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性

小红帽在现实里是存在的。

——这是福永招平一直想听到的话。

自幼稚园的那部短剧起。

如果说东京有一半的幼稚园都排演过《小红帽与大灰狼》,福永招平所在的就是那一半。

他们改编的是粉红豹误入童话世界的故事。粉红豹、三只小猪、小红帽、小兔子、奶奶……这些角色不足以覆盖所有小朋友,于是狼有许多只,分幕上场。

清楚不可能当主角的福永招平,没有积极争取,被分到了狼的服装。

“老师、为什么没有猫?”福永招平不想演“坏”角色,举起手提问,“我想演猫!”

“笨蛋,森林里没有猫!”扮演小红帽的那个孩子大声反驳。

“都有豹和猪了,为什么没有猫?”

“因为动画片里就没有!”

“故事书里是没有豹和猪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有猫?”

老师打断了孩子间的争执:“服装已经定好了,不能换了哦。”

直到那时,福永招平都还没有质疑过大人的决定。他只是将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新鲜点子说出了口。

当天回到家里,福永招平就问了父母:森林里真的不可能有猫出没吗?

答案是否定的。

于是他决心纠正同伴的错误认识。

对方却拒不相信,或者说拒绝承认,说除非福永招平带她去森林里亲眼见到,她才肯服输。

明明目黑的自然教育园里就有猫。

对方又说那是人造公园。

才不是呢。那可是东京都内唯一一片野化的森林,问过大人的福永招平获得了这项知识。

对方又说“福永的爸妈肯定偏向福永啊、骗人的”。

福永招平懒得和她吵了。

他乖乖地配合了舞台剧练习和表演。

演出结束,扮演小红帽的孩子不愿意脱下服装了。

懒得和她吵的福永招平,心平气和地:“现实里没有小红帽,你该回家了。”

福永招平早就记不清那个孩子的脸了。印象深刻的是,不夸张地说,她哇地一下就哭了。

在一众父母面前,福永招平被教育不要惹女孩子哭。

福永招平不明白。

失望地发现真的没办法演一只猫以后,他也很委屈的,他也有点想哭的。但是,想到妈妈、爸爸、老师都说过,男子汉要忍住眼泪,福永招平便忍住了。

为什么那个扮演小红帽的孩子忍不住?

是因为他比她更坚强吗?

还是因为,他被期待着要比她更坚强、她不被期待着能够忍住眼泪?

对于“被否定”“美好的幻想被冷冰冰的话语戳破”,他和那个孩子做出了不同的反应。这和是不是女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福永招平,比起那个孩子,更加不愿意喊别人“笨蛋”,不愿与别人分出高下、让自己成为那个“高”、让别人成为那个“下”。

福永招平是这样的「人」,仅此而已。

明明比起性别,福永招平和那个孩子之间最大的差异在这里。

那个孩子,明明跟他一样心平气和、跟赤保内紬一样回答说“我认为是小红帽在现实里是存在的”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发生需要外人介入、调解的“冲突”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互相交换理由,了解彼此在想什么。

幼稚园时期,福永招平没能与那个孩子交换的理由是:他刚被人说过嘴巴像猫咪,所以突然起了兴致想要扮演猫咪。

而赤保内紬说现实中存在小红帽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赤保内紬:[知道演员吉田羊小姐吗?]

2016年与杰尼斯旗下某个男子偶像团体中的艺人出了热爱报道后,出现在荧幕上的时间锐减,并再未参与过杰尼斯艺人主演的作品的,一位演员。

福永招平有所耳闻。

据说是杰尼斯老爷子Jonny喜多川对她下的禁令。

赤保内紬第二句就提到了他:[人刚死,就出了悼念报道。有JR说Jonny是和蔼的大叔*呢。]

赤保内紬:[福永君,你觉得谁是羊呢?]

赤保内紬对杰尼斯的社长没有敬意。用的是“死”而非“逝世”,“Jonny”而非“Jonny桑”或“喜多川先生”。

因为谈了20岁年龄差的恋爱而被称为“年下JR猎食者(年下ジャニ食い)”的吉田羊是不是羊,福永招平不了解。

但他懂了赤保内紬的不敬背后的意思。

他的阅读涉猎广泛,包括童话故事的原版和流传的其他版本。

福永招平自小喜欢童话。

喜欢的原因在于,他会观察蚂蚁打架、把蚊子封进纸张里、对着水波或在光束下起舞的空气中的微粒自言自语。

也许是他干这些事的时机不够合时宜,福永招平总能收获“福永君,现在该睡觉/和小伙伴一起专心做手工/安静地看电视了,好吗”的叹气,总会招致“招平,又在想什么呢”的不解。

而在童话里,当角色做出类似的举动,没有人会关注时机是否正确,没有人会发出疑问。

于是,福永招平也想像粉红豹一样,加入到童话世界中去。

生活不是童话,妈妈说,招平,你要多和人交流,而不是跟脑内的幻想朋友。

按捺住委屈和不适,和“人”交流的后果就是,起了冲突、被斥责不该让女孩子哭。

年幼的福永招平不明白,难道只有性别相同的生物可被他视为“人”吗?而与他不同的那一部分生物,在大人听取事实、查明真相之前,就能先因“女孩子”的身份享受“优待”?

