雨淋得彻底的衣服换下来去洗澡时,牛岛看到了来自菊乃井的回复,以前他们都是一来一回就结束了对话的,这次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应当要继续再回过去比较好,可是具体要说些什么他也想不好,宿舍门被推开,天童抱着装着换洗衣服的束口袋歪着头半个身子钻了进来:“嗯?若利没有去洗澡居然在看手机吗?”
抬起头来,牛岛看向天童说:“我正在思考要怎么回复。”
“电邮?”天童十分感兴趣地走了过来。
“是的。”牛岛点头的时候天童看到了那上面的署名和内容,一双本就能在黑夜里发出诡异光芒的眼睛这会儿已经透露出了相当奇异的神色了。
“这种时候若利只要说一句很开心就可以了呀。”天童立马两手背在身后,在原地左右摇摆着,同时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不要太过夸张。
“谢谢你,我知道了。”牛岛说罢,保持着腰板挺直的姿势按着手机,消息传送成功后天童便推着他出了宿舍门往着洗澡间去了。
没预想到会收到多余的回复的菊乃井把一本已经看了足月都没能静下心来看完的古籍放下,皱着眉头轻声念出消息栏里显示的字:“我很开心能够和你一起去东京。”
念了第一遍还有些怀疑,她又坐起身来看着它再出声地念了一遍,每个音节都很寻常,合在一起就像是这个人绝对说不出的话一样,拆分一下这个句子,让牛岛开心的要点显然不在于去东京,而是说和自己一起去东京。
她还是很清楚自己现在在牛岛心目中所处的位置的,断然不会比陌生人亲近,不至于全然的疏离,至少这段距离感还在她的掌握里,菊乃井有信心让牛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逐渐逐渐地变成自己的,却不愿意先跨出这一步的人是对方。这某种意义上违背了她在内心对牛岛若利的定位,一个极为有用的人。
“你开心的话那很好,我先睡了,若利晚安。”本想着左滑当作不在意,删删改改好几次最后还是回了,毕竟怎么想都只是自己想太多,把手机按了关机塞在枕头下面硬是逼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洗澡间里男生们讨论著前两日贴在布告栏里的秋日祭宣传,毕竟是那个私立女校,平日里在上学路上看到穿着那身黑色制服裙的女生不要说搭讪了就连多看两眼都需要些勇气,大概只是因为坊间给这所私校多扣上了一顶贵族的帽子,实际上她们并不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真要说的话像菊乃井和松尾如此的家世也只是少数,何况它前身还是所教会学校,菊乃井高一时的古典文学选修课的老师就是位修女,实在是和旁的人心里所想的这所学校的女生都是高岭之花毫无关系。
“不过宣传册上那个女生完全是我的菜,有种当代大和抚子的感觉,名字一听就很大小姐,叫菊乃井什么的。”
“女校的学生会长,能不是大和抚子嘛。”
“一样的制服穿在她身上真是撩人,是不是因为特别紧身的缘故啊哈哈哈。”
“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明明连搭讪都没胆子。”
“想想还不行了……”
将水龙头关上时听见了菊乃井这几个字,牛岛一时间有些诧异,或许是以前自己根本没有留意过,或许只是因为今年她们第一次在白鸟泽做了宣传,总而言之,有不相关的人去谈论菊乃井漂亮与否、性格温柔与否以及成绩优异与否,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拉开隔间的帘子将浴巾裹在腰间走出来,那些在说话的人穿衣服穿到了一半,话也说到了一半就感受到了背后莫名充满了杀伤力的眼神。
“牛……牛岛学长,晚……晚上好。”被打断的男生转过身来对着牛岛鞠了一躬。
少见地没有回应别人的问好,牛岛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是沉默地将浴巾解开抬手打开了柜门拿睡衣。
低年级的几个人也不知道裤子穿好没,连说了两声学长再见就消失了,一会儿才洗完澡的天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有些不解地看向了沉着脸走出去的牛岛,目前这位八卦雷达相当敏感的男同学暂时还没有把菊乃井和牛岛手机上的杏梨联系在一起,所以自然也就不知道传说中白鸟泽第一迟钝的牛岛若利是在因为什么事情不满了。
不过就连牛岛自己都不明白这种突如其里的怒火是出自于哪里,他试图在其他的地方给自己找一个类似的反应来作为参考,出现在脑海里的是乌野的小个子抢过本应该是自己拿住的排球的一秒和球场上被对方将扣球第一次拦死的一秒,这很相似却又不完全的相似,球场上的任何一刻可以是牛岛的也可以是别人的,他们在争夺的就是胜利终将到来的一刻,但此时他没有考虑到与争夺相关的事情,他考虑的只是一点。
最为简单的一句,“她是我的。”
本章副线CP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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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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