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托地冥的福,与前一次相比,天迹的等待时间变得并不那么无聊。
诚如地冥所说,永夜精灵会为他收拾好一切烂摊子,比如被两人大打出手损毁的剧场大厅,比如烹饪过程中变得外焦里酥的——厨房。
在经历猫飞灵跳的一个月后,天迹的厨艺有了长足进步,除了从前就拿手的叫化鸡,现在还能在大厅的结界前支起炭火,架上烤网,摆上香肠、鸡腿、烧饼等一干烤物,香飘整个恶魔眼泪,平等馋哭每一个来永夜剧场找他告状的人。
天迹举起一罐秘制蘸料,抬头看向结界外的昔日王公贵族,“诶?你吃辣吗?”
结界外席地而坐的瑠璃王爵舔了下唇角,“少辣、多酱,谢谢。”
“好嘞!”
天迹抓起旁边的酱刷,又往烤串上刷了一层特制烤酱,然后薄薄撒上辣椒面和孜然,再让火舌燎出诱人的焰火香气,这才放进儿童玩具车改装的托盘里,戳戳四世的小屁股,让猫把拖车拉到结界外,给来访的客人上菜。
“好在地冥的结界不阻拦四世,不然这口福你可享不到啦!”天迹咬下一小块烤肠,作为报酬投喂给从结界外回来的四世,“说吧,你要投诉地冥啥?”
“投诉?”
瑠璃嚼着劲道的牛板筋,好不容易抽空挤出两个字。
身为王宫中长大的贵族,瑠璃的用餐礼仪向来很好,此时竟是忍不住狼吞虎咽,险些把舌头咬破,只能尽量维持面上的端方镇定,实则内心不断发出尖锐爆鸣——
香啊!太香了!他们玄黄三乘是什么烹饪进修班吗?还是品味早被某个美食家在同修时拔高了?这是什么人间至味啊!
天迹自然不知道食客内心想法,只兀自又从食篮里拿出腌好的鸡翅,滋啦一声搁到烤网上,又顺手拍开猫咪企图勾走五花肉的胖爪爪,收获一声不满的喵嗷,熟练得让人心疼。
“是啊,投诉。在你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来过了。”
“很多?”瑠璃挑挑眉,咀嚼的动作丝毫未停。
天迹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轩眉、书衡、小默云、云魁、兔爵士、笑流霞……唉,算了,数不过来啦。总之,本来是打算和地冥一起走亲访友的,现在人在家中坐,友从八方来,倒是也见了个齐全——只不过,他们都是来找我投诉的,说地冥快把整个苦境掀翻了。”
“噗、”琉璃干咳两声,忍笑忍得眼泪都要冒出来,“确定不是看到你在地冥先生身上的字条,才来找你的吗?”
“所以你果然见过他咯?”天迹猛然抬头,眼神发亮,语速都快了三倍,“他云游到何处啦?”
这副迫切,哪儿还有半分像从前潇洒脱俗的先天高人?
心里忽生一丝玩味,琉璃拣起一串烤面筋,慢悠悠地咀嚼起来,“出卖我的前任上司,于我有何好处?”
“嘿嘿!”
天迹不语,只搓了搓手,将刚烤出硬壳的鸡翅刷上焦糖色的蜜汁,重新递到炭火上。
糖油垂挂下琥珀色的澄澈液滴,原本只是透红的炭火霎时兴奋起来,橙红火舌此起彼伏,焦香缭绕,不用看已经焦熟红褐的食物,都能想象出这是何等美味。
意味不言而喻,以回答换美食。
“罢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琉璃叹笑着认栽,只是稍有些被人拿捏的不甘尚需发泄,“但我还想先问个问题,你们是感情出现问题,吵架了吗?地冥先生是离家出走的?”
“呃咳、”天迹翻鸡翅的动作一僵,“友情啦!友情依旧,依旧哈!我们玄黄三乘向来、呃……”
好像玄黄三乘一直被说是塑料情谊来着?
“我是说,我和地冥从来都是天地……”
外界只知道天地不容来着?
天迹无言以对,抬头仰望天花板,连四世正大快朵颐一串生鸡心都未能察觉,尴尬地抿抿嘴,“我们最近关系还是不错的……”
“哦。”
琉璃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边解决完手边所有烤串,一边紧盯着天迹的表情,语气平和且正经,“那看来是爱情出现问题了。”
“啥?!”天迹一惊,险些失手掀飞烤网,“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琉璃小友!”