就像,在小红帽的世界里,只有和她性别相同的奶奶跟她一样,是“人”。

是这样吗?

为什么,小红帽是女孩子?

其实,福永招平最想当的是主角来着,猫是退而求其次提出的新选项。为什么他就只能成为动物角色,从一开始就不会被大人考虑选中成为主角、成为“小红帽”呢?

有没有可能,在其他版本里,小红帽可以是男孩子?

福永招平怀着疑问去阅读了佩罗的原版《小红帽》:与大灰狼同床共枕的小红帽,最终被狼吃掉,并未等来猎人的拯救。

他就此知道了看似纯洁的故事背后少儿不宜的色彩:小红帽和狼发生了身.体关系。

福永招平读过的所有版本中,没有一则与“羊”有关。

那么,赤保内紬想表达的只可能是,“羊”的对立面,“狼”。

——福永君,你觉得谁是羊呢?

——你有想过,二者之中,有那么一位、我不尊敬的那一位,是狼吗?

赤保内紬提示到了这个地步,福永招平不可能会错意。

JR。

这个字眼绝非莫名其妙出现。

也许关于喜多川侵害公司里的男孩的暗黑传闻是真的,也许比福永招平接触业界更早的赤保内紬掌握了切实的人证。

福永招平:[小红帽,可以是男孩子吗。]

赤保内紬:[我说的“赤帽”,是闯入森林的人。女孩子可以是,男孩子可以是。]

人。

这个世界,在赤保内眼里或许是没有性别的。

福永招平:[所以、我喜欢赤保内桑的段子。]

尽管不那么「有趣」。

主要负责写的那个人·赤保内紬:[是吗?我们可是被骂惨了哦。]

福永招平知道,被骂“惨”了,那是「小红帽破腹而出」还在讲漫才的时候的事。

她们最后一次讲漫才,作品名字是《听见我的小便声了吗》。

这部涉及到了「音姬」——发出流水声以遮掩如厕声音的电子装置——的作品,短短3分钟,不仅是「小红帽破腹而出」在2017年的「R-1ぐらんぷり」大赛败者复活战上拿出的新作品,还在此后掀起了推上的网友骂战。

简单来说,段子是这样的:

赤保内:“好神奇哦大原!我错进男厕的那天,竟然听见了小便声!他们上厕所没有歌听吗?好可怜!”

大原:“——笨蛋,谁会在小便池旁边装音姬啊!还有、音姬不唱歌!”

在现场的观众和评委确实给予了即时性的反应,送出了笑声。

问题出在那一句佯装同情的“好可怜”,引发了隔着屏幕观赛的人的争论。

“我们有什么可怜的,是你们女的嫌羞耻哦、冲水冲太多次,为了减少你们的浪费行为才发明音姬的好吧”“人都有拉肚子的时候,男厕也应该多装些音姬”“有这些钱不如多建一些女厕、改编厕所分性别设置的比例”……

骂战到最后,矛头转向了创作者——

“之前就想说了,这两个女的题材总是这些,是不是故意掀起对立、在炒作啊?”“我们都被利用了!大家不要上当。”“必须抵制这种组合”……

类似的评论,点赞者众多。

那个时候,Twitter还没有针对举报功能被滥用而出台新政,尚未引入额外菜单、要求用户指出具体违规内容*。

挨个点了举报的福永招平,得以省了不少力气。

他心里想的是:

赤保内,也许是真心觉得,因生理性别而被差别对待的那部分「人」很可怜,而非蓄意讽刺。

她只是,能够看到某些不同,在此基础上努力营造笑点罢了。

正因为大部分女性认为音姬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便利,

正因为大部分男性并不觉得男厕所很少装有音姬这一点是不幸的事,

大家、尤其是男评委,才会笑的。

不是吗?

福永招平:[不是假话。]

福永招平:[我喜欢赤保内桑写的段子。从《我的牛仔裤上是真口袋》开始。]

福永招平:[所以才说,“我好歹也是个人”。]

福永招平:[写出这句话的赤保内桑,不可思议。]

「あかぼないさん、思いがけないさん。」

再一次的尾音押韵。

同时也是福永招平迟到了多年的称赞。

*JR追悼喜多川的美谈新闻一则,是2019年7月10的报道,地址见ssanspo/article/20190710-IPUE5D6ECVOJLF6FGGDWD53TNE/?outputType=amp

为增添真实性,本文常用现实事件侧面提示时间。包括前文巴黎圣母院被烧毁,那是2019年4月15日的事。

*Twitter针对举报功能被滥用的更新发生在2019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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