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光之塔风雨未歇,而另一边,观星台的事来的快,结束的也快。
自打从霈云霓口中得知慈光之塔生乱一事起,度修仪便心生不妙,过往蒙了一层云雾的脑子也渐趋清明。他并非诸事不通,此番危机皆因中毒,然而镜水别筑的人早便如过筛子一般过了一层又一层,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能将含了毒素的食物送入他口中?
先前大抵不愿多想,如今却由不得他不多想,但越是多想,越是难捱。世上哪有人无坚不摧?只是所有的无坚不摧大多来自无知罢了。
自从融合残魂,恢复记忆,过往记忆纷呈,宛如一本被人翻烂了的书册,分明陈旧至极,却又好像新刃初成。那上面的每一页、每一行,字字都宣告着他亲缘淡薄,句句戳中心扉,肆意嘲讽着他的无能。
曾为身世所累,半生苍凉,最终孑然一身,他还可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并不算什么。可如今身居异世,明明无人知晓他的身世,但他好似依然是孑然一身。
难不成,终归是命中注定,注定“亲缘”二字终归是度修仪毕生求不得?
度修仪缓缓垂眸,忽而轻嗤,他不是应该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吗?为何还会心存妄想?
他揉了揉额角,试图撇去这些烦恼思绪。观星台本就不成气候,如今灵绮素与凋华颜潜逃,自可先遣两只剑灵去查,他们沉寂了这么久,总该做点事了。霈云霓言慈光之塔内乱,依照无衣师尹的能力,所谓内乱想必也不过是掌中偶戏,自然无需担忧,那即鹿也无需躲藏,他自可带着人回慈光之塔。而言随……
度修仪心下一痛,又觉可笑,他曾一度对剑之初失望,又一度反对无衣师尹的教育,自豪于言随的成长。然而,他又好到哪儿去了呢?
思及此,度修仪思绪翻涌,步伐错乱,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在地,幸亏一旁楔子眼疾手快,出手扶稳了他。看着度修仪的面色,楔子心生担忧;“好友?”
他被鬼祟手段强行唤醒,唤醒之后又强行动用武力,虽说融合了残魂,过往记忆尽皆回归,自此筋脉便可安稳,体内二气也不必烦忧,但一同回归的,还有业力,或许不能说回归,业力本就附于魂魄之上,只是曾经魂魄不全,体内二气缠斗,业力自然不显。当下融合残魂,业力也随之浮现,自然称不上多好。
度修仪还站不稳身子,楔子扶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分明感觉到掌下身躯颤的厉害。他忍不住打量度修仪,自从度修仪苏醒,楔子心中便怀着疑问,面前的人又熟悉又陌生,令人难以决断。他或许此生永远也忘不了与醒来的度修仪的第一次对视。一眼望进那双清醒的眸中,倒映的是自己的身影,却可窥见血雨腥风,仿佛被拽入了什么战场一般。更甚者,他仿佛看见了度修仪身侧掩不尽的血气。
待他恍然惊醒,才发现,一切并非幻觉,而是最本能的探测,得到了最现实的答案。
彼时度修仪好似另有目标,楔子并不愿去挑衅这个看上去便十分危险的人,只能将疑问深埋心底。然而,如今,他扶着度修仪,低头望向几欲瘫在自己怀中的人,一瞬间,手上不由得添了几分力道,这一次,他看到了业障,看到了无边血气,看到了露出獠牙的巨兽……
未待他细看,度修仪已借力站稳,更是不着痕迹地拂去了楔子的手,脚步加快,又赶到了楔子面前。
楔子瞧着他的背影,视线缓缓转向方才跟上来的霈云霓和即鹿,随即收敛了自己的视线。楔子其实是个非常具有好奇心的人,他不能否认,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这位好友产生了十足的探究欲。他的好友啊,可是大有来历,秘密良多啊。
度修仪并不知道楔子的思绪,他心知自己此次撑不了太多时间,只能期盼着自己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内心的期盼中,度修仪终于赶回了慈光之塔,在他还能支撑的时候。他来到了流光晚榭面前,又瞬间止住脚步,他听到了流光晚榭中的琴声。琴声阵阵,时而缓如流泉泠泠,时而急若水击岩石,驻足去听,不过片刻,又复归平静。
曲是好曲,可惜奏曲人好似不大专心,最后收音,手颤了一分,为这首曲划上了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
主人待客至此,作为客人自然也不能慢待。度修仪抬手拂去一路风尘,整理好衣襟,缓步踏入流光晚榭,楔子三人紧随其后。
此时,月上梢头,竹叶将月光切的稀碎,在夜风之中摇曳。一缕罕见的清香隐隐约约,有别于素日浓重的熏香,倒是有些清雅。走近一看,竹林之中,无衣师尹盘膝而坐,赫然一副弹琴奏曲的模样,一旁香炉则暗藏幽氛。
“许久未听师尹奏曲,看来师尹手下工夫略有后退。”很明显,楔子也听出了那个仓促的收尾,他一向胆大包天,竟也明晃晃地指了出来。
“毕竟无衣实在不比好友清闲。”无衣师尹喟叹,起身,视线久久驻留在度修仪身上,度修仪也不甘示弱,直视着无衣师尹,视线交汇处,宛如擦出了火花一般。
“好友,好久不见。”
“吾活着回来,汝欣喜吗?”
