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别曾经并不将度修仪放在眼中,他知晓度修仪。
他还记得衡岛一夕覆灭,无衣师尹救下他,告知他一切,那个男人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知道无衣师尹是为了慈光之塔。
彼时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幼童,那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甚至连脸上都是尘土,全身上下灰扑扑的,但是无衣师尹却丝毫不曾介意那一身脏污。
紫衣文士指着怀里的孩子说:“若无差错,他当是你幼弟。”
彼时元别尚不明无衣师尹的用意,他看着那个孩子,血缘的牵连是如此奇妙,尽管他的记忆中从来找不到这个脏兮兮的身影,尽管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孩子长的是什么样子,他依旧冲着那个一脸麻木的孩子笑了笑,唤道:“阿弟。”
十分清浅的一声呼唤,那个孩子满目惶恐,甚至开始不住挣扎,想要挣脱无衣师尹的怀抱。元别疑惑,为何他一声呼唤会让那孩子那般恐惧?
无衣师尹顺着那孩子的心意将他放下,目光转向元别,唇角含笑:“今后你在碎岛步步维艰,只怕他也会受此牵累。恰好我有一好友,向来身体虚弱,正需人服侍,我欲将你阿弟带回慈光,你觉得如何?”
元别记得无衣师尹的眼,他的眼中是暖意,却带给元别无尽寒凉,他知道,那个孩子是掣肘,无衣师尹可以轻易利用那个孩子操控自己。他想挣脱这一切,但是,无衣师尹画下了仇恨的色彩,让他尝到了仇恨的滋味,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一幕幕画面,血腥弥漫,哀嚎漫天。
我该报仇的。他这么想,那么同为衡岛之人,为了报仇,想必阿弟也可以理解的吧?
于是,他答应了,看着紫衣文士牵着那个孩子逐渐远离,而他待在那里。许久,等到太宫求情,等到太宫朝他伸出一只手,同样伸手牵着他,牵着他一步一步踏入他仇恨的地方,眉宇冰寒的战神道:“从此,你随吾身侧。”
直到后来元别恢复所有记忆,想起所有过往,无人之时,他嗤笑,笑自己初醒时的愚昧。
听闻那个孩子被无衣师尹送入镜水别筑,成了无衣师尹那个好友,也就是度修仪的随侍,取名言随。
后来,那个孩子被度修仪收作徒弟。元别笑着撕碎了手上的信,言随?无衣师尹想培养一个听话的棋子,但那又如何?不过是他父亲与一名贱女生下的孩子,有什么资格作为他的掣肘呢?
衡岛元别是衡岛大公子,尊贵非凡,而言随,终究不过贱女之子,有什么资格与他称兄道弟?
同样,元别也向来看不起度修仪,据师尹所言,度修仪此人向来病弱,据师尹传信,言随天天都要为度修仪侍奉汤药。一介男儿竟如女子一般娇弱,又能教言随什么?不过,这无妨,只要言随乖乖的,出不出众又有何妨?
这个看法一直保留着,即使是亲眼目睹了百年前殿上度修仪咄咄逼人的模样,元别也从未变过,不过仗势欺人罢了,有何可惧?
然而现在,他看着对面的男人,手微微颤抖,他畏惧了。度修仪堵在太宫府门前,又向太宫提出和他聊聊,给他看一片碎玉,碎玉入眼,看着对方的面孔,元别没法否认,他畏惧了。
“……度先生这是何意?”元别强压心内恐惧,勉力开口。
度修仪岂能看不出他的异样?元别终究还是年纪太轻,一旦遭逢这种事便无所适从,度修仪笑着问:“我只是想问问,你可识得这块儿玉?”
“不识。”元别眉眼冷淡,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惊涛骇浪。度修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慢悠悠地收起了那块碎玉,道:“不识便不识吧,只是,我有一句话想提醒你。”
“我这个人最惜命。”度修仪俯身,在元别耳边一字一句道,“若是旁的便罢了,谁若要我的命,上天入地,哪怕是阴曹地府,我也要把人揪出来,以泄我心头之愤。”
元别双拳紧握,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先生说笑了,四境之内,又有谁会对先生出手呢?”
度修仪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太宫府,意味不明道:“是啊,谁会出手呢?”
谁会出手呢?
