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风间理起了个大早,搭乘最早的东北新干线,又转巴士,折腾两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一下车,凉风把她吹清醒了。
今年日本的冬天格外长,高纬度的春天迟迟不肯完全苏醒,留了些温柔的寒意四处徘徊。
车站旁,一位高个棕发男子正等她。他拉过风间理的行李箱,微笑道:“欢迎来到乌野。”
“非常感谢您,月岛先生。”风间理微微低头回应。
月岛明光第一眼见到风间理时,有些意外。
“风间社长家的女儿被养废了。”这是他在业内常听到的评价。
然而,眼前这位传闻中“逃学、打架、混社会”的风间理,看起来与普通的高中生并无二致。
当然,他并没有注意到风间理指甲盖上残留的指甲油,以及她那尚未完全拉直的发尾。
“乌野虽然没有东京.热闹,但风景还不错。”月岛明光介绍道。
乌野町背靠着大山,是一个以农林业为主的小镇。车站对面就是一大片农田。
风间理路过时,随手薅了一片叶子。
这里,就是她未来两年生活的地方。
这位来自东京的大小姐没花片刻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把叶子对折成米粒大小,扔了。
相比月岛家,风间理即将就读的学校离车站更近。因为巴士班次有限,月岛明光热心帮她代管了行李箱,两人一同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对了,家里还有个和你同岁的弟弟,”月岛明光一边走一边说道,“他和你同校,说不定你们会遇到。啊——他可优秀了……”
风间理极少会与同龄人打交道,没要把这个信息放在心上。
她要去的学校名叫“宫城县立乌野高等学校”,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公立高中。
刚到校门口,风间理的手机就响了。
“小理,已经到学校了吗?”母亲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了过来。
这种巧合到像在监视的来电让风间理有些不自在。
“唔,到了。”
“学校看起来怎么样?”
她看了看面前这四层高的教学楼,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形容词。
学校不就是学校的样子?
“学校虽然差了点,没什么特色,但也没别的选择了。记住,这就是你冲动的代价……”
风间理皱了皱眉,把手机音量调小。
“我们已经联系了校方,你被安排进了理科升学班。你现在先去校长室报到,接下来……”
母亲还在讲,风间理心不在焉地应着,茫然地开始寻找校长室。
“不要化浓妆,也不要跟那些不正经的人混在一起……”
没完没了了。
风间理无奈的叹了口气:“妈,我到校长室门口了,要挂电话了。”
“见校长的时候态度要好,用敬语,不要说错话。”
“好好好。”
风间理飞快挂了电话,转头就把母亲的叮嘱忘了个精光。她随手抓住身旁的一个男生:“校长室在哪啊?”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用词太随便了。
……不行,以前的习惯还没改掉。
她赶紧改口:“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校长室是在什么地方呢?”
风间理边说边看向这位同学,心里有些不安。
然而,她第一眼却没看到对方的脸。
……好高的高中生。
她缓缓抬头。
直到几乎仰视,她才终于看到那人的模样。
这位男生没什么表情,黑框眼镜下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
这时,上课铃响了。
“二楼,教师办公室对面。”他简洁地回答了。
“非常感谢!”风间理松了口气,转身跑向了楼梯。
她没察觉到这位同学脸上那一丝微妙的不悦。
跟校长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毕竟父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风间理很快就跟着教导主任出来了。
她被安排进了高二四班。
高二的升学班已经有些紧张的氛围了,教室展示板上贴着些学生竞赛信息。风穿过校舍间的走廊,掠过铝制窗框,轻轻拂动教室里薄薄的窗帘,激起一圈圈骚动。
“听说是东京来的?”
“还是私立高中……”
“东京的大小姐干嘛转到这?”
“犯事啦,所以被学校开除了。”
“不良少女?!”
“大家——安静。”
站在讲台上的佐藤老师有些无奈。
他能理解这些高中生的好奇,这位新同学确实与众不同——明明一副就业班的态度,父母却要把她硬塞进升学班。
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拍了拍手:“今天班上来了位新同学,请大家多多关照。”
门被拉开,风间理走进了教室。
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和格纹短裙,袖子随意地挽起。嘴唇泛着不自然的光泽,睫毛卷翘而修长。
没穿校服,还偷偷化妆了。
“我是风间理,请多指教。”
这个自我介绍结束得过于迅速,同学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
佐藤老师咳嗽了一声,指了指靠窗倒数第二排的空位:“风间同学,你的位置在那边。”
那是个好位置,靠后,偏僻,影响不到其他同学。
风间理也很喜欢,靠后,偏僻,可以躲起来睡觉。
她坐下,椅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四周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又迅速躲开。
“真的是不良少女。”
“可她的后桌……”
“啊,好羡慕!”
