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装睡不醒01

00.

角名伦太郎还是说不行。

天太冷了,他弯腰说话呼出一片雾气,我的腿也冻僵了,体面的面皮在脸上虚挂着,马上也快要冻掉了。

我看着他,问为什么不行?

他把围巾扯松了些,棕咖色的毛线晃得像他的发丝,他叹了口气:“你醉了。”

“这算什么拒绝理由,你太敷衍了。”体面挂不住了,掉就掉吧,我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想要把这个问题追问下去。

“这不是我的拒绝理由。”角名伦太郎蹲了下来,利落地把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直到腾空而起,我下意识搂住他时贴到了围巾软软的绒毛。

我听到他又叹气,“专门挑喝醉了来表白,到底是谁更敷衍。”

01.

我见到角名伦太郎的第一眼就喜欢他。

宫治否认这个事实。

“高中隔壁班,你明明见过他许多次。”他质疑所谓的一见钟情。

我撑着下巴回忆高中,稻荷崎传说中声色犬马、社团欢庆的日子和我不相干,我沉迷地理和纪录片,看宫治像珠峰的雪色消融,看宫侑就幻视一片热气的沙漠,我是说发色。

我有见过角名伦太郎吗?我毫无印象。

但我印象里的初遇,也即喜欢他的瞬间,望进他的眼也像望进我见过的、听说过的、想象过的,所有的绿。

02.

我记得那天的开头是多云,厚厚的云层像冬日裹得厚厚的人,我把大衣的领口往里拢,还是感觉冷风灌进来。

陪同的主编被老友叫回酒店寒暄,等在室外停车坪的我恰好没拿钥匙,结果只能穿着好看却不保暖的衣服躲在车旁做冰雕,冷得连热气都一秒被融化。

见鬼的天气。我跺了跺脚。

“那个,”突然有人出声,“你的吗?”

我顺着面前人指尖挂着的竹绿色丝巾望去,望见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山,再是没什么表情的人,最后是绿色的眼。

“是的,谢谢您。”我收回目光,搓了搓冻僵的指尖去接。

可能是手确实冻僵了,怎么避都还是碰到了对方的手,我假装无事发生。丝巾收回口袋,还有一块余热。

“很冷?”对方不仅没走,还冷不丁续了话题。

我迟疑地抬头,也迟疑地嗯了一声。

实在没想到这位先生会如此热心,闻言便自顾脱下羽绒服给我,以至于暖融融的内里罩在身上时我才开始脸热,他扶着衣服的两边,也离得更近。

“给你。”

绿意铺天盖地地在冬季疯长,云层缝隙也漏下光。

03.

因为有人叫他,主编也正好出来。

和主编开车过了一会儿,我才从暖气里把脑子解冻,抱着超大的一款男士羽绒服苦思好久。

在胸口我发现了刺绣的名字,Suna Rintaro,和EJP,是什么公司的统一衣服吗?

但工作接踵而至,我把衣服挂在办公椅,把苦恼先放下,直到结束工作才继续抱着衣服边赶车边发愁,真体会到王子拿到公主水晶鞋的无力感了。

我搜了搜EJP,最顶上的是一个排球俱乐部,我回忆当时仰头的幅度,点了进去。

——找到了。

我抱着羽绒服转了个圈,再踩着高跟鞋继续面无表情伪装都市丽人。

角名伦太郎,是打排球的。

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试着联系俱乐部的客服,留言问队员的衣服落在我这里,如何归还。

第二件事是截图发给宫侑,问认不认识这个人。

04.

宫侑快于客服,三个感叹号裹挟着他特有的气质杀到:哟哟!还是行动了吗!

我一个问号过去,再把羽绒服展平,挂进衣帽间的杆子上,琢磨出奇怪的字眼:“还是?”

