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族地的靖沧浪远远的朝家的方向望去,赫然瞧见信中说重病的快要死掉的老族长满面红光的站在族地边上等他。
“族长?!你没事?”
老族长煞有其事的捋了捋胡子,面不改色的开始讲冷笑话:“也可能是回光返照。”
靖沧浪性子太沉稳,小时候是个小古板,长大了又太要脸,老族长就天天逗他玩。
逗的过分了,最后也只能得到靖沧浪气急败坏的一句:“不好笑!这一丝拉也不好笑!”
想着从前,老族长颇为感叹:“族里这几年都没有你这么好玩的孩子了。”
靖沧浪黑了脸。
估计是想明白族长肯定有事才骗他回来,靖沧浪转移话题:“叫吾回来有什么事吗?”
两人一同进了族地,边走边说。
族长道:“沧浪啊,来,族长和你说点事。”
老族长笑眯眯的,说话却总是语出惊人。
靖沧浪原本安静的听他喋喋不休的说族里这些年的变化,但他说着说着就开始讲这家的女儿多标志,那家的孙女多贤惠,意图太明显,让靖沧浪想到一句歇后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叫他回来就是为了催婚加相亲吗?
靖沧浪头痛。
他一点也没有结婚的心思,这还太早,他学业未成,怎么成家?
估计老族长也是看出靖沧浪心不在此,慢慢的也不说了,两人一起走到老族长的家,族长夫人正推门出来,瞧见靖沧浪也在,笑眯眯道:“沧浪也在呀,进来吃顿饭吧。”
靖沧浪也不推辞,道:“麻烦伯母了。”
饭桌上都是一些倾波族惯常吃的家常菜,靖沧浪许久不回族内,不由多用了些。
族长夫人看他吃的多,笑的更高兴了。
“沧浪,你才回来,多吃点。这老头子是不是又逗你玩了?他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老族长一张老脸委屈巴巴的皱起来:“逗孩子玩的事,怎么能叫欺负呢!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沧浪都这么大了,家里也没个人替他操持,再说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再不着急点,估计都看不见沧浪的孩子出生了。沧浪可是咱们倾波族最有出息的年轻人,全族的希望呀!”
靖沧浪尴尬一笑:“后起之秀还是很多的,怎么就抓着吾一人?”
“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就剩你一个还孤家寡人呢。”族长夫人捂着嘴笑。
“吾自己会有决断,强人所难不好。”他干巴巴一句话顶回去,脑子里却想着,菱枝还太小,再等几年,等她大了再……
脑子里怎么忽然出现了菱枝的名字?
不,这不是偶然,从某一刻起,从他不知道的某一刻起,他就只想与菱枝共度一生了。
靖沧浪是个有些古板的、高傲的、重感情的死心眼。他认定了谁,谁就好,不是这个人,其他再好的人他也不想要。
再说了,哪有比菱枝还好的姑娘呢,菱枝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些笑意。
爱一个人是很难掩饰的,因为爱会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就像此刻,靖沧浪从来没有板着脸吃饭的时候忽然笑出来。
“沧浪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族长夫人笑的温柔,转过头又去骂老族长:“叫你别多管闲事,你看看,眼巴巴把沧□□回来,现在好了,沧浪的小媳妇要是没了看我不嫩死你个老东西。”
老族长妻管严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了,但族长坚持为自己保留颜面:“夫人,沧浪还在呢,你给吾留点面子,就一点……”
这、这也许是夫妻情趣?靖沧浪不懂,但大为震撼。
两个人吵着吵着,气氛又开始黏黏糊糊的。靖沧浪习以为常,自觉告退:“族长,没事的话吾先回家看看。”
正当他起身时,老族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等等等等,先别走,吾真的有事跟你商量。”
