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闻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琴狐挣扎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勉强撑开一条缝。
天花板的吊顶平板灯看起来不算刺眼,而出现在他与天花板之间的,是一张总是略带愁容的面孔。
见到熟人,琴狐勉力牵起唇角,想给对方一个友好笑意。
只是在玄真君看来,这笑容约摸有点像牙疼,实在失败。
于是琴狐并没能僵硬着脸笑多久,就被玄真君捻着他眼皮,用光源照着看过瞳孔,被强光这么一晃,琴狐迫闭上了眼睛,只听见玄真君道,“醒了也可以多躺一会儿,不用着急起来。刚用过药,还挂着点滴,门外那位若是见了,怕是不好解释。”
琴狐用不是很灵光的大脑听明白了,自家主治医师的言外之意,是要他琴狐安分点儿,别总想着拔针头逃出医院这档子看起来很帅,却总是让医生倍感头疼的事儿。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琴狐也就乐得安逸,惰性上来,连一根手指他都懒得动,索性就对自己的主治医师眨眨眼,然后难得乖巧听话地闭目养神,任自己在一片混沌之中浮浮沉沉。
又躺了约摸小半个钟头,大概是药效开始作用,琴狐再次睁开的灰蓝色眸子里明显有神了许多,但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旁边一个冷情冷意像是在念判决书的声音打断了。
“一小时十七分,琴狐。比上次还多十三分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还躺在诊疗床上的琴狐转过头来,看到了离自己两步之遥,正抱着胳膊坐在椅子里严肃审视着他的玄真君。
病人这个身份,偶尔会让琴狐在玄真君面前有那么点儿退行性心理作祟,他心虚地冲玄真君笑笑,同时坐起身来,人一点点从床上往下滑,伸脚去勾自己鞋子,企图瞅准机会就开溜,“呃、好像,不算太糟?”
“不,糟糕透了。”
玄真君说罢,无视了琴狐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翻开膝头的诊疗记录,低头看着里面记下的时间数据,“从你第一次使用这种抑制脑伤的药物应急开始,它起效的时间就在不断延迟,我很难保证你下一次用它是否还会生效。另外,因为有效成分的重叠,你每用它一次,我就不得不给你平时的口服药物加大剂量。我好像说过,这药不是绝对安全,药物的代谢性和耐药性决定了它的用量一旦升到更高峰值,就不能降低,否则也会失效,且可能并发严重的戒断反应,这将不仅影响你的脑伤,更影响你的激素水平。”
“我明白,当然明——”
“那么,你可否解释一下自己血液中药物含量升高的问题?是否存在服用过量的情况?或者直白点说,药物成瘾?”
“什么?!”
甫一落地准备找借口逃跑的琴狐动作一顿,瞪大了的灰蓝色眸子里满是震惊,“这不可能,我一直严格谨遵医嘱,绝对不存在用药过量的情况……这次不是普通的脑伤发作吗?”
视线从琴狐落地的脚,打量到琴狐此刻表情,玄真君挑了挑眉,说不上是信了还是保持怀疑,但看着琴狐的视线明显缓和了许多,手中签字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诊疗记录,他思索了片刻,再次开口向琴狐求证。
“真没有?”
“真没有!骗你就烂狐狸尾!”琴狐说着还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五指向天,做发誓状。
见琴狐如此笃定,玄真君似是这才终于打消顾虑,起身踱到琴狐身边,拉过琴狐的爪子,动作麻利地拔了琴狐手上静脉针,示意他自己按着止血棉后道,“那你可能需要注意一下身边的人,以及入口的东西。”
“嗯?”琴狐稍一沉吟,“你是怀疑有人……”
“不是怀疑,是确定。在你没乱用药的前提下,这是你目前状况的唯一合理解——有人给你下过超计量的药物,药效抑制了你的神经活动,导致你短暂昏迷。”
琴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可以根据药物代谢特性,推断时间点吗?”
“抱歉,不能。我不知道你是渐渐积累至此,还是在方才瞬间达到了某个阙值。但我能给你个大概范围,短到三个小时前,长到四天左右。以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听么。”
琴狐尚在皱着眉,思考玄真君给与的时间范围内遇到的人或可疑的事,结果一想到吃,就想起了占云巾家温暖的餐桌,以及那一桌子既健康又美味的食物,冷不防听到玄真君这一问,不由得呼吸都跟着一滞。
“呃、如果不听,就能当它不存在的话?”
“当然,不能。”玄真君语气平静且无情地续道,“这药物本身有抑制你分化的副作用,你连续服用了三年之久,若它一旦失效,届时任何一种抑制剂,都将可能对你无效化。而此次药物过量,很不巧,扰乱了你体内激素平衡。”
琴狐咽了口口水,指尖揪住掌下床单,渐渐收紧,心脏也跟着似是被人攥住那般,越跳越是艰涩难忍。
他倏然忆起之前闻到的那股梅花冷香。
梅香清冷,纠缠不去,然而此时细思,琴狐这才惊觉那可能并非是风涛十二楼内的植物花香,而八成是占云巾的信息素气息!