完全不同的两句话,截然相反的态度,瞬间点燃了气氛。即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方要开口,但闻无衣师尹道:“好友何出此言?”
度修仪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常,他浅浅一笑,无衣师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往日的度修仪总是懵懵懂懂的,而如今,无衣师尹恍然惊觉,自己面前的人已然变了模样。出乎意料的是,无衣师尹心中却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从来都知晓,度修仪总会有恢复记忆的一天,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瞒度修仪瞒到天长地久。但是无衣师尹很想把这个时间延缓,再延缓,哪怕用尽手段,哪怕只能延缓一天、一个时辰,他都是满足的,然而,世事总不愿如人所愿。度修仪到底还是恢复记忆了。
恢复记忆的度修仪也终于将矛头对准了他。
无衣师尹不得不感慨,大抵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有缘无分,是以哪怕他紧紧握在手里,也会顺着指缝缓缓流逝。
“师尹……想杀吾许久了吧?”
一言既出,顿时吸引了在场几人的目光。度修仪恍若未觉,徐徐走至无衣师尹面前,抬手,手指轻微点向无衣师尹心口,那一瞬间,他好像能感受到无衣师尹的心跳,沉稳有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
致命弱点落入他人掌下,无衣师尹也丝毫不曾慌乱,他甚至携着一抹笑意,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了心口的那根手指:“好友以为,是几次呢?”
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能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
度修仪垂眸,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在他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中,所有人都果断极了,太多太多的事发生在刹那之间,还不等人反应,一切就尘埃落定,只留下他满脑茫然,事后,他只能清去那些烦恼思绪,迫使自己去解决问题。这还是第一次,他陷入如此焦灼的状态。
他难得的有些慌乱,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无衣师尹却分毫不让。度修仪欲要收回自己的手,无衣师尹却攥紧了掌心那根手指,
无衣师尹眼神扫过四周,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适时出现,彬彬有礼地请楔子三人离去。这三人眼见着发生了这种事,自然不愿意轻易离去。然而,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既然是奉无衣师尹之令,自然也是寸步不让。只是,一羽赐命抿了抿唇,疑问的眼神随之转向无衣师尹。
见此情状,无衣师尹笑了,带着不明意味:“吾真是小瞧了好友,短短数年,好友便将吾身边之人收拢至此,若再过些时候,是否吾也会是好友收拢之对象?更或许,取吾而代之也并非问题?”
