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印迹

黑尾对此也感到意外。

说实话从三桥不再对着自己说话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通话会随时被切断的准备。

但他不愿自己去按挂断,便安静地等待着,画面忽明忽暗,摄像头捕捉到的风景正快速变换,他无意窥探对方的轨迹,于是手机摆到一边,整理起进行到一半的报告。

没意义却必须要的车轱辘话流畅地在文档里增长,他思如泉涌,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运作着,直到人像重新回到画面的中心,顿了两秒,女人轻声唤他:“黑尾先生……?”

他抬起头,视线撞了个正着。

“逃跑成功了?”

“啊……嗯。”三桥喘了口气,刚才在小跑,还在平复呼吸。她看上去有些窘迫,焦虑地皱起眉头,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又好像单纯只是想吐露自己的不安,“怎么办啊,仁花酱那边好像暴露了。”

男人一时没跟上:“暴露什么?”

“她不是问了吗?我们的关系……什么的。虽然今天是糊弄过去了,但其实只要她稍微一想就能马上察觉的吧!啊啊啊,怎么办?”

原来是这事。

黑尾觉得好笑,看她认真无措的样子又觉得真是可爱,语气不禁放软了些:“不能暴露吗?”

三桥一愣,好像这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对哦。”她喃喃道,“仁花酱又不是什么风纪委员或是教导主任,再说我们本来也就……”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看到男人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脖颈有点凉。

她遵从本能,把围巾圈住了脖子。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男人还有工作要赶,她不好继续浪费他的时间,“那……那就这样吧?”说了声结语,终于准备道别。

黑尾停顿了一下,没有答应。

“我陪你到酒店吧。”他道,“有人陪着赶路,时间总是能过得更快些。再稍微说会儿话吧。”

他想这应该也是三桥所期望的,毕竟她从接起视频开始就一直在为推迟对话结束的时间而作着努力。

奇怪的是,女人脸上的表情却因为他的话而凝固了,并且显然不是因为惊喜或是羞赧之类自己乐于窥见的情绪。

“怎么了?”

三桥摇摇头,不愿意说,但男人以缄默对缄默,她拗不过他。

“抱歉,我没有……我没有想要作比较或是什么的意思。”她坦白前还小心地补上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辩白,“只是很早以前俊辅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做过同样的事,我一不注意……”

她好像对自己产生了相关的联想而感到十恶不赦,“对不起。”她又道歉了一遍。

如果现在她在身边,他能抱抱她就好了。黑尾心想。

但显然就是因为不能实现,他们才会在这里视频通话。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他把手机靠近自己了些,好像这样也算是缩短物理距离的一种办法,“意识勾连记忆呈现出关联,由此识别新的经历并加以编译,身体里的化学物质被加工形成新的记忆。人的大脑本来就是这样工作的。”

所以她只是因为正在制作新的记忆而回想起过去。

三桥睁大眼睛,对这一套理论感到无比震惊。沉吟着,思考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释然了一些。

“谢谢你,黑尾先生。”她发自内心地感谢道,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思考过回忆,方才的纠结与痛苦骤然消失了似的,女人重新露出微笑。

“那就陪我到房间吧,拜托你了。”三桥狡黠地吐了吐舌头,对着镜头只眨了一只眼睛,乱七八糟的情绪终于被整理干净了,她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状态。

然而看着她明亮起来的眸眼,黑尾却忽然反悔了。

“但是——”他的尾音悠长而懒散,“这不是又让我嫉妒了嘛。”

他用了一种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的语气,可女人知道他是漫不经心地说着真心。

黑尾利用了她的聪明。三桥就这样再次被他拉进了痛苦里。

“……刚刚你也这么说。”她没有忘记仁花出现前这人提及的话题。主语是黑尾,宾语是俊辅,二者间用“嫉妒”古怪地连在一起。“为什么会嫉妒他呢?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嗯。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男人撑住头,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的喉咙突然变得很干,干涩得发疼,“毕竟你和俊辅先生共同度过的时光是无可替代的。”

即使再怎样不愿意,那些已经被固定记录下来的神经信号,都将永远作为她的一部分生存下去。

她的思考模式、行为逻辑、行动轨迹、甚至连细枝末节的、本人都意识不到的习惯与习性,都将不可逆转地打上那个人的烙印。

她允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她允许御桥俊辅对她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我有一种没有依据的直觉。”

——对着俊辅之外的人,你是不是都会下意识隐藏起一些想法和情绪呢?

他有时会感觉女人像是有意要将自己从周围的人群中抽离,就像第一次遇见时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疏离,完美又冷静地掩藏起一切属于她自己的好恶,仿佛故意只想作为环境的一部分,从来不想参与任何悲喜。

尽管起初这也是让他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但是随着了解加深,他逐渐拼凑出她的全貌,原来她始终生活在半真半假的透明匣盒,并非出自本愿。

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勉强她,把女人从她的舒适圈里一次又一次地往外逼,他又能在她心里留下多少印迹呢?

或者说,现在就真的已经留下些什么了吗?