直到度修仪身影渐渐消失,元别仍是浑浑噩噩的,他拜见了棘岛玄觉之后便匆匆回房,掌心血痕刺痛,他却再也顾不上,在书桌上慌里慌张地翻了好半天,终于找出了被他随手压在底下的信封。
他看着手上的信,感受到信封异常的重量,心底一沉,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是那块碎玉……
终于,他下了决定,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只见信封底上,赫然几块碎玉。
房中忽然传出一道低哑的笑声:“你倒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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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碎岛王宫似乎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氛,来往侍卫行色匆匆,剑之初疑惑地看着那些侍卫,度修仪双目微眯:“战事加紧了。”
杀戮碎岛与火宅佛狱毗邻,这次出行正好卡在双方交战之时,看目前情况,只怕杀戮碎岛前线战况不妙。
小路尽头,槐生淇奥缓缓出现在视线之中,莹白的面容有几分憔悴,浅棕色的卷发也无力地耷拉着,直到看到度修仪,槐生淇奥眼中才升起一丝光芒。他一步步走近,站定:“……度先生。”
犹豫的一声呼唤惹来度修仪轻笑:“看来你明了了。”
“……是。”槐生淇奥的眼神有些复杂,或许是这件事太让人震惊了,他从来没想过,王树竟然真的有灵……
夜里的碎岛月光澄明,王树殿里漆黑一片,想也知道那些长老早已歇息。槐生淇奥依照度修仪的话去了王树,他站在树下,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直到他如往日一般靠在王树上之时,眼前骤然一晃,神智迷离间,眨眼已出现在漫天青翠之中。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前,面色温婉,浅笑盈盈:“吾名疏凝,乃王树之灵,亦为汝之母。”
槐生淇奥从疏凝口中得知了百年前的事情原委,一向杀伐果断的王子第一次出现了纠结的情绪,父王说度修仪此人乃碎岛大患,不可不防,结果王树却说度修仪称得上是碎岛的恩人,就连他的出生也有度修仪的助力。这中间的纠葛实在不太美妙。
陷入纠结的王子并没有发现疏凝说这些话时眸中的无奈,疏凝应是看懂了他的纠结,叹声:“你不必如此,该怎么对他便怎么对他。”
“嗯?”
“你需防他,但有时你也可以试着信他。”疏凝含糊道,她与度修仪谈话在先,注定了她不能向槐生淇奥透露太多。若果真像度修仪所言那般,槐生淇奥的路必须自己走出来,过多的提示不会给他帮助,只会断他前路。
你需防他,但有时你也可以试着信他……
槐生淇奥沉吟,试探地问了一句:“先生与王树……”
“我虽对你父王无甚好感,但对你绝无恶意。”度修仪挑了挑眉,避过了自己与王树的关系,他明白槐生淇奥想说什么,不由得轻笑出声,倾身附在槐生淇奥耳侧,轻声道,“小姑娘,你的路会比你父王更长的。”
槐生淇奥瞳孔不由得紧缩,这个人……
“我期待碎岛的未来。”撂下一句话,度修仪带着剑之初就走,徒留槐生淇奥在原地怔愣,许久,他抿了抿唇,轻道:“太傅,你可能看透他?”