不用度修仪辩解,在场人也知道无衣师尹这些话有多荒谬,自然也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旁人未有表示,楔子却能看出几分,他心中担忧些许,此番不一定是谁输谁赢。毕竟,一向镇定的无衣师尹心乱了,说出去,简直可以算是一条令四界震惊的大新闻。
无衣师尹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象征着什么,他狠狠地攥着那根手指,明明隔着衣物,那根手指却好像已经刺穿了肌肤,深入肺腑,而后,自胸腔中流出了滚烫热血,将他们烧的面目全非。
然而,那个让无衣师尹心乱的罪魁祸首仿佛并不知晓这一切,面对无衣师尹的逼问,他同样显露出笑容,却无端生出一阵寒意:“看来,吾猜的没错了。”
早在他恢复记忆的时候,早在他在记忆长河中窥视到过往种种的时候,度修仪心中便有一个猜测。
无衣师尹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无缘无故的下手,尤其是选择言随下手,若要下手,也不该是这般情况。
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有一个解释……
“无衣师尹,你怕吾。”度修仪带着自信一字一顿道。铿锵有力的话语久久回荡在流光晚榭,仿佛刺穿了无衣师尹不堪的内心。
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
无衣师尹怕度修仪,慈光之塔的首辅怕了一介无名之辈。
但这好像又是最合情合理的答案。
若非怕,怎会在梦魇之中亲身上阵教唆那个曾经懦弱的度修仪去手染他人鲜血?更不惜以身试法,将无衣师尹排除在他人之外,让那个度修仪再升不起一丝一毫对无衣师尹动手的想法。
若非怕,怎会无缘无故地让度修仪去见殢无伤?他明明知晓殢无伤对外人的排斥,对无衣师尹相关的排斥与恨,却仍是坚持要度修仪走入寂井浮廊,走入那风雪肃杀之地。
若非怕,怎会刺激言随一步一步行至如今境地?又怎会放任言随动作?只怕目的便在于剪除度修仪羽翼。
昔日他不懂,将这一切胡乱盖章为无衣师尹变了。
如今他神思清明,却是明白了,不仅仅是因为无衣师尹变了,更因为昔日无衣师尹可以将度修仪当做好友,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衣师尹开始忌惮这个好友,更准确地来说,是怕这个好友。
度修仪也轻易地找到了那个转变一切的点。
“是在第一次去观星台的时候吗?”
一只手被无衣师尹禁锢着,度修仪便伸出了另一只手,徐徐探向无衣师尹,即将靠近无衣师尹脸侧时,无衣师尹偏过了头。
这个男人,哪怕是被度修仪指着心口,也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却偏偏在这一刻,偏过了头,流露出了一分逃避。
无所适从的手顺势滑下,落在了无衣师尹颈侧,温热的皮肤在手的旁边微微鼓动。度修仪眸色暗沉,只消轻微一动,再一用力,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将无衣师尹掐死在自己眼前。
无衣师尹明明怕度修仪,却又在这个时候,将全身上下最大的两处弱点暴露在度修仪眼下,送到了度修仪手下,任由度修仪挟制自己。
多可笑啊!这实在太可笑了!
到了此时,一切丑陋几乎都被揭开,无衣师尹也不再想着隐瞒,也不再打算粉饰这虚假的和平,他身处在度修仪的挟制之下,气势却毫不输于度修仪,他轻声喟叹:“是吾小瞧了好友能为。”
因为小瞧,所以在观星台亲眼目睹后才触目惊心;因为小瞧,所以亲眼目睹后才越发忌惮,所以才会怕。
他变相承认了度修仪的话。不过,这个的确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无衣师尹当然怕,没有人知道当初在观星台,他看到入魔的度修仪后,心里有多怕。他怕自己无法掌控这样的度修仪,他怕度修仪脱离自己的掌控,一旦度修仪脱离掌控,无衣师尹不敢设想那个后果。
于是,为了防止度修仪脱离掌控,他率先出手,进入梦魇是为了救度修仪,但是在看到那个胆小怯懦的度修仪时,无衣师尹说不出的欢喜,或许,他找到了他这位好友的弱点。他埋下了一颗种子,静待这颗种子生根发芽,他要让无衣师尹成为度修仪的例外,让度修仪永远无法对无衣师尹出手,永远永远活在无衣师尹的掌控之下。
言随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筹码,他不敢贸然对度修仪下手,但是却可以对言随下手,他要利用言随将度修仪锁在这慈光之塔。他知道度修仪把言随看的有多重,也知道言随把度修仪看的有多重,远比这师徒两人知道的还要早。
然而,度修仪终归是他无法掌控的人,剑之初一事中,无衣师尹清楚地得到了这个认知。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鬼使神差一般,他让度修仪去寻殢无伤,那个时候,他是渴望殢无伤杀了度修仪的。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度修仪竟也有本事笼络了殢无伤,以至于殢无伤这把刀又再次对准了自己。
无衣师尹又欣喜又惊恐,欣喜于自己的眼光不错,惊恐于度修仪的行为一再脱离掌控。事情发展至如今,无衣师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度修仪。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样的度修仪不能再留了,内心杀意汹涌,表面却仍忍不住醉心于虚假的和平。他无比唾弃这样的自己,可越唾弃,越不知道该拿度修仪怎么办。
直到得知言随给度修仪下毒,直到霈云霓告诉他度修仪重伤濒危,无衣师尹才得到一刹那的心安。
尽人事,听天命。
无衣师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个词语,生死有命,无衣师尹也尽力了,如果救不回来,那便……怪不得无衣师尹了……
但是,天不遂人愿,偏偏……
“好友啊,你为什么活着回来了呢?”