“瞒者瞒不识啊,天迹大前辈。”
这反将一军的感觉着实令人心情舒畅,琉璃单手撑颌,笑眯眯地道,“当初霜爵雪纳瑞来给夜柔女祸送药时曾说,地冥先生赠药,是因夜柔女祸追逐光的模样,让他忆起了曾经的自己。我猜,地冥先生追逐的那道光,是前辈您吧?”
天迹挠挠面颊,心虚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呃咳,也许?呵呵……”
“那看来前辈大概有所不知,夜柔女祸对玉冰莹,是抱持着怎样的情愫啊。”
“嗯?”
天迹眨眨眼,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琉璃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又道,“不知便罢了。我是在古域王城见到的人,他好像在急于寻找什么,请我以瞳术参解一些机关术法。但观前辈情态,好似并不心急此事,倒像更关心地冥先生状况,故才有此一问。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等等!你说瞳术可以参解术法?”天迹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哦?”琉璃歪了一下头,半眯起眼睛,稍加思索,便坦白又直接地问,“报酬?”
天迹伸出手,指了指身旁满当当的食篮,顺便一把薅住四世的尾巴。
这猫是个小机灵鬼儿,觑见情势不妙,就悄咪咪匍匐贴地,爬行着想要落跑,此时被抓了尾巴,正四爪乱蹬地回过头来,龇牙咧嘴地要咬天迹的手。
“成交。”琉璃眯起的眼中化开笑意,愉快地道。
18.
同样的情境降临到自己头上,天迹这才惊觉自己当初脑补的画面有多可笑。
“诶?四世啊,你看这根亭柱,它又高又圆,又粗又亮,是不是很适合拿来撞?”
“咪。”
四世蹲在石桌上,不耐烦地甩动尾巴敲击桌延,递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琉璃离开永夜剧场后的两个时辰内,天迹已经将能想到的假死之法通通试过一遍——封脉闭气、神魂出窍、入眠、溺水,但都没能再进入那个有着金碧之海的境界,更别提见到恶魔本魔。
“唉,不应该啊……上次明明是从寒潭里进去的啊?”天迹迈入凉亭,以内力逼干身上水渍,手还滴着水,就在四世顺滑的黑毛上胡撸两把。
四世喵哇一声,跳上亭梁,气呼呼地冲他哈气三声,这才扭头舔自己被摸湿的背毛。
石桌上腾出空地,天迹将那封肇事之信摊开,一手支颊,一手在信纸上叩出节奏。
“按照琉璃所说,信上共有两道术法,其一改写字迹,其二乃是沟通神识的术阵。术阵余力有限,还有一次启阵机会。以上次经验,该是意识脱离主体控制便可进入,现在进不去,是少了什么关窍么?还是说,真得在这柱子上来一下?啊!苍天呐——!”
天迹苦恼地抱着头。
但也只剩撞晕自己这一条路可走了。
他想起地冥曾经在仙脚做过的事,不禁摇头咂舌,“确实可以一次撞晕,撞不晕都得算学艺不精,但是、但是吧……”
人同动物一样,本性就是趋利避害。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容易,但违背本能,在□□受伤前一刻遏止下意识逃离伤害的行为,就需要更大的意志力。
“喵嘎、喀喀喀。”
“好你个四世!你居然敢笑我?!”天迹抬头,瞪猫。
须知猫通常不这么叫,只有遇到猎物之时,偶尔会发出这种类似关节弹响的咔嗒声,类似某种挑衅和嘲讽。
然而黄泉十三阶并没有猎物,只有他天迹神毓逍遥。
许是被地冥附过身,四世清清冷冷瞥他这一眼,尽得地冥真传——嫌弃中带点在意,在意中又满是鄙夷。四世看完这一眼,便晃悠悠地竖起一条后腿,爪爪开花,粉嫩嫩、水灵灵,继续专心舔它的毛。
奈何这猫最近烧烤吃得太多,膘肥体壮,油光水滑,舒展开的身体竟与那根横梁一般粗壮,看起来活像只搁在亭梁上、要掉不掉的碳烤鸡腿。
还是烤糊的那种。
再结合刚才嘲讽,天迹总觉得这居心不良的小猫咪是在对他比一款很新颖的中指。
“嗯哼,你给我等着哦!”