倘若换作从前,这气息断不会是不经意间就能闻到的。
毕竟彼时好奇,琴狐是借着同窗兼舍友的地利之便,由上铺一跃而下,一把从背后抱着占云巾脖子,扭打许久,这才勉强嗅到了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而已。
可如今,这股气息竟是能如此清晰得萦绕鼻端……
琴狐耳鸣般地听到血涌之声突突直跳——那几乎绝对的比率,让分化的恐惧再次漫上心头。
若是以前,他还能说服自己勉强坦然以对,可如今,某些眼看着就要到手的东西——比如早晨还充满希望的那个奖励,不过短短半日,就又变得遥不可及。
就好像即将攀登上顶峰的人,突然被人一脚踹回崖底,还割断了保护的绳索,不仅摔得粉身碎骨,还让他没了继续攀登的资本。
不带这么玩人的。
琴狐默默低了头,假装去看止血棉球下的针眼是否还冒血珠,却听玄真君又道,“对了,门外那个,是你曾提过的同窗好友吗?我记得,他是A吧。”
“不会!鹿巾不是那种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为玄真君对下药者的怀疑已有指向,琴狐猛然抬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下意识一口回绝。
玄真君似是被这反常的举动惊到,短暂一愣,随即开口回了他三个字。
“嗯,我信。”
“啊?”
琴狐嘴巴张得老大,把刚准备好的诸如“鹿巾根本不喜欢我”、“不会为了让我分化做这种事”之类的说辞也都吞回了肚子里。
要知道玄真君若是这么好说服,他琴狐早就不用差点连反侦察技术都用上,就为了换着法儿地躲人、躲健康检查了。
但见玄真君眉尾一挑,向来不苟言笑、实事求是的人,说出口的话绝对没有任何夸张成分,“因为他送你来的时候,急得快哭了。”
“哈?!”
琴狐一头雾水,想着占云巾不是昨天还说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无害化处理的么?
然而琴狐这一脸的困惑,玄真君大约是没接收到,只自顾自地续道,“那情绪不是作假,所以他应该不会想害你。只是有一点需要提醒你,他为何知道来我这里求医?你昏迷前叫他来这里的?”
“呃?”琴狐一愣,“我没啊。”
“嗯,那就不在我的工作范畴了,请自行处理。最后,是我老生常谈的忠告。”
“老生常谈”四个字话音刚落,琴狐身体猛然微微往后一仰,十分诚实地反映出他对这话题的抵触,但即便如此,他仍是面带笑意,让人看不出他半点拒意。
“又是尽快手术?每次临走都会被你念叨一句,让我总觉得好友对鄙人的大脑另有所图啊。”
“我没跟你开玩笑,以你现在状况,拖得越久,预后越差。虽然是难得的神经科学样本,但还是避免它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好。”
玄真君说罢,转身将搭在一旁的琴狐外套扔给他。
琴狐一把接过,边往身上套,边冲好友撒娇似的放软了声线,“最后一次,等手上事情完结吧。毕竟我们家族的状况你也知道,拜这次药物过量事件所赐,我怕是以后想继续办案都没更多时间和机会了,到时,我任你处置,如何?”
大约总觉得这话里除了对失去事业的感念,还有点其他什么遗憾,玄真君点了点头的同时,忽然余光瞥了一眼办公室的门,“他知道么。”
“嗯?鹿巾吗,我们家的事儿他应该都知道。毕竟他家,就是跟我家相反的那个例子。不过脑伤还有这次药物的事情,还得继续烦请好友帮个忙啦……我可不想被当成个易碎品供着。”
最末这句话出口之时,琴狐已是用水汪汪的灰蓝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玄真君,开足了马力装可怜博同情。
但是玄真君的眉尾眼见着越挑越高,显然不太受用。
于是琴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伸手去轻轻拽玄真君白大褂的衣角,一副小孩子讨糖吃的期待模样,又带着点儿怯生生的乖巧,让人实在不忍心拒绝的柔软声线低声哄道,“不要让他们担心嘛……”
玄真君看着那双眸子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在这全套的卖乖装可怜攻势中败下阵来,“罢了,多一份无谓的担忧也是多余。但为了避免我以后每天早晚对着一个大脑标本上三柱香,琴狐,记得努力。”
“嘿,没问题!”
“自己小心。”
“好。”
终于可以逃离这里,琴狐一蹦三跳地跑到门边,欢天喜地地拉开门,看也没看就要往前冲,谁知迎面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还险些因为没收住脚直接扑人家怀里。
“哎哟!抱歉抱歉——哎呀?鹿巾,好巧好巧、那什么,我没事啦,咱们先回局里?小水仙他们还等着我们呢。”
看清眼前人,琴狐连珠炮似的说完,同时笑眯眯地退一步,离对方胸膛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像是为了避免什么误会。
那厢,占云巾微皱着眉,显示当事鹿心情不佳,他目光直接越过琴狐肩头,定定看着琴狐身后的方向,“您好医生,他状况如何?”
“嗯,记得吃药,问题不大。”
琴狐闻声,转头去看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宛如背后灵般存在的玄真君,十分感谢地向后者一顿挤眉弄眼之后,得意洋洋地回视占云巾道,“你看,我都说了没事,这下信了?好了,走啦走啦,回局里,工作要紧——”
“另外,若是再有类似状况,也请及时将他送来。以及,他大概没告诉过你,我可能随时会需要一个可以帮他签字的人,到时也请一并带来,就这样。”
玄真君面无表情地说完话,没等琴狐对他的反水发出半声抗议,就当着琴狐面,直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留下琴狐一人,面对满脸疑惑的占云巾,独自风中凌乱。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浓眉大眼”如玄真君,也会临场“叛变革命”了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