如果你死了,无衣师尹还可以将你当作好友去悼念,无衣师尹会给你慈光之塔莫高的殊荣,你那么看重言随,经此一挫,无衣师尹也可以扶植言随,令他在慈光之塔官运亨通……
只要你死了……
所以啊,为什么你活着回来了呢?
宛如夜夜梦魇成真,那无衣师尹不得已,只能一斩梦魇了。
“天不敢收吾,让师尹失望了。”那只搭在无衣师尹颈侧的手微微一动,便精准无误地扣住了无衣师尹脖颈,度修仪手下一用力,那一块儿的皮肤瞬间凹陷,他几乎能感受到那里的骨骼。度修仪并未再用力,反而用力摩挲着那一处,欣赏着无衣师尹的神色,“吾恢复记忆后就在想,师尹啊师尹,吾能在你手中活下来,可真不容易。你在吾身上真是煞费苦心了。”
“好友谬赞,无衣愧不敢当。”无衣师尹面不改色,仍是气定神闲。
两人对峙着,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场面落在他人眼中是如何的胆战心惊。楔子还好,经历过昔日与无衣师尹的决裂,他对这一幕接受度竟然还不错,只是暗叹,这可比当初自己和师尹决裂刺激的多,当初他自己和师尹决裂可是无声无息的,哪像这两人一般。即鹿与霈云霓却是心下惴惴,试图阻拦又不知从何阻拦,两人虽然是对峙,但周身气氛却好像不容他人插入。
就在此时,风雪骤降,一道剑气划破夜空,携着磅礴死气直袭度修仪。眼见着剑气越发靠近度修仪,霈云霓脸色一变,即鹿已迅速移至度修仪身侧,佩剑一出,堪堪拦下这道剑气,但身上却被分散的剑气划出数道伤口。伤口处,瞬间迸发死气。
度修仪见状,也顾不得挟制无衣师尹,身形一转,接住了后撤一步的即鹿。眸光扫过即鹿身上几处伤口,手上微动,死气被源源不断地引至度修仪掌心,在度修仪掌心汇聚成团。最终,度修仪轻轻一握,死气瞬间溃散。
一旁被度修仪放开的无衣师尹站稳身子,上上下下整理了一下衣物,视线转至度修仪与即鹿身上,一时意味不明。
风雪裹挟着一道身影缓缓走近,然而,在看到即鹿的那一刻,那道身影顿时停住了脚步。
“殢无伤……”
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流转,即鹿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见殢无伤的一天。昔日渎生暗地中的孤寂少年已成长为一名远超于她的剑者,不变的仍是那一身孤寂。听到这一声呼唤,殢无伤身形微僵,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人不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日思夜想,人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又忍不住逃避。
隔着茫茫风雪,殢无伤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眉眼间少了一分年少时的快意,多了一分忧愁。那双眼再也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模样,也是在此时,殢无伤恍然惊觉,他看不清即鹿了。殢无伤可观眼相,但是他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即鹿,他再看不清了,这令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两人一时陷入僵持之中。
“师尹的后手来的倒是快。”另一边,度修仪确认即鹿无恙后,开口讽刺道。
无衣师尹并不将这句讽刺放在心上,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刚才度修仪本就无心杀他,又忍不住暗叹,这大概就是无衣师尹和度修仪的差距了,在诸事未发之前,无衣师尹已对度修仪暗藏杀意无数次,而度修仪怒极之时仍无杀无衣师尹之心。
无衣师尹叹声:“看来,吾方才应该强硬点,应该早些让撒儿和羽儿将他们带走。”这样,也不至于殢无伤一剑落空。
在场之人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即鹿当即回神,不顾度修仪阻拦,自度修仪怀中脱身:“阿兄,何至于此?”