宫侑正在输入中忽然停下,等了半天不见新消息,我下一个问号刚打在对话框,便见他丢出来角名先生的一系列联系方式,并附:请自行联系,其他服务暂未开通。

鉴于尚未回复的官网客服,我还是给宫侑五星好评。

拿到联系方式反而把难题抛回给我自己。直接打通角名先生的电话询问如何处理衣服?太冒昧了;发个正式短讯?会被当成诈骗犯或者垃圾短信吧;直接加line呢?对方可能不喜欢不熟悉的人加私人号码啊。

我斟酌后,决定先去洗澡。

等吹完头发出来,收到几条宫侑客服的售后来访:

-您好朝仓小姐,请问加了吗?

-加了吗?

-?

找宫侑真的好错误,他烦死了。我语音简短讲明理由,只希望他能给我片刻安宁。

-你病了?

-原来你知道冒昧怎么写?

……虽然我是从高中负责社团事务到大学会展再到工作职场里都是冒昧的人,但他这样说话也太冒昧了。

那是角名先生,又不是宫侑。

我默然一秒,手指快速打了一行客套话就发出了好友申请,自暴自弃地把发热的脸埋进半湿的毛巾里。

更快的人来了。

角名伦太郎先生似乎正在玩手机,在我的脸刚触碰到能降温的毛巾时,手机就嗡地震了一下,新的好友便入驻列表。

我莫名奇妙地想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开口,却无故有一喉滚热的情绪哽在咽处。

05.

主编美其名曰要人拜访一位采风作者,实则想把人从关西撬来签约,扫视家在东北部的各位编辑,选中了故乡在兵库的我。

于是我千里迢迢地在冬天驰回家乡,被作者老师闭门不见,流浪大阪街头,辗转来到老同学店里讨饭。

宫治听完我的鬼话连篇,一反常态地不贬损,而是摆弄两下手机,慢条斯理地捏了一只又一只的饭团,一只又一只地放到我面前的盘上。

两只恶劣miya里,果然还是愿意做饭的脾气更好。

我说起上次给宫侑发信息,他没几句就开始狗叫的事。也在短暂纠结后,把话题飘到另一位人物上。

那晚和角名伦太郎互发了几句信息,本来我提议邮寄给他,但他说快递寄到俱乐部会混进礼物堆,不太方便,问他家庭住址更是不妥,最后他说可以约某日见面。

那个某日一直未到。

他好像忙着训练。

我摸到了他的ins,出乎意料他是乐于经营社媒的人,一周会有几次活跃营业,这几日都是关于队伍训练的日常,我便没再打扰。

宫侑说角名是他们高中排球部的队友,也是关系延伸至今的朋友,我疑心过他是骗我,直到宫侑甩出他们的合照。我也在翻到几年前的高中生角名时看见了他实时更新的宫双子靓照,他真的存在于我的稻荷崎时空里,而我一无所知。

“等等,他一周最少三条动态,现在是二零一八年。”宫治动作停顿,声调扬起,“你是他的变态粉丝吗?”

哪有那么夸张,我心虚,也就像刨作者稿件一样刨了一周吧,对人感兴趣就是这样的。

我强调,“这是一见钟情。”

宫治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他要反驳,可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有人不知道要开心还是难过。”

屋外风声渐大,宫治要喂死我的架势仍在继续,我抗议,说吃不下了。

店门被拉开,有客人从风里走来。

宫治挑眉:“人来了。”

06.

我印象里,他好像总是迎着风雪到场,神情却少有怨怼。

“好巧。”我和他打招呼。

角名伦太郎颔首,单手解领口的大衣扣,拉开我身旁的靠椅,“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把桌面的包挪到另一边。

观看全程的宫治将无语贯彻到底,指了我面前的盘子,眼睛却瞥向角名,言简意赅:“她吃不下了,没动过的,你解决,顺便帮我看个店,我去后厨。”