风间理听到这些细碎的议论声,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她熟练地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借着反射看向自己的后桌。
那是一个白瘦的短发少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目光淡漠地停留在课本上。
……等等?
风间理啪地一下转过身来:“同学我们俩是不是刚才见过?”
短发少年:“是。”
然后话题就这么中止了。
第一节课总是死气沉沉的,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课文,像是低频白噪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方突然多出个人,月岛萤也有些走神,他将笔尖轻轻抵在笔记本上,视线微微一偏,落在前桌的书包上。
敞着嘴的书包空荡荡的,没有课本,没有笔记本,只有几支散乱的水笔,笔盖还不见了,露出光溜溜的笔头。
这样的书包,倒是和它的主人很相称。
——它的主人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长发散乱地垂下,遮住了侧脸。她从上课铃响到现在,一动不动,像是冬眠了一样。
这场冬眠是被下课铃声打断的。
风间理听到铃声就从桌子上弹了起来。
月岛萤像往常一样戴上耳机。
各个同学像被放归深海的鱼群,快速扩散开来。
乌野高中不换班,每个人都已习惯于各自的群体,早在高一的一年里,这些界限早已被默契地画好了。
今天有所不同的是,这个班上多了个风间理。
她像一颗外来的石子,闯入了已经平静的海域。
有几道目光悄悄扫了过来,但很快移开,没有人会主动去接触她。
更何况这位转学生身上有一种不安分的气质。
“抱歉,可以问一下……”月岛萤隔着耳机,听到前桌发出了点动静。
他睁眼看了一眼。
风间理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冷落了,她正企图跟前桌搭话。
对方转过身来,是一位带着眼镜的女生。月岛萤记得她叫渡边早见。
早见的神情有些局促:“啊……请问有什么事?”
“我刚来,还不太熟悉情况,想问一下我的后桌那位同学是谁?”
根据风间理的社交经验,有异性缘的男生很适合当女孩子之间的话题。
渡边早见愣了一下,犹豫着回答:“你是说……月岛萤?”
风间理听到这名字,目光顿了顿,思考了半秒,然后说:“名字不错。”
渡边早见小声说:“他是我们排球部的主力,成绩也很好。”
无聊。
风间理在心里评价了一句。
这样的人她从小到大见太多了。
东京的家长为了让孩子进入那几所名校,会使出浑身解数来铺路,最后每位孩子都会变成“文武双全”这个标准模版。
于是她顺着早见的话,换了个话题:“我们学校排球部厉害吗?”
“你知道春高吗?我们几个月前打进春高了!”
风间理跟早见聊了一会后悠悠地在座位上转了个身,背靠着窗户,伸出手,在月岛萤面前上下挥了挥。
月岛萤缓缓摘下耳机,抬起眼睛看向她。
“月岛同学,我觉得我们俩还挺有缘,”风间理笑着,“我的教材还没到,可以借我一本国语书吗?”
月岛萤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下一节是数学课。”
“啊,是吗?”风间理眨了眨眼,“没关系,是书就行。”
两人对视片刻,月岛萤最终还是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国语书,递了过去。
风间理接过书,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谢谢啦!”
很快,月岛萤就明白了“是书就行”的真正含义。
第二节课,风间理躲在后排,毫不在意讲台上数学老师像倒豆子一样讲着题目。
她拿过课本,翻开,然后很自然地把书立在桌上,趴在后面睡了起来。
数学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几次停留在风间理被书本遮住的后脑勺上,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风间——!”
风间理眼睛还没睁开,就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
惯犯了。
这么长时间没人喊还挺不习惯的。
“刚才我讲到的这道题,答案是多少?”
风间理看向黑板,黑板上没题。又低头看向桌子,上面放着国语课本。
没救了。
她的眼神缓缓飘向后桌,投向了月岛萤。
愿意借书,你人应该挺好的吧。
月岛萤的笔尖停下,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然后,轻轻地开口:
“C。”
风间理自信地脱口而出:“C!”
教室里一片安静。
数学老师嘴角抽了抽,缓缓开口:“这道题是填空题,没有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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