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碎片

神经同步传导束分别连接至哨兵和向导的身上,数值升到50%时,谈无欲俯下身,抚着病床上哨兵的发顶,与他前额相抵,合上双眸,果断开放了自己的精神图景,与哨兵进行深层链接。

经过层层乱流,他睁开眼,已然身处破碎的精神图景之中。他需要找到那一块关键的碎片,眼前是白惨惨的研究所,灰扑扑的宿舍,硝烟中的战壕,灯光下的酒桌,谈无欲一一拨开这些浮在表层的碎片,耐心的寻觅着。这里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深渊,碎片是恒星爆炸后残留的星尘,来路与方向都已模糊不清,他却毫不犹豫的任由自己向更深处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谈无欲路过了一片星云似的碎片集群,不由怔住了,那些碎片里,有学校,有街道,有厨房,有修道小径的风暴,有镜湖底部的日出,有主教学楼的窗格,有篮球场外的霞光——

这片温柔包裹着他的星云,全都是他自己。

全都是谈无欲。

饶是习惯了冷心冷情的谈无欲,也在这片星云里罕见地体会到何谓失措。他长长叹了一声,指尖微颤,轻触着这些碎片,随即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就连神识也逐渐迷失,终于,谈无欲脚下一顿,踏上了实实在在的地面,这感觉不可思议,难道已来到了深渊的底部吗?谈无欲仰起头,想要寻找碎片中的线索,放眼望去,却只有无尽黑暗。

蓦地,一阵自心脏撕扯至四肢的剧痛攫住了他,谈无欲闷哼了一声便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继续泄露出哪怕一丝软弱的呻吟,他跪坐在地,勉力支撑住身躯,眼底寒光凛冽,看向撑在地面的手背,那里龟裂的纹路顺着神经脉络一道道劈开,迅速蔓延全身,荧荧磷火自裂痕中喷涌而出。

眨眼间,熊熊火势已将谈无欲的身躯彻底包裹住,最终坍缩为一地余烬。

特护病房内,精神矫正仪发出了尖利的警告音,一只修长的手伸向仪器关掉了这道警告,仪器屏幕上依旧不依不饶地跳动着精神过载的红字,挹天愈的目光从仪器屏幕上移开,眸光深深,望向病床上依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哨兵和向导。

“哇,它动了!我就说它还没死!”

是小孩子的声音,谈无欲费力地睁开了眼,从灰烬中坐起身,正感到有点不对劲,一双肉乎乎的手掌就十分没礼貌地把他整个身躯托举起来,猝不及防的失衡让他不得不伸展翅膀撑在手掌边缘。

这一瞬间多谋善断的谈无欲大脑飞速运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身的处境。

孩童把灰扑扑圆滚滚的谈无欲捧在手心欣喜地端详,谈无欲则毫不留情地一翅膀挥开了他凑近的大脸,黑黝黝的鸟眼把孩童的面貌扫了一遍,红色头发,灰蓝眼珠,果然是长恨无疆。又一个孩童挤到他身边,笑着说:“瞧这只鸟灰不溜秋,真不好看,怒犼,你不会想养它吧?”

原来他本名叫怒犼。谈无欲斜睨他一眼,又听小长恨无疆强辩说:“飞蛟!那是它身上的灰尘,而且它还小呢!等我把它养大,一定像老鹰一样英俊!”