“这是吾与你义兄之间的事,你休要插手。”即鹿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无衣师尹面上更添一分冷冽。他抬眼,扫过在场众人,也不再说将其他人带走之言,反倒另起了话题“前些时日,言随跟从慈光之塔右卿叛乱,一应人士尽已伏诛,好友,言随乃你之徒儿,你以为,吾该如何处决他?”
这分明是拿言随的命威胁度修仪!
度修仪岂肯就此妥协,他虽顺了无衣师尹的意转了话题,但仍是分毫不让:“吾需先见言随一面。”
“言随如今仍在关押之中,不便见人。”无衣师尹也非为易于之辈,如今实打实地将度修仪看做了敌人,自然不会如从前一般退让,“好友如若可给无衣一个满意的答案,无衣自可令你们见面。”
他生怕度修仪钻漏洞似的,又补上了一句:“一念生,一念死,好友,言随性命,尽在你的一念之间。”
“师尹此言,说得好像吾能左右师尹决定一样。”度修仪轻哼,“只可惜,吾不喜欢做选择。”
“若是如此,那无衣也没办法了。”无衣师尹轻叹,“凛,你听到了吗?”
话音甫落,凛带着数人鬼魅一般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利刃一般的视线扫过在场诸人,身后的人迅速将度修仪包围,嘶哑的嗓音宣告了最终的判决:“奉界主之命,捉拿度修仪,同言随一道,择日处死。违者,视为共犯!”
楔子面上终于出现一抹凝重之色,他原本以为,无衣师尹是要逼迫度修仪做出选择,是否舍弃言随,原本还在担忧无衣师尹如此行为是否会将度修仪逼上绝境。但是如今看来,无衣师尹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言随,而是度修仪,表面上是要度修仪决定言随生死,实际上却是由他们决定度修仪的生死,言随从始至终都不重要。
他用折扇苦恼地敲了敲额头,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原本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眼下师尹如此动作,是直接将事情做绝了,要么是让度修仪斩断一切归于慈光之塔,要么就是送度修仪去死。无论结果如何,如此决绝,度修仪离心已是必然的事。
楔子忽而想起了师尊留下的卦象,如今这般情况,还会走上命运既定的结果吗?
然而,度修仪脸上却毫无惊讶之色,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吾原本还在想,作为师尹的后手,殢无伤是否出场太早了些,原来,这一局师尹是另有后手。”
“如好友所言,无衣怕了好友。”无衣师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殢无伤,他还记得之前和殢无伤的那场对话,殢无伤已经给了他答案,他怎么可能还会动用殢无伤?只是,他本是防殢无伤临了下不去手,真到了这时候,防的却是自己的妹妹。
这实在太讽刺了,讽刺得他也轻声笑道,“好友能为通天,无衣不得不防。”
眼见着即鹿与霈云霓都一脸防备,牢牢地将度修仪护在中央,无衣师尹心中更是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怒火,但他向来自持冷静,也不会轻易失态,状似疑惑地问道:“好友,吾想,你应该不愿拖其他人一起死吧?”
他的好友啊,自以为冷血,却是一个惧怕杀戮的人啊……
无衣师尹十分相信自己在梦魇之中看到的一切,极端的恐惧下,人总会暴露出本质,他的好友,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他明明杀戮众多,却惧怕杀戮,真是矛盾,却也让无衣师尹喜极了这个矛盾。
事实证明,无衣师尹的确摸透了度修仪的性格,但也没有摸透。事态发展至此,不正是因为度修仪在逐渐脱离无衣师尹的掌控吗?