卷帘一翻,把我和心动对象留在原地。

“不介意吧?”轮到我问。

他把盘子勾到面前。

意外是个好说话的人呀。

和他就着风声聊天。

毕业后我单身了两年,埋头在各地采风和键盘前写作的日子过多了,已经快把往日友人言传身教的暧昧媚术忘得精光,最多做到把社交辞令抖落出话语,剥一颗真心。

我聊兵库,聊大阪和东京的口音,聊桌上的杂志,聊气候和地理,聊体育和排球。

我太轻易跃到无意义之外的好奇,聊到真正感兴趣的地方。

角名伦太郎话不算多,接话多于问话,可轻易能将话题聊下去,意外地健谈。

他把无聊和有趣都接了下去。

他说他家在爱知,高中被挖来的兵库。大阪的口音没传染给他,但东京的口癖沾了一嘴。店里杂志品味一般,因为是宫侑买到烂品又改送这里。他高中会看地理社的杂志,休假期喜欢出国旅游。体育项目除了排球,他休息日打台球和保龄球,日常已经有很多volleyball days了。

我没想到,很惊喜:“地理社的杂志?”

“Midnattssol。”他说,“偶然订了一期,有意思就继续订了。”

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喜欢的领域,没有比这件事更雀跃的了。

我忍不住问,角名君,你知道我们高中是同级吗?

翠叶似的长眸不再敛着,揉进冬季般平白无故少了温度。

角名伦太郎敛目:“是吗?真巧啊。”

07.

原想我和他可以耗得久一点,要么我找借口和他同行,要么我主动邀请他和我同行。

但接完一通电话,角名伦太郎说要提前告辞。

“回东京?”

“去找个朋友,晚些回去。”

那就没可能同行了,他也没准备和宫治多说几句的意思,垂眸系上解开的领扣,慢条斯理。

我问外套要怎么给他。

角名伦太郎想了想,扯了一张宫治放在前台的便签纸,写下俱乐部地址和他的电话,“除了休息日,我通常都在,你可以提前打给我。”

我挑眉:“我不会被当成狂热粉丝拉黑吗?”

他沉默片刻,“也许会。”

我也撕下一张,写了我的电话,备注了姓名,和他手上写着suna的便签交换,挥挥手道拜拜。

角名伦太郎把纸片顺进大衣口袋,五指合拢,抓了抓空气,也作道别。

我望着走进凄清景的冷淡人,无意识搓起纸面。

其实我们彼此有line,不是吗。

08.

把宫治喊出来营业,我锲而不舍地再去拜访那位作者。

这次没被完全拒之门外,对方从可视门铃望出一只眼,换了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一男一女不可单处一间,你请回!”

来回往返东京和大阪可不是为了被教礼仪的,就算撬不走也得见上一面。我当下回想在这里可以出现的人,同性朋友我不好意思冬天拉人来受苦,只好回访宫老板。

他听完,冷静回道:“我在营业。”

我软磨硬泡,宫治不为所动。

“问过角名吗?”

我当然没问,没厚脸皮到对他提出如此过界的请求,也担心他已经回程。

宫治怂恿我去邀请他。

我犹豫。

他说有事他担着。

从没觉得宫治先生如此高大威猛。

电话响铃三声,对方接了,轻轻问出一个鼻音的“嗯?”

我道明身份和来意,问他是否方便。

角名伦太郎顿了声响,只约莫两三秒,可沉默把时间拉得很长,我缩在作家庭院外的檐下,挡不住的大风刮进鼻腔,我吸了吸鼻子。

他开口,让我把地址给他。

挂电话前,他说,找个暖和地方等。

我换了一个更宽的檐下等他,预估他最快也要一小时,风这么大,计程车也不好叫吧。

实际只过了半小时,一辆重型机车便卷着冬日的白沫停在我面前。

撑在地面的靴子上是来人匀称的长腿,皮手套在下颔一抬,便从机车头盔里钻出一张冷淡的帅脸。角名伦太郎仿佛不知他出场像用帅气杀人,只边摘手套边跨下了车,解释友人只有这辆能借的车。

我原本冻得脸发白,此时应该红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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