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庆祝节日,更重要的是我们团聚在此。我们来自不同的地域,本做着不同的本职工作,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危机和冲突,如今可以安稳地围坐在同一张桌旁,就是一件值得祝福的幸事。希望今年过后,我们依然能彼此扶持,共同前行。”
戴文的祝酒词体面又不乏诚恳,基金会似乎不怎么出现这么多人一起进行正式聚餐的情况,我们打开平时闲置的会客厅,起用了长长的宴会桌。尽管戴文特别准备了用香料熬煮、散发诱人香气的圣诞红酒,但鉴于我上次只喝了一口酒就在医务室躺过半天的经历,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杯子斟上果汁,随着戴文的发言作势举杯敬酒。
经历了白天那戏剧性的两场购物,晚餐开始时我还没完全调整好心态。KITT和KARR倒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搞得唯一一个还沉浸在低落中的我更郁闷了。
KARR坐在我身旁,对每一道菜都兴致盎然。我专注于大锅炖菜,里面的西芹和土豆都入味刚刚好,此外还有圣诞布丁,我可以直接当主食。我和KITT中午打包回来的日式点心也被戴文加入甜点拼盘摆上了桌,斯蒂芬妮和我一样对它们可爱的外形赞不绝口。
饭后,迈克尔提议可以架起投影仪一起看电影,戴文欣然同意,而不久前有过架设投影经验的哈尔主动提出帮忙,在沙发对面把幕布支好,连上电源。邦妮问过每个人的意见,从影碟柜中挑出一部兼具受众大众化和热闹感的变相怪杰放进放映机,关掉会客厅的大灯,让我们陷入仅剩荧屏亮光的黑暗。
比起看电影本身,我更享受这种家居休闲的氛围。会客厅有大小不同的几组沙发,戴文和邦妮还算端正地靠在扶手椅里,哈尔和KITT共享一个长沙发,迈克尔和斯蒂芬妮直接埋在一堆靠垫中间坐在地毯上,脚边还摆了一张放着红酒和可可的矮桌。我为了和KITT拉开点距离而选了另一个长沙发,KARR不客气地坐在了我旁边,顺手递过来一只杯子。
“给,热牛奶。你喜欢加方糖来着,对吧?”
“你记得?我太感动了。”
我没咋走心地应了一句,但比起感动,其实我有点惶恐,被人注意到细微的日常习惯会带来一种私密领域被入侵的感觉。不过随着音画将我的注意力吸引到电影上,我逐渐说服自己身侧的一切都不重要,捧着牛奶瘫进靠垫,让自己专注于荧屏。
片中金.凯瑞做着夸张的表情与动作,我看着那情景喜剧般的演出,思绪却飘到了过去和父母一起看电影的时光中。母亲比我更擅长分辨演员,但理解前后剧情逻辑的能力比我稍差一点,她对于我在半途中找她搭话的行为相当宽容,就算有时答不上我的问题或没注意到我希望她注意的细节,她也会逐字逐句地听进我说的话。父亲则不喜欢在看电影时被人打扰,一旦我有什么想问或想感叹,他总是眼都不眨地告诉我,“等结束后再说”。
——这部电影是适合跟母亲一起看的类型呢。
这么想着,我的心仿佛又开始在无边的深渊中下坠,空茫感席卷而来。我在失神中啜饮了一口牛奶,试图用热量来缓解心情的不爽。恰到好处的甜味弥漫在舌尖,我不由得沿着沙发背下滑,让自己在柔软的靠垫中间陷得更深。
——圣诞节也算是个团聚的日子吧?基金会创造的宛若家一般的温馨氛围,究竟让这里的哪些人感受到归宿了呢。
迈克尔是为了KITT而被召唤过来的。他再怎么自如地在楼间穿行,使用“朗”这个姓氏的他也已经不再独属于基金会了。只要没有特殊变故,如今身为客人的他迟早会离开。一直以来与他共事着的KITT他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与迈克尔“团聚”的呢。
电影在荒诞的展开中以圆满的结局收尾,随着演职员表开始在屏幕上滚动,戴文打开了灯。迈克尔从靠垫间起身,意犹未尽地用电影中的台词调侃着斯蒂芬妮,把她也拉起来。我探身将空掉的杯子送到茶几上,又重新瘫回沙发,觉得在黑暗中待久了,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现在应该快到祝各位晚安的时间了——或者说,既然大家都是大人了,要今晚就拆礼物吗?”戴文站在门口,带着打趣的笑容询问我们的意见。迈克尔举起双手示意道:“仪式感可不能这么打破!让我们把惊喜留到明天早上吧!”
