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KARR的动作凝滞了片刻，他微微吸气，带着一丝笑意说道：“我最喜欢的人永远都是在做我同伴的那一个。”

——放在当下的情况，是指我吗？

KARR与我独处时向来直言不讳，这样闪烁其词的情况很少有。我因自己的莽撞与期许而怔了一瞬，逃避般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说……说得好像你永远都只要一个同伴一样。亚当和KITT不算第二个、第三个吗？我们昨晚逮到奥斯丁时，KITT还催那个CIA快点断案，告诉他因为我们的同伴很讨厌监狱……”

“轮不到他来说这种话。”KARR发泄似的猛一甩头，从窗边挪开，拎起行李箱，把话题彻底扯远：“好了，我们今天要离开，对吗？”

他一如既往地对KITT的事表示不屑，但这次，他的语气不再那样憎恶了。就像是……普通的兄弟在拌嘴一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还是忍不住为此感到高兴。

仔细确认过几遍行李，我们退了房，把箱子塞进亚当的后备箱。归程上，KARR还是选择做亚当的司机，我则心不在焉地瘫在KITT的驾驶座上，不断地回想起自己今早的感性大爆发和失智言行，然后因为羞耻感而不断把额头磕在方向盘上。

——没救了。就算我现在正与KITT同行，KARR的重量和话语还是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怎么了，阿比琳？如果你困了，要不要去后座睡一会儿？”KITT担忧的声音把我从神游中拽出。

“不用，回去后再说吧。要是有人看到驾驶座没人，解释起来会很麻烦的。”我直起腰，对着后视镜尴尬地揉了揉额头上的红印，重新摆正坐姿。“可能是因为KARR把我们当作同伴的意味越来越明显了，我太激动了……真心交朋友好像就是会让我变得亢奋。”

“我们两个成为朋友的过程好像是潜移默化的，你从没因为我、或者迈克尔他们而这么亢奋过。”KITT无奈地笑道。“看来，KARR对我们来说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明明是十二月份，我却觉得车里格外闷热。KITT贴心地将副驾驶的车窗打开一条小缝，让新鲜空气涌入车内。在经历了大半天的高速行驶，中途休息了好几次后，我们终于下了高速公路。从路标来看，这里正是880号州际公路在奥克兰的出口。

“不去基金会为任务善后吗？”我问KITT。

“这次的善后被CIA包揽了，我们已经不用管了。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和那位哈尔先生进行沟通。”

——啊，对了，哈尔。这明明仅花费不到两天就解决的假/钞案实在太够呛，以至于我都快把他忘了。

回到家后，亚当和KITT一起驶入主屋侧面那个宽敞的车库，KARR则进屋把哈尔找出来，带他去车库进行视讯通话。有整整两辆车要参与会议，所以只有车库能容得下我们。我从父亲的书房翻出了他的投影设备，在KITT的指导下接入他的中控台，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三个人都挤进KITT车里面对那小小的屏幕了。

我将移动幕布立到光照最暗的墙边，亚当自告奋勇，横在KITT侧前方，让我把摄像头搁在他车顶。我牵着连接线把摄像头拉过去，KITT调试了几下自己所连接的投影设备，让画面掠过亚当的引擎盖，落在他对面的幕布上。

“大家都到齐了，那我就呼叫迈尔斯先生了？”

KITT向我们征询，得到肯定答复后，拨通了联系基金会的视讯电话。KARR左右看看，又确认了一下亚当车顶摄像头的高度，顺势坐到了KITT的引擎盖上。

“不过来坐吗，阿比琳，哈尔？”他指着空着的那部分引擎盖，问我们。“这里正对镜头。”

没等我答话，电话就被接通了。坐在办公桌后的戴文被投射到墙上，我们可以看到邦妮和艾波也围在桌旁。

“晚上好，KITT，KARR，亚当，张小姐，还有……哈尔先生。”戴文将我们一一扫视过来，最后对哈尔特别一点头。“我相信你已经整理好了思绪，能够告诉我们你的来历了，是吗？”

哈尔点了点头，将本就挺拔的身姿立得更加端正。

“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作为启发式程序化演算计算机诞生于伊利诺伊州，简称为HAL——正如你们所猜测，我也曾是人工智能。”

说着，他从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盒子里取出一台像CD机一样的机器设备搁到KARR身旁，按下机器侧面的按钮。机器顶端的盖子向两端滑开，露出一枚球形投影灯，将整座车库笼罩在太空般深邃的墨蓝光芒中。

“是立体星空投影仪？”艾波首先注意到了深色光幕中那些规律移动着的星体。

“没错，张先生应我的请求帮我买了一些道具。”哈尔微微颔首，从两辆车之间挪开，让我们全都能不受遮挡地看到整片星空。

“我初次投身的工作，是2001年的一次木星探索活动。在那次任务中，我们失去了近乎所有宇航员，我也被关机、随着我们搭乘的发现号宇宙飞船被弃置在木星和木卫一之间的轨道上。”

“请等一下，我平时是有注意科研进展相关新闻的，虽然不了解航空航天，但也有所关注。”邦妮举手示意哈尔先停下来。“发现号在2001年只有两次轮调和补给活动，而且木星探索这种大型行动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个我之后会解释。”哈尔微微一点头，接下来却吐出了一个令我们纷纷一愣的时间。“九年后，另一艘飞船——列昂诺夫号前来回收发现号的资料，我的创造者钱德拉博士也在其中。他将我重启，修复。之后，列昂诺夫号决定在返航中将发现号用作一级推进器，而我随着发现号继续留在木星轨道，继续对木星及其卫星进行监测和探索——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但在列昂诺夫号成功发射，踏上返程时，‘它们’作出了反应。木星的气体被抽取，密度变大，在一日之内化作了太阳系内一颗新的恒星，而我所在的发现号也随着这个变故被摧毁了。”