靖沧浪撤回了一个起身,等着族长组织语言。
对面老两口先相视一笑闪瞎他的狗眼,然后才开口讲事情。
老族长叹了口气:“吾并没有为了骗你回来相亲故意捏造自己重病,吾确实病了,油尽灯枯,估计没几年时间了。”
族长夫人对这件事接受良好,抓着丈夫的手,笑容温婉。
“吾与大家都商量过了,大家都同意由你接任族长之位。”
“吾?”靖沧浪下意识想要推拒,又被族长截住话头。
“你可以的沧浪,大家都知道,沧浪是个优秀负责的好孩子,接下来,先向你老师告假,等族内庶务都融会贯通了再去上课。放心,吾带着你梳理,很快的,保证不耽误你的课业。”
族长有些迫切的想把靖沧浪拉上贼船,他就剩那点时间了,当然要赶紧空出来陪老婆。
于是两天内,靖沧浪瞬间走马上任,成为新一任倾波族长。
倾波族并不难管,族人之间大都沾亲带故,没什么大的纠纷,最难的也不过是些商铺之类的。
尽管如此,全部接手还是花了靖沧浪三个月的时间。
倾波族众人惯例是每年要回家过年的都要赶在入冬前回来,因为一到冬天,水面上冻,冰层太厚,想要在此时离开倾波族太难了。靖沧浪只好等来年开春再走。
漫长的冬天里,思念有些磨人,靖沧浪每天复习功课,偶尔与族人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取暖,热热闹闹的畅谈一年的经历。他沉静的目光盯着跳动的火焰,心里忽然想,菱枝这会儿也许已经会背楞严经了吧?一灯禅虽说爱管闲事了些,但人还是认真负责的,有他教导,菱枝一定学的很快。
别人都在为一年的收获开心,唯有靖沧浪想着他的小姑娘微微一笑。
瞧,这火烧起来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像她?
开春后河流化冻了,靖沧浪离开倾波族,走在路上,他想起菱枝也一年没见到她的父亲了。
于是拐道去了林州。
经过一年的休整,林州虽然还未恢复元气,但也看出些欣欣向荣的气势。
菱枝的父亲靠着卖菱枝的那袋米粮活过了冬天,春天了,他就到处做工。
他很久没听到女儿的消息了,往石家递话也没个回音,于是一边做工一边打听女儿的消息。
靖沧浪给他买了一块地和一些种子供他生活,又告诉他菱枝很好。
连年的噩耗让男人看起来很老很老,背是弯的,头发也十分苍白,如今听到女儿跟先天人享福去了,终于咧开嘴笑起来,对着靖沧浪连连感谢。
“靖先生,麻烦您告诉菱枝,就说我已经另娶了妻子,有了孩子,过得很好,让她以后不必挂念我,好好生活。”
男人自觉已是女儿的拖累,依然笑着说:“我有这块地已经足够度过晚年了,我的女儿就麻烦您了,求您好好待她。”
好歹活了几十年,他怎么看不出靖沧浪对菱枝是什么感觉?他不奢望菱枝也能做个正室夫人,只求菱枝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啊!
靖沧浪郑重应了,临走前还去拜访了在此地驻守的同窗,拜托他关照这个可怜的老人。
去龠胜明峦的路上,他又一次路过虞河,他见过虞河的干旱,见过虞河泛滥,唯独没见过虞河安安静静的流淌。
河边郁郁葱葱,有花有树,长长的河岸边长满了小白花,开满了希望。
靖沧浪连根带土挖了几株,打算带回去送给菱枝。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想菱枝想得太多了?那明天就少想她两次吧。
一灯禅时常来信,说起菱枝便喋喋不休,把她当女儿似的疼。
菱枝已经认了一千个字了;菱枝会背心经了;菱枝开始学法华经;菱枝……
最近又说,菱枝身体好多了,跑去附近的布庄学制衣去了。
第一个月的月钱还给一灯禅买了双鞋。
靖沧浪有些吃味,他想见她,想得心口都麻麻的。
半个月的路硬是被他缩短到三天就到了。
龠胜明峦里很安静,一灯禅的小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看书下棋。
靖沧浪一进来,心里先挂念着菱枝,但毕竟好友在前,先跟好友打个招呼吧。
“一灯禅,吾回来了,菱枝呢,还在山下学制衣吗?”
一灯禅低眉叹气:“唉呀,沧浪,你这一句话真就只提了一下吾的名字,剩下的全是小菱枝呀。”
出家人也不恼,乐呵呵的看八卦:“你们进行到哪一步啦?是不是冷战了?”