——果然!有圣诞礼物环节!
我暗暗松了口气,顺便在心底感谢商场在节日期间有免费的礼物包装服务,我临时抱佛脚挑的那些东西都还看上去挺像样的。
待大家都各回房间准备洗漱睡觉,我把自己下午买的东西逐一从亚当车里拿进屋。会客室的大灯已经关了,我借着从走廊透进来的光芒堆好礼物,跳棋盘的脚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哐当”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还好这里离住宿区远,不会把谁惊醒。
我庆幸于没有人在附近,但我调整着盒子的摆放位置时,隐约听到有脚步声沿着走廊渐近。我屏息聆听数秒,才确信这不是我的错觉。尽管我清楚现在基金会就我们几个人在,但在这个昏暗又寂静的环境下,平日里熟悉的事物都会让我一惊一乍的。我连忙站起身,搬起棋盘当作壮胆的防身工具,深吸一口气,用胳膊肘把门推得大敞,主动跨出去一步,向着脚步声的来向望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啊,怎么不叫我一起?这些东西不是还挺沉的?”
与我乍一打上照面的KARR率先开口了。他顺手从我手里接过棋盘,向会客厅里看了看,将棋盘放到了我刚刚把它拿起来所留下的礼物盒空缺之间。他的一串动作过于行云流水,我错过了反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的机会,只得讪讪地嘟哝一句“我以为你已经要睡了”,等他出来,伸手合拢会客室的大门。
拜KARR大半夜在走廊里露头的jump scare所赐,直到走回客房,我那仿佛要提到嗓子眼的心跳都还没有平复下来。KARR没在楼梯口与我分开,而是径直把我送到房间门口,简直绅士得像KITT——
——不,别想KITT。
我提醒自己,但那双带着笑意的红色眼睛已经随着这个名字一起在我脑海中“嘭”地膨胀开来。我的眼眶又开始不争气地发酸,我努力用“这是因为夜深了我困了”来说服自己,试图将注意力分散开。
“阿比琳。”
KARR在我房间门口站定,语气严肃得让我神游天外的思绪被坠回了麻木的身躯,我眨眨眼,发觉自己被他挡住了去路无法开门,便按亮了墙边的壁灯,让我们不至于黑灯瞎火地大眼瞪小眼。
陡然被光亮笼罩的KARR肩颈紧绷,双眼紧追我的视线,看起来蓄势待发,但他那浅色眼眸投射出的目光并不像以往一样富有攻击性,我很快意识到这并不全是暖色灯光的带来的错觉。
“——我除了我自己以外,一无所有。”他见我安静地等在原地,开口继续说下去,声音中夹杂了一丝犹疑。“所以我能交付给别人的,就只有我自身的一切。你说想要更接近KITT,想要在他眼里变得更特别。我现在或许明白了,如果你的这份心情是想要和他成为‘恋人’的话,那么我对你也抱有相同的诉求。你愿意接受‘我’吗?”
“你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没等KARR的话音落定,就在惊慌中冲口而出。这个话题太超过了,而KARR的态度又太过正直,听起来甚至有点灵异。
“意味着像迈克尔和斯蒂芬妮一样。”KARR即刻答上。“除了迈克尔擅长说些甜蜜的漂亮话以外,我们和他们差别并不大不是吗?我们也会共享彼此相当大体量的时间,也会通过肢体接触交换情绪与力量,也会一同生活,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入睡啊。”
拿KARR代餐一些异性亲密互动并为“我也能做到这种事”而沾沾自喜是一回事,他亲口说出要为我们的关系赋予一个特别意义的定性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比起这些话语本身的令人难以置信,我反倒像是在逃避——逃避将我与KARR之间那有些越界的相处模式正当化的可能性。因为在尝试迈出建立什么亲密关系的一步之前,我就提前在害怕面对它的破裂了。
“迈克尔和斯蒂芬妮会接吻哦?他们会进行人类的繁衍行为,说不定未来还会结婚哦?你难道觉得与我做这些事也无所谓吗?”我挤出一声无力的干笑。在说出这些拒绝般的反问时,我发现自己心里并不觉得排斥,反而还有点好奇与期待——“如果是KARR,试试也无妨”。如今他在我眼中真的也是特别的吗?这样对自己感情愚钝无知的感觉让我本能的畏惧更甚。
“只要你觉得可以,我当然无所谓。”KARR微微歪了歪头,眼神没有任何闪躲。“你不是说,想让我看到些其他的属于人类的东西吗?”