嘴角噙着抹坏笑,天迹起身,侧对亭柱,使巧劲猛地一撞。
结构受震,凉亭倏然晃动不止,振幅不大不小,刚好够把四世甩下来。
天迹满意地听见四世在骂骂咧咧,喵嗷喵嗷的惊呼声由高及低,最后是四爪安然着地的轻扑声。紧接着,黑暗与死寂便漫卷如潮,隔天绝地,似是将他抛弃在世界之外的一片真空里。
天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地冥清醒时自己撞晕自己,是这种感觉呐。
这种程度的自控,对玄黄三乘而言确实不难。
但是,怎么说呢?
这主动的自我放逐,带着十足的厌世感,凄冷得仿佛整世苍凉尽压他一人身上,天迹在意识里紧紧抱住自己,打了个寒颤。
好冷啊……
19.
碧海兴波,月轮回还,转瞬已是几番升落。
离人公子抬首望天,眸光深远,看向不存于此境的虚空之中,“你之本体正在遭受攻击,没关系吗。”
“没关系呀,四世下口知道轻重的。”
天迹躺在地上,双手交叠着枕在后脑勺,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
离人公子收回视线,好奇地看向他,“那么,好不容易进来,你是打算一直躺着与余对话么?”
“哎呀,公子可曾听过苦境一句谚语?”
“哦?怎说。”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去呀。”天迹侧过头眨眨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吾这回栽了个大跟头,不打算起来啦。除非,眼前这位好心的公子愿意撤回信中改易内容,让我好跟地冥有个交代?”
“哦呀——那余可以看作是,你在向离人请求契约吗?”
“唉唉唉?!”天迹抱起膝盖蜷成一团,竟是就地一骨碌滚了出去,坚持把躺在地上奉行到底。
这是几百岁先天高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哈。”纵是看惯了世间百态,离人公子还是忍不住微微睁大双眸,眼中尽是兴味。
离这看起来要吃人的恶魔远了丈许,天迹这才又恢复成侧躺的姿势,泰然自若道,“这位恶魔——公子,强迫或欺骗他人签合同是违法的哦!”
“余是恶魔,恶魔不用遵守你们人类的法律。”
山不转水转,恢复淡漠神色的离人公子涉水而行,滴水不沾,金蓝两色的波光荡漾开去,他挨着天迹蹲下身,用最淡漠的语气,说出最不讲理的话,“恶魔只忠诚于契约,至于契约从何而来,嗯,你不用管。”
“哇靠!头一次见到比吾还赖皮的!”天迹撑起上半身向后仰,努力离这不讲理的恶魔再远点。
这动作分明是畏缩惧怕,好像眼前彬彬有礼、淡漠疏冷的恶魔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他的头似的,但天迹眼中偏偏又满是算计的精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恶魔瞧,“那我能问一下,你要骗的是谁吗?是我,还是地冥?”
“有区别吗?”
“……唔,”天迹低头沉吟一瞬,复又抬头笑道,“本来是有,现在嘛,吾大概已经得到答案了。”
“哦?”离人公子饶有兴趣地侧了侧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就见天迹狡黠一笑,“没区别,也就是二者相同,二者皆骗嘛。即,我会死是假,让地冥看到我会死也是假。你要的就是眼下这个结果,地冥为我求医掀翻苦境,我别无他法,只能来找你签契约,把灵魂出卖给你,对吧?这就是你上次送还被地冥偷走信件时,所说的火候、啊不对——‘时候’。”
而既然证实信里内容是假,那他不会死,自然也就没有继续求助于恶魔的必要,更不需要签订出卖灵魂的契约。至于地冥那边,时间总会证明一切,大不了他以后就捆绑在地冥身边,日子久了,地冥也终会放下心结。
却见离人公子挑起一条眉,不咸不淡地道,“为何你不认为,二者同为真?你会死,而地冥会看到你死。”
“哎呀呀!”天迹撑圆嘴巴,故做惊讶,“恶魔这么恶劣的吗?”
“恶劣吗?恶魔从来不在人类的评价体系之内,对恶劣的认知,也与你们不同。”
“哈,那就算是真的吧。”
天迹说着直起腰背,盘膝而坐,拂袖化出一方竹制矮几。几上青瓷茶具俱全,一旁红泥小火炉上挂着盏铜壶,壶口接连不断地滚出热气。
“我会死,地冥会见到我死。那你骗我的初衷是什么呢?为了救地冥吗?哦……所以你也认为,我不会舍命救他,所以需要你的一骗吗?”
“如何,现在,感受到心慌了吗?”