两个孩童你一言我一语就定下了包养谈无欲的宏大计划,谈无欲倒也懒得反驳,毕竟他不想听见自己啾啾啾的叫声。

任由小长恨无疆的肉手没什么章法地抚弄着自己的羽毛,谈无欲已经迅速整理完毕了当前的事态。因为深入破碎的精神图景而导致他精神过载,无法继续维持人类的躯壳,好在他提前留了一手,得以精神体形态保留住意识,只是没想到受创太重,直接回到了幼鸟形态。而他最后清醒时所在的位置想必也不是什么深渊底部,一块碎片也不见,只是因为他已经身在碎片之中。

既然如此,这里多半就是那块关键的碎片。谈无欲仔细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两个孩童带着小鸟走在小巷里,巷口的杂货店屋檐下悬着褪色的彩纸风铃,一只三花猫从锈蚀的报箱顶棚跃下,把小长恨无疆吓了一跳,赶紧把谈无欲往校服衣襟里藏,直到敲开家门才肯把他重新捧出来。

晚饭后,谈无欲无语的顶着一身凌乱的羽毛,从小长恨无疆给他准备的水盆里挣扎着飞出来,小长恨无疆惊慌不已,追着他大喊小鸟别走,谈无欲在他家悠然盘旋了一圈,把伸长双手满屋追他的小孩逗了个够本,最终选择落在小长恨无疆的书桌上,在写满字的作业本上踩了踩,他想,也算是个乖孩子。

唤醒长恨无疆的关键点究竟会藏在哪里呢?这个时间点似乎是他还没有觉醒的童年时期,或许觉醒后被带离家庭是他最大的憾恨,难道要陪着小孩子直到他觉醒那刻吗?只是不知道自己这副身躯还能在长恨无疆的精神图景里存在多久……谈无欲想着想着,实在抵不住疲累,在小长恨无疆的枕边将自己团成一个蓬松的毛球,小巧的鸟喙深深埋进背羽。

半睡半醒间他又感到孩童的手指在极轻地虚抚着绒羽,小声地说:“小鸟小鸟,虽然你真的灰不溜秋,但我还是好喜欢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吧,谈无欲心想,就多陪他一会吧。

第一天,小长恨无疆给谈无欲取了一个很不威风的新名字,他得到了父母的允准,带着他的异父异母弟弟小灰去上学,虽然路上谈无欲自行决定站在他的头顶以示地位,让小飞蛟耻笑了他好一阵,但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傻乐的状态。学校老师对于这种违反校规的行为竟然也不置一词,还表扬了小长恨无疆救助动物的博爱精神。这难道是灰域的教学风格?谈无欲不理解。

第三天,小灰的左脚上多了一只红彤彤的蝴蝶结,小长恨无疆对自己初次的手工成果很满意,又被小飞蛟耻笑了,说他不够男子汉。小灰也全不领情,三下五除二的就把蝴蝶结啄散了,更是让小长恨无疆沮丧了半日,放学后回家在书桌前摊开日记本写下了一个忧郁的故事。谈无欲冷漠无情地站在他萎靡的肩膀上,开始思索陪小孩子过家家的正确性。

第六天,小长恨无疆和小飞蛟在海边沙滩上堆城堡,谈无欲站在沙堡最高处,默默看着海面。小长恨无疆豪情壮怀,准备造一座鸟之国度,让小灰当国王。

小飞蛟笑得打跌,说:“那你准备当什么?当皇后吗?”

小长恨无疆愤怒地站起身来,叉着腰说:“我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呀!当然是要做将军的!”

小飞蛟捧腹大笑,小长恨无疆扑上去挠他,小飞蛟连连求饶,说:“我认我认,你做将军,从今以后你就是伟大的无疆侯,行了吧?”

第七天,小长恨无疆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小灰一直在睡觉,不肯吃东西,爸妈说它生病了,我和飞蛟一起带它去了宠物医院,医生给它开了药,我还是好担心它。他写完这段,满怀忧虑地侧头看向书桌边花花绿绿的鸟窝,起身去抚摸着小灰的身体,寄望于这样能让小灰舒服一些。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意,小灰半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他说,啾。

小长恨无疆的两只手掌虚扶着绒羽暗淡的小鸟,惊讶地说:“小灰,原来你不是哑巴?”

小灰扇了扇翅膀,费力地扑腾着飞了起来,小长恨无疆跟在它身后,深怕它力有未逮半空摔下,一直追到了餐桌边,那里坐着自己的父母,面带和煦的微笑,温柔地看向自己,他讷讷的正要解释自己的鲁莽,小灰飞扑了下来,一口啄向了父亲的眉心!