“可能是这样。”她垂下眼,又表现得很抱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什么雏鸟情结,俊辅是……我第一个恋爱的对象。”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女朋友,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完全是凭借他的指引才开始学会处理一段关系。”

“我一度觉得自己没有他不行,是那种会对世间运行的规律都一无所知的不行,好像必须要他在身边我才记得起如何呼吸……也许我真的太依赖他了。”

“我不该这样。这对他来说也一定很沉重。”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般境地的,可能因为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妥帖地爱护过,而他表现得又实在太过可靠,让我以为他会对我永远安全,我可以把自己的任何事都交给他。”

“可是……”

可是连这样的存在都崩塌了。

她只好变得畏首畏尾,不再允许自己在同样的路径上再走一遍。

“对不起。自顾自地说了很多没用的话。”三桥鼻头发酸,有点想哭起来,她赶紧结束了话题,深深吸了口气。

“笨蛋。你今天的‘对不起’也说得太多了。”黑尾发现了她情绪的波动,安慰她道。

他不禁后悔自己意图要将女人从保护壳里拽出来而作的试探。

是不是太残忍了?

非要这样一遍一遍地扒开她的伤疤吗?

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就像伤口没有被正确处理长出了腐烂的肉,要想完全治愈,必须再次在患处划开一个口子,把脓血挤出来,把烂肉剜干净。

这些话或早或晚,他都需要听三桥亲口说出来的。

她是受过伤,才这样认真地保护着自己,这是好事,他要对得起她的认真。

“没关系。”黑尾铁朗缓缓道,“慢慢走吧。我……我想陪着你。”

男人望着她,他们透过数字信号无言地相互注视着。

三桥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视线为什么突然变得模糊,热泪怎么就毫无征兆地盈了眶。

“我走得很慢的。”她赶在眼泪掉落下来之前抬手抹掉了它们,黑尾的面庞重新变得清晰。

他轻声笑了下,眼角被折叠出一点点纹路。

像烟火尾巴的余晖,像温存在潮汐的波痕。

“哦……你也是‘人鱼乌龟’吗?”

“那是什么?”

“哈哈,下次告诉你。”

胸口沉重的石头终于被搬去了。

三桥把脸上湿濡的触感用力地蹭干,想责备对方两句,却发现不知不觉间,酒店已经在面前了。还没出口的话便夭折了。

她犹豫着想停,可也知道如果那样做一定会遭到男人的取笑。

就要结束了吗……

她泄了气,看向黑尾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依依不舍的眷恋。

三桥对此是毫无自知的,不知道男人看着这几乎可以算作是在对自己撒娇的景象心里是何感想。

听见他忽然“啊”了一声,匆匆拿起了手机:“亚沙(Asa)——”

“怎、怎么了?”三桥心脏轰鸣,故作镇静,“什么事?”

“我是说小朝(Asa),他对我四脚朝天了。”拍摄的对象从男人转换成小狗,“他是在求摸摸吗?”

镜头里的小狗翻出雪白的肚皮,他连这个位置的皮毛都柔顺得发亮。小朝头顶着黑尾的脚踝,将自己弯成复杂的弧形,半眯着眼睛偷看男人,嘴里不时发出两声哼叫。

“是的,那你快摸,不摸他就要翻回去了!”

“这样?”黑尾不敢不从,照着女人的指示快乐地撸起狗。

小朝果然满意了,歪着脑袋把腰扭了扭,想要被抚摸的部位尽数送到他的手掌下,眼睛全部闭了起来,尾巴享受地晃动着。

太治愈了!

男人不禁感叹,他终于理解狗狗咖啡馆存在的必要性了。

就在他几乎要沉浸在小狗带给他的幸福感中时,三桥不知怎地笑了。

“黑尾先生,你要不要也干脆叫我名字算了。”她指的是三桥亚沙中的亚沙。

男人手指颤了颤,失笑:“……这样不是反而会增加误会的概率吗?”

她倒是笑得更开了:“很有趣呀。”

“是吗?”黑尾探究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确信她和自己一样,对对方的伎俩心知肚明,“嗯……亚沙?”他于是心照不宣地顺从。

短短一瞬间,女人的脸颊红成了熟透了的苹果,像烧开的茶壶一样冒着热气。

“果然很有趣哦。”男人故意道。

“你怎么还嘲笑我。”

“是在赞美你。”

终于,纵是三桥再踟蹰,也还是一步跨进了酒店。

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无声地进入电梯,行走在被暖色灯光烘烤的走廊里,鞋底踩进厚地毯时发出的细碎的摩擦声也听得很清晰,三桥刷卡房门,打开灯,温暖的灯光也洒在了她的脸庞上。

两人都知道,这趟漫长的通话终究是要结束了。

“亚沙。”

“嗯?”

思念与爱意累积,满盈得理智再也盛装不下,黑尾被汹涌的惊涛骇浪冲得摇摇欲坠,原本没打算说的话还是忍不住,自由散漫地越了狱:

“果然好想你啊。”

女人像是被烫了一下,蜷缩起指节,她无措地张了张嘴,目光不敢再注视他的脸。

男人无奈地苦笑,所以他知道不该说的。

“啊……刚那句可以撤回吗?”黑尾挠了挠脸颊,小心问道。

他虽说过叫对方不可以把他当作朋友,却也还没有正式界定好他们该是什么关系。

即便他们在刚才的对话里达成了某些不知名的默契,但他知道,三桥还是需要这些条框来推着她走。

女人没有回答他,她的不知所措还在继续。

这让黑尾不禁紧张起来,该不会他犯下的是一个致命的疏忽吧……?

“我也是。”对方却在这时几不可闻地说道。

“诶?……啊?”黑尾宕机,理解能力归零。

三桥干脆也豁出去了:“我说,我也是!”她提高音量,一字一句,说得再清楚没有了。

“想见你。”

砰。

黑尾铁朗的脑内自然景观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海啸过去了,现在轮到火山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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