度修仪是惧怕杀戮,他到现在还记得鲜血染红双手的模样,记得漫山遍野的尸体,也记得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更记得诛神利刃拔出神之胸腔时溅射出的金色血液,每一样都彰显着度修仪罪孽深重。但他也从不否认杀戮,若非杀戮,他恐怕此生早已陷入无边无际的自我厌弃、自我毁灭之中,杀戮将他拖入深渊,也是杀戮将他从深渊之中解救了出来。
如今,无衣师尹的再三逼迫令度修仪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风雨之中,他怀里抱着剑者的尸体,霁遥告诉他:“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弱,所以,他被度氏轻易抛弃;祭神将他扫落,拒绝他的一切疑问;霁遥可以不顾他的意愿,杀了他身边唯一的朋友。
直到他逐渐强大,霁遥再也不能枉顾他的意愿,度氏后悔着昔日的武断,就连祭神也险些折于他手下……
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利,可他现在分明不算弱者,又凭什么要遵从这所谓的二选一的选择呢?而无衣师尹又凭什么让他选择?
魔气蠢蠢欲动,无衣师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一句话起了怎样的效果,在众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魔气已悄然汇聚,化作滔天猛兽,正是无衣师尹曾在观星台见过的那一只猛兽。
这只猛兽好像代表了度修仪的内心,在度修仪过往的无数个瞬间,这只猛兽取代了兵器,为自己的主人冲锋陷阵,无往不利。它的主人被它完完整整地护在身后,它的出现永远代表着杀戮,代表着血雨腥风,仅有的几段称得上温馨的时光,猛兽匍匐在度修仪身前,接受着主人的爱抚。它是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恶兽,也是主人最强大的守护神。
它自度修仪身后缓缓走出,昂首嘶吼,露出了尖锐的獠牙,明明只是魔气化形,却仿佛拥有实体一般,令人心生胆寒。凶狠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无衣师尹,无须主人开口,已然领悟了主人的意思,它放开速度,携着滔滔魔气直冲无衣师尹。
——无衣师尹笃定度修仪不敢杀自己,却又一步步将度修仪逼上了开杀的境地。
无须无衣师尹多言,凛已率人对上了那只巨兽。然而,他们对上的是恢复了记忆,几乎恢复至全盛时期实力的度修仪,所面对的敌人实力也非同往日。更何况,猛兽本就无形,一招一式将它身形打散,但是有魔气的修补,它又重振旗鼓,投入到战斗之中。
只是,无论凛等人如何阻拦,猛兽的目标始终不变,从来都是被人护在身后的无衣师尹。好几次,沛然魔气擦身而过,魔气浩荡,无衣师尹听到了凄厉的尖叫与沙哑的低笑,险些要刺破耳膜。
他曾直面过这只猛兽,也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观星台是怎么说的,源头仍在于度修仪。
但此时此刻的境地,无衣师尹无声扫过流光晚榭,视线又转向被魔气紧紧包围保护着的度修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够啊,没有人能够靠近此时此刻的度修仪,再多的谋算在绝对的武力之前都是徒劳。
他出神的刹那,猛兽已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凛等人,身形一转,急速冲向无衣师尹。无衣师尹却不知是何缘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闪避的意思。猛兽的獠牙近在眼前,下一秒就能将无衣师尹拆吃入腹,度修仪仍袖手旁观,毫无阻拦的意思。
直到此时,即鹿与殢无伤才双双出剑拦截,一者冷峻,一者柔美,两人合力,一同击散了猛兽,魔气四下溃散。然而,不过片刻,魔气凝聚,猛兽逐渐显现出身形。即鹿与殢无伤当即凝神以待,一场恶战触之即发。
哪怕是义妹在前,度修仪也毫无收手的打算,而即鹿身后,无衣师尹显然也是一副不愿后退的模样。楔子作为旁观者却是看的清楚,这两个人是在怄气。
柚子:情侣怄气,朋友遭殃,你们俩要不要反思一下
师尹:一切一切的起因还不是打不过……
小度:打不过我,你没资格说话
师尹:……你妈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决裂·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