小长恨无疆大骇,惊叫一声:“小灰,你干什么!”

然而更令他骇然的事发生了,父亲笑容未改,眉心却裂开了一道口子,顷刻间裂纹疯长,布满他的躯体,磷火自裂隙内部争先恐后地涌出。父亲变成了一团蓝荧荧的火,紧接着是母亲,小长恨无疆瘫坐在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家门被撞开,小飞蛟冲了进来,大喊他的名字,把他拖出了家门外。

小长恨无疆被小飞蛟环抱着,他看见自己的家在燃烧,家门口的小巷在燃烧,远处的学校也在燃烧……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了拥着自己的小飞蛟,漫天磷火中,小飞蛟绽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吐出幽蓝的话语:“我伟大的无疆侯啊,不是都让你保重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在倾颓崩毁,小长恨无□□自懵然坐在火海中,直到一声嘹亮的凤唳响彻其间,金色的六翼凤凰刺穿火势,叼住他的衣领,振翅腾空,把小小的他带到了云端。

小长恨无疆痴痴地向燃烧的大地探出手去,口中断断续续地说:“小灰,原来你是只凤凰……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谈无欲只是望着地平线的尽头,不去看这个无辜的小孩。长恨无疆,这一切都只是你为自己造的梦罢了,那片海我们都曾见过,就在环礁岛上,岛民聚落之外。灰域根本就没有海。

你不是那个很乖的小孩,你没有善良和蔼的父母,你也没有去过那所管理松弛的学校。但你拥有过的朋友是真的,你也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只凤凰。

长恨无疆,看清眼前的一切吧,别忘记了,你不是这样沉溺于虚幻中的懦夫。

远端,地平线倾斜倒置,凤凰划着金色的轨迹,向着天穹坠落。

谈无欲再度醒来时,只觉得身体沉重四肢酸痛,不过这也第一时间提醒了他,好歹有了一副人类的躯体,高频率地拍打翅膀实在很累。他刚撑地坐起,一双小手就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肘,把他带得倾倒,耳边是熟悉的小孩声音,惊喜的对他说道:“叔叔,你醒了!”

这语气不对,谈无欲转过头打量着眼前的小长恨无疆,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的规矩模样,而是一身纯灰色病号服,甚至打着赤足,沾着草泥。

上一块精神图景碎片已经消失了,那个乖孩子长恨无疆自然也不复存在。

谈无欲明知故问:“这是哪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小长恨无疆苦恼地说:“这是研究所背后的森林,我从实验室里跑了出来,迷路啦。”

谈无欲便顺水推舟地诱拐纯真孩童:“那叔叔带你走出去,好吗?”

对着这个满腹心机的大人,小长恨无疆毫无防备,惊喜地点头:“嗯!”

谈无欲带着小长恨无疆走在宁谧的森林里,月正西沉,日渐初升,这代表着他们已经快要到达安全的浅层意识。小小哨兵牵着谈无欲的袖子跟在他身后慢慢的走,一路上和谈无欲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小长恨无疆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叔叔,你为什么来这里?叔叔,有人说过你很好看吗?啊?怎么会没有?

谈无欲随口应答糊弄着小孩子,森林在一步步倒退,直至万籁无声,眼前光耀大千,只剩一片空空荡荡的旷野。谈无欲回头,了然地看向身后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长恨无疆。

“谈无欲,”青年哨兵看着他的眼睛,“我才不会对你道谢。”

仪器滴滴的报警声里,长恨无疆在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睫毛闪动,盯着谈无欲的瞳仁发呆,谈无欲却垂下双眼,不看那双灰蓝眸子,撑着身体从病床边站起来,对挹天愈点头致谢。