——啊,是参加酒会那晚。但我说这话时绝对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真要说起来的话,那天晚上,我就已经同意了‘可以尝试相信你’呢。”KARR似乎和我一样回忆起了那天的经历,恍然般提道。“现在我可以说出口了——我依然想继续信任你,阿比琳,因为自那之后你并没有让我失望。你是我的搭档,已经是对我来说‘最特别’的那一个了,我想要我们在今后也担任对彼此最特别的对象。”
——既然已经是“最特别”了,那么还需要特地为此赋予一个名头吗?
——既然你刚刚得知我被KITT给甩了,难道不觉得我会仅仅为了寻求慰藉而同意你的要求吗?
——我们未来不知会不会再出现分歧与对立,到那时你会直截了当地抛弃我吗?
纷乱的问题在我脑海里挤作一团,但其中突兀汹涌起来的,是对KARR的歉意。
确实是我说过,想让他看到除谎言与罪行之外,其他属于人类的东西。
同样是我想着,如果他能够从头再来,那么我应该也可以从他身上汲取一点重新站起来的动力。
但我之所以想要重新站起来,本来就是因为KITT毫无保留地对我表达了接纳与善意。如果我是将KARR当成了自己的替身,那么我也需要像KITT对我那样,并非出于完成任务的需要而和KARR和谐共处,而是要坦诚地展露出信任与笑容。因为我再清楚不过,如果得不到足够真挚的接纳,我自己也是无法踏出家门的。
如今KARR在从自己负数开局的人生踏到零,再尝试着从零开始对自己之外的某人伸出手,我却成为了回避与动摇的那一个。就算是出于自私,就算是以妥协为开端,我又何尝不该像面对KITT时那样明确又热烈地依赖他呢。
“你可以把这当作我的圣诞愿望。”KARR相当投机取巧地利用了当下的氛围,让我想起了他久违的狡猾的那一面。“——你愿意收下‘奈特工业自主机器人’吗?”
我说不出拒绝的话,但现在点头的话其中意义对我来说又过于沉重。于是我像是中学时期无数次应对社交时那样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稍稍抬起双臂,含糊其辞地咕哝道:“那……抱一个?”
KARR不加迟疑地迈近一步,力度堪称温和地将我揽入怀中。他的手臂在我后腰束紧,让我的身躯无可逃避地与他的胸膛贴合,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中与我同样震耳欲聋地鼓动着的心跳。
——啊,是了。如果是从前的他,根本不会对人类施以无意义的关照。KARR在成长与变化,而自知怀有人类怯懦与怠惰劣根性的我已经开始害怕会被他甩在后面了。
或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或许只是出于维护自己作为人类理应对人类行为更了解的死要面子,我脱口而出:“要亲一下……试试看吗?”
KARR在我头顶发出闷闷的一声“嗯”,拉开与我的距离,让我们能看到彼此的脸。在我脑袋里蹦出“嗯?这就答应了?!”的惊疑时,他和KITT一样牵起我的右手,低头落下一个亲吻。
和KITT教科书般的礼节性示意不同,KARR的亲吻落在我的指节上,他没有很快放开手,比我体温略低的嘴唇依然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我的皮肤,他垂着头,略抬起眼皮,不复尖刻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就像只收起锐利的指甲试探着伸出爪子的黑猫。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揪了一下,一股不同于仅仅是“被男性亲密触碰了”所带来的悸动让我无法控制表情维持平静。
——杀伤力极强的吻手礼也是你们奈特工业智能的什么默认技能吗。
KARR直白地诉说着希冀的表情将我理智思考的能力击沉,我那已经乱成一团浆糊的大脑里只剩下感性的情绪需求。我用被牵起的手反握住KARR,脑海中生出浪潮般想要回应他、想要与他更加亲近的心情。
“我能留下吗?”他和缓地低声询问,声音听起来又有点像擎天柱了。“和解决州际废料处理公司后的那天一样?”
我为自己的毫无抵抗之力深深地叹了口气,倾身过去,握住KARR侧后方的门把手,打开了房间门以作回答。
“……那就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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