锦衣寒自不远处走出,苦笑:“不能。”不止是度修仪,连槐生淇奥他也有些模糊了,自昨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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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佛狱与杀戮碎岛的战事越来越紧张,往日杀戮碎岛还有棘岛玄觉这个战神坐镇,丝毫不用担心,但棘岛玄觉目力渐退,显然是不能再上战场了。故而雅狄王斟酌许久,竟是派了槐生淇奥上阵。
一晃过了许久,槐生淇奥在前线的表现十分不错,捷报频传,不过,最好玩的当属火宅佛狱那边了。
度修仪捏着手里的信,有点儿不敢相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之后,不由得笑出了声,惹得剑之初疑惑一瞥,度修仪随手将信纸递给剑之初,漫不经心道:“这场战事该了结了。”
剑之初飞速看完那封信,也明白了度修仪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槐生淇奥上战场,迅速与将士们打成一片,带着将士赢了多次战斗,如今在军中很是得人心。
与他相反,佛狱的王子凝渊也上了战场,却屡屡在战役中放出邪火,是伤了碎岛士兵不错,然而受伤更多的却是佛狱自己人。想来佛狱知晓也是要吐血了。
“这场战事佛狱耗不起了。”度修仪抬眼望向窗外,或许没几日,槐生淇奥就该回来了。
果不出所料,几日后,佛狱撤军,槐生淇奥凯旋。与此同时,度修仪也正式向雅狄王提出了告辞。
雅狄王也没再挽留他,随着度修仪身上的筹码越来越多,雅狄王纵使心里再怎么憋闷也不敢对度修仪出手。他想了许久,竟是派锦衣寒一送度修仪。
“这一程有劳太傅。”佛狱已近在眼前,度修仪抬眼望去,不同于碎岛与慈光灵气充盈,生机勃勃的模样,火宅佛狱一眼望去,一派灰暗,似乎看不见任何光芒。脚下的土地刚刚经历过大战,残留的血迹几近干涸,空气中隐隐还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锦衣寒此刻倒是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被度修仪一语乱了数日,如今想起来也不过是自困罢了。他的身份从来都是隐秘,即使度修仪未曾失忆也不一定能察觉出他的来历,更何况此时度修仪已经失忆?但度修仪既然能这么说出来,想必是碎岛内部的事了。
锦衣寒敛眸:“先生大才,能送先生一程是在下荣幸。”
“太傅说笑了。”度修仪轻笑,微微躬身,“就到这里吧,多谢太傅。”
语罢,带着剑之初便逐渐离去,徒留锦衣寒盯着他的背影,独荒夜再次出现在锦衣寒身后,声音略有些喑哑:“王树之事不必理会,专心计划即可。”
“不必理会?”锦衣寒不由自主地攥紧星盘,“可真是舍本逐末……”
另一方,度修仪带着剑之初越过边界,刚踏上佛狱土地,一派萧索,无边血腥扑面而来。剑之初当即面色煞白,反倒是度修仪面上十分淡然,甚至还有心情教训剑之初:“这就承受不住了?你还是经历的太少了啊……”
“阿舅……”剑之初艰难地唤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一张口便有无尽血气钻入口鼻之中,刺的人直想呕吐。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来者何人?”一声沉喝,度修仪随声望去,来人一身肃杀,然而入目第一眼便是漫天邪气,墨绿色的衣衫为来人更添几分诡谲,异常的是,来者面上覆了半面面具,只留薄唇鲜艳,仿佛染血一般。①
最让度修仪熟悉的是,此人周身隐隐泛着一股气息,那股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与他一体。度修仪不由得轻挑唇角,倒是好运,上来就撞上了,当即躬身:“在下度修仪,见过侯。”
凯旋侯,火宅佛狱之战无不胜,现在或许还可以加上一句,残魂所依之人。
另一方,凯旋侯看到度修仪的第一眼,心中一动,同时亦感受到度修仪周身异常气息,他皱了皱眉:“火宅佛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在下奉师尹之令拜见咒世主,这也不行吗?”度修仪皱了皱眉,凯旋侯沉默许久,脑海中传来一道声音:“之前你们王不是给你传讯说过慈光之塔要来人吗?应该就是他了吧。”
就在度修仪试图再次开口之时,凯旋侯沙哑着声音道:“随我来。”
度修仪急忙给剑之初使了个眼色,带着剑之初就跟在了凯旋侯身后。也是他选的时机赶巧,恰逢佛狱与碎岛休战,凯旋侯正欲率军返回句芒红城,正好可以借此前往句芒红城,也省的他和剑之初在这儿无头苍蝇乱撞,要知佛狱环境凶险,单从这边界就可以看出,他界用以观赏的植物在这里却是无情的杀人利器。若真让他和剑之初两人前往句芒红城,只怕讨不得好。
但是这个时机也着实不巧,佛狱与碎岛休战,原因却是佛狱劣势,最深处还在于佛狱王子凝渊。凯旋侯正因此窝火,度修仪刚好带人过来,刚好撞上了枪口。虽说凯旋侯一向冷冰冰的,但是绝对没有此时戾气这么重的。也只能说凡事有利有弊了。
解释①:为啥要让侯戴面具?
因为原剧里那个脸太相似了,要是不戴面具,三卷俩人一见面就认出身份,怎么谈恋爱?没错,三卷就是披马甲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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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凯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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