挹天愈漠然回应,关掉仪器上弹了满屏的警告,留下一句:“谈教授,稍后请来一趟我办公室。”便转身离开。

特护病房内只剩下两个人。病床上仰面躺着的长恨无疆仍旧呆滞地睁着眼,凝视着病房天花板,良久不语。谈无欲正疑心着会不会是出了岔子,人醒了但傻了,一滴泪就从长恨无疆睁大的眼眶滑落,浸进殷红如血的鬓角里。

谈无欲看得心尖一痛,但他向来不会说安慰的话,也觉得长恨无疆必然不想让他知道这滴泪,于是装作无事离开病房,刚抬起脚跟,身后长恨无疆清清楚楚地叫他名字:“谈无欲。”

谈无欲没有回头,问:“有事?”

“你能不能别死在我眼前?”长恨无疆说。

“这句话该由我来说。”谈无欲答。

黑檀长桌一角,香薰机蒸腾着袅袅水雾,具有精神抚慰效果的香气在办公室空间内舒展。挹天愈从电脑上导出了精神矫正仪的数据,包含所有的警告通知在内,一并发到了谈无欲的终端。谈无欲坐在桌边信手滑动翻阅着数据,没翻两页,挹天愈敲了敲桌面,坦然说道:“谈教授,这份数据只是发给病患留档。结果你已经很清楚,不必再看了,我们聊聊吧。”

谈无欲不无讶异的抬头看着蓝发医师,说:“我以为愈者叫我过来,是有医嘱要说,比如长恨无疆的精神图景修复情况。”

挹天愈回视他:“你是他的向导,并且是精神结合的向导,这些不必我来说。”

谈无欲默然。当作为化身的凤凰陨落,而他重新拥有人类的躯体时,他就意识到了缘由,这片精神图景的宿主接纳了自己的存在,意味着精神结合已然完成,否则长恨无疆的意识寄体也不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以精神结合为前提的链接是永久的,即便离开仪器增幅之后同步率回落,使得刚建立的精神链接微不可察,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精神结合,永久链接,听起来浪漫有余。然而,假如哨兵或向导任何一方死亡,或者因其他原因造成精神链接断裂,对双方都将是灭顶之灾。

这是最危险的契约。

挹天愈审视着谈无欲的神色,眉毛一挑,问:“这不是你所期望的结果?”

谈无欲笑了笑:“这是我所预料的结果之一。愈者想要跟我聊的应该不是这件事吧?”

从窗帘缝隙逃逸的光线在精油水雾中折跃,跳进蓝发医师的眼中,二人目光交汇,挹天愈单刀直入地发问:“谈教授怎样看待现如今的白塔议会?”

安静的办公室内,香薰机运作的汩汩之声显得有些嘈杂了。谈无欲看了他半晌,逐渐敛了些笑容,手掌在长桌上一按,张开隔音屏障:“愈者,有话不妨直说。”

挹天愈说:“环礁岛反击战,谈教授是幕后功臣,议会必将有你一席之地。”他看着谈无欲平静无波的眼神,心中一突,深吸一口气,“原来这就是谈教授去环礁岛的目的。”

谈无欲摇摇头:“不是目的,只是结果而已。我的目的与愈者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答案。”

挹天愈审视着他,暗暗揣度,伸手比了个请:“愿闻其详。”

“一群只知党同伐异,尸位素餐的庸人,怎能保证环礁岛上白塔与灰域数百名哨向不会受他们连累而亡?”不同于往常,谈无欲言辞尖锐犀利,“难道愈者认为,我是一个汲汲于名利之人吗?”

一番话锋芒毕露,与挹天愈过往接触和认知到的谈无欲大相径庭,而眼前的谈无欲一派从容,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挹天愈愣了愣,微微一笑,“谈教授,你倒是令我意外。”

谈无欲依旧姿态谦和,回应道:“我愿意对愈者报以坦诚啊。”

“好吧,我体会到你的坦诚了。”

“既然如此,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挹天愈颔首:“我们来谈一桩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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