离人公子看着海面皱了一下眉,随即化出一只精致蒲团,这才在案几前落了座,又抬手往茶筒中插入一支迷迭月季,当作请茶的回礼。
迷迭飘香,浅蓝的花瓣不断散出点点璀璨碎光,飘向那一轮自二人脚下滑向夜空的月,不知疲倦地升落飞舞,像是群逐光而去、至死方休的蝶。
天迹却笑着摇了摇头,起手温杯、洗茶、闻香,为离人公子斟上香茗,“若真是如此,吾更没什么好心慌的。十七能交到只为他着想,只为他好的朋友,是好事啊。以茶代酒,吾玉逍遥敬你此杯,末日十七的挚友。”
闻言,本欲饮茶的离人公子手上一顿,似是忽然失去趣味,眸色也随之一黯。
“你确定是挚友,不是仇人?毕竟在他看来,余可是骗杀你之人。”
“哈哈,这你大可放心!”天迹隔桌伸手,拍拍离人公子肩头,爽朗大方地道,“吾会跟他讲清楚,吾是自愿的,让他不要针对于你。请你继续作他挚友,以保苦境靖平。只要答应这件事,吾便愿意与你订下契约。”
离人公子缓缓放下一口未饮的茶盏,敛眉不悦,“嗯,错了。”
“什么错了?”
“味道不对。”
“啊?茶吗?我没下毒啊——”
“时候到了,但是味道不对。”离人公子满脸遗憾,甚至有些愤懑地咬紧唇,咂摸了一下舌,连平淡的语气都带上一丝沉痛,“两个都是。”
终于知道离人公子在说什么,天迹登时炸毛,拍桌震得茶具惊跳连连,“喂喂喂!上次我就想说了,你真当我和地冥是道菜啊!喂!?太不礼貌了吧?!”
离人公子充耳不闻,轻闭双目,面月而坐。
良久,恶魔才再次睁开眼,那些逐光而舞的莹蓝光点映在榴红眸底,细碎的璀璨像是落了一片星河,月转流长,光逐不息,何其耀目,又何其悲凉。
离人公子似怨似叹,沉然开口,“你对自己的幸运,真是一无所知。”
“什么幸、运……呃?”
天迹蓦地一愣,猛然想起方才琉璃提着整篮烧烤,转身正准备离开,忽然又回过头来对他说——
「前辈可知晓雏鸟的印刻效应?」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琉璃前段时日有所感悟。其实人也是一样的,于有些人而言,在这世间感受到的第一次善意,就是照进他们生命里的一道光,是他们活着的、无可取代的意义。他们会像雏鸟那样,追逐它,拥抱它,渴望与它永生共存。只是与鸟兽本能的追随行为不同,人类的追逐是将己身一切投注进那道光里,这其中,很自然地包括了爱情。」
「……你也是曾给某人第一次善意的那个人吗?」
「很遗憾,无论前辈口中的那个某人是谁,我都不是。但前辈您是这样的人,您的幸运,真是让琉璃心生嫉妒啊。」
……
“幸运、吗……?”
天迹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离人公子已是离他极近,正站在他身边,弯腰观察他面上神色,呼吸几近触及他面门。
天迹猛地一个激灵。
打从出师以来,他还从未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这般悄无声息地近过身。也不知是这境界古怪,还是离人公子身法奇诡。
但这都不是重点,眼下氛围看似和谐,天迹却敏锐地感受到一道浓烈尖锐、毫不加以掩饰的冰寒杀气,登时汗毛乍起,瞳孔骤缩。他警惕地看向对方,手中暗暗捏起剑诀,面上笑颜如常。
“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没什么。”离人公子稍直腰背,眸光深敛,无悲无喜地端立于天迹身侧。
纵然只是背着双手,这只恶魔身上透出的森然杀意依旧源源不绝,仿佛方才轻松自在看他插科打诨的,另有其人。
“恶魔罕有七情六欲、爱恨怨憎,真心更是稀缺之物,你们人类倒是多得很,故而肆意践踏、挥霍者,不乏其数。着实另余不爽。”
话音刚落,冷不防地,离人公子竟是飞起一脚,狠狠向他踢来。
说时迟那时快,天迹剑指掐着剑诀应时挥出,正中离人公子脚背,举重若轻,卸力转力,一气呵成。可下一瞬,他仍是感觉那一脚重重踹上了自己心窝,霎时胸口闷痛难当,眼前一黑又一亮,他终于看清了另一张满是焦急热汗的脸——
“十、七?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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