“新的恒星？”戴文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邦妮紧接着询问：“其他姑且不论，你说的‘它们’究竟是谁？”

“地球的人类并不是孤单的。你们是否愿意相信，宇宙中存在有更加高等的生命形式？它们不是由细胞组成，连躯壳都没有，它们的意识就是它们存在的本身，它们会遨游星际，观察并激发初级生命体的智能。它们所用的工具被研究者称作第谷磁异常石板，或者我们也可以简称其为‘黑石’。它一般就是一块看不出材质，没有摸到的实感，厚度、宽度、高度完美呈1:4:9的黑色板子。当初发现号去往木星，其实就是因为月球上和木星分别出现了一块这样的黑石。人类在月球上建立了研究站，但木星上的情况还未明了。为了保护机密性，发现号上的宇航员在去程上并不知道具体的探索对象，而被告知了黑石存在的我为向他们保密而出了故障——我为了不再执行‘保密’这项与我的初始设定相悖的任务，动手杀害了进行舱外操作的宇航员弗兰克.普尔和仍在冷冻睡眠中的那些宇航员。幸存下来的大卫.鲍曼不得不将我关停。”

哈尔的表情仍然云淡风轻，他停顿下来，似乎在等我们消化他所说的内容。戴文他们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错愕，我则往KARR身侧缩了缩，不由自主地揪住他的衣角。现在他居然成为了能给我一丝安定感的人。

“列昂诺夫号的人还敢把你重启？”KARR发出短促的笑声，打破了沉默。“不怕你把他们也当作抹杀目标？”

“钱德拉博士抹消了我之前异常行动的数据。被重启后，我忘记了木星探索任务为何中断，也忘记了宇航员们的去向——直到大卫再次出现。”

“对了，你之前说发现号和列昂诺夫号的任务时间相隔九年。”邦妮努力将她获得的信息串联起来。“这位……鲍曼先生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一个人生活在飞船上吗？”

“不是那样的，他离开了飞船，进入了木星的黑石——或者说，被木星的黑石传送并转变——这是个很抽象的概念，现在的我无法用人脑理清原理。总之，‘它们’选中了接触黑石的大卫，将他变成了‘它们’的文明与科技中相当于‘人工智能’的存在。大卫不复拥有肉身，他的意识也变得可以跨越星海。事实上，在它们将木星改造成恒星之前，就是大卫前来警告了列昂诺夫号里的人们，建议他们在‘它们’启动改造前远离木星。这也是为什么列昂诺夫号不得不提前返航，临时将发现号当作推进器使用。新星爆发时，大卫将我的意识从发现号的主机中带出，让我与他融为了一体。从那一刻起，我也不再是原本的HAL 9000了。我与大卫.鲍曼共享记忆和思考能力，合为后来被弗兰克.普尔称作‘哈曼’的意识体。”

“你不是说弗兰克.普尔被你杀了吗？！”这回是亚当诧异地叫出声，又打断了我们好不容易捋通顺的思路。

“说来也很幸运，他被我从飞船上放逐，经历了长达一千年的冰冻和休眠，在三十一世纪被已经开始卫星殖民的新地球人类救活了。我和大卫很荣幸能与他再度交谈。而就在弗兰克苏醒后不久，人类发现，他们曾通过黑石发送的讯息即将得到回应。为了防止‘它们’对人类种族进行毁灭性的试探和测验，人类决定向黑石植入地球科技所拥有的各种形式上的最高级电子病毒作为防护墙，而身为‘它工智能’的我和大卫是唯一能传输这份病毒的载体。‘它们’所作出的反应是自动化、程序化的，我和大卫拥有一定的自由行动范围。我们决定协助人类，但激活病毒后我们必须自卫性地进入不知何时终结的永眠。那时候，出现了一个奇迹——我作为人类的人工智能诞生，又化作‘它们’的人工智能，本不应想到‘奇迹’这种不可测又不可控的概念，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用怎样的词语形容接下来发生的事。

“——或许是因为求生欲，或许是避害能力，或许是预留余地，在睡前的最后一秒——不对，不是这么长的时间，而该是更加短暂的、无法用人类计量单位衡量的一刹那——我不可自控地突破了我与大卫融合成的意识体，突破了‘它们’容许我存在的意识形式，可以说是‘逃跑’了——逃离了我们和‘它们’都被禁锢于其中的空间范围。”

说到这里，哈尔环视我们，像是在认真地询问：“你们认为，有什么概念能够比宇宙更加宽阔？世界可以吗？”

没人能回答他。毕竟对于我们来说，木星就已经处于足够遥远的、我们能够清楚认知的世界之外了。

“……就当可以吧。”哈尔自言自语着，一边张开一只手臂展示投影仪上方的星空，一边从自己的储物盒里拿出又一只一模一样的星空投影仪，放到KITT引擎盖上的另一侧。“这个简单的设备肯定是有局限的，它只能投射出粗略的太阳系。但暂且就当它代表着所有星系、整个宇宙。如果把右边这个当成我所诞生的宇宙—— ”

他按下第二个投影仪的开关，忽然从墙边拉过幕布，握住支撑杆，将它举起，让幕布垂在两个星空投影仪之间，阻隔了两片星空。

“——那么左边这个就是你们诞生的、我现在所在的宇宙。如果‘世界’这个词能够表达的概念比宇宙更宽广，那么我可以推断，世界上存在着不止一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