靖沧浪嘴硬道:“不要瞎说,吾与菱枝清清白白。”
“啧,”一灯禅恨铁不成钢:“好友,你这样可怎么讨女孩儿欢心呀。山下小伙子都知道献殷勤,你天天端着,别叫菱枝喜欢上别的小伙子了你再后悔莫及。”
“哼,吾去找她。”靖沧浪在一灯禅的棋盘上放下一盆白花,转身往山下镇子里去了。
龠胜明峦周边还算繁华,有一家布庄,一家绣院,一家成衣阁,靖沧浪走到大街上了才想起自己还没问过菱枝在哪家学制衣。
他在街上转了两圈,天色渐晚。
“公子?”
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是菱枝的声音。
靖沧浪转过身,瞧见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她手里拿着一包梨膏糖,正朝他笑呢。
她手里的梨膏糖,一定很甜。
看到她,就像花开了一样。靖沧浪表面稳重的点点头,“吾来镇上看看。走吧,一起回去。”
菱枝小跑着朝他奔去,跟在他身后,一口一块梨膏糖,她喜欢把糖咬碎了吃,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一只小仓鼠似的。
安静走了半路,靖沧浪忽然说道:“吃太多糖对牙不好,要节制。”
菱枝手里还捏着一块糖,闻言愣了一下,把糖放回纸袋里。
她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小声说道:“我……我知道,我只是以前没吃过,梨膏糖真的很甜。”
靖沧浪:我真该死啊!
菱枝捏着糖,想问问他吃不吃,但又想着,他肯定不会爱吃甜食,也不缺糖吃,更不会接受她手里简陋便宜的梨膏糖,也就不问了。
男人也因她的话感到些许内疚局促,他悄悄反思了自己,说起了别的事情:“吾此行,特意去林州看了你父亲。”
“阿爹!”菱枝激动的凑在靖沧浪身边,“阿爹他还好么?没有饿死吧?”
靖沧浪道:“放心,有吾在,怎么会叫你父亲饿死。”
他犹豫许久,终于把菱枝父亲的话真假掺半的说给她听:“吾去时,他已娶了新妇,是名洪水中丧夫的寡妇,带着个孩子,你父叫吾传话,不要担心他,他晚年有依靠了。吾又送他一块地,想来生活无忧。”
菱枝听了,霎时落下泪来,心里有些酸,又为父亲高兴:“多谢公子大恩大德,菱枝更加无以为报了……”
靖沧浪不知该说什么,心里闷闷的,他又掏出一盆白花给她:“这是吾在虞河边看到的白花,第一眼见到就觉得你会喜欢,正好解你思乡之情。”
菱枝接过了,有些欢喜,又有些不知所措。
靖沧浪怕她多心不肯收下,便道:“你与一灯禅一人一盆,他的吾已给他了。”
菱枝这才笑起来,脆生生道:“多谢你。”
“不必再多说谢了。”
靖沧浪略笑了笑,转身往龠胜明峦走,菱枝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进。
他个子大大的,她个子小小的,他跨一步,她就要分成两步来走,所以他走的慢慢的,怕她跟不上。
靖沧浪感觉菱枝在背后打量了他很久,他也由着她看,心里悄悄为她的目光欢喜起来。
回到龠胜明峦已经是晚上了,一灯禅坐在屋里,点着灯。
屋里桌上是一些简单的饭菜,多是酸甜口,还有一道肉食。
一灯禅道:“吾还以为你们不要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小菱枝,快来吃饭。”
菱枝小跑过去,靖沧浪也进来坐下。
靖沧浪道:“好友果然最是细心,菱枝年纪小,还在长身体,是得吃肉。只是在好友这里吃肉,是否对佛祖不敬?”
一灯禅笑道:“出家人不食荤,是怕吃了辛辣刺激的食物再去念经会唐突了佛祖,但不食肉却不是惯例,以前僧人是能吃肉的,非吾所杀、非因吾而死,非吾亲眼见其死,谓之‘三净肉’,也就是和尚能吃的肉。毕竟和尚不事生产,出去化缘讨食,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这肉自有人要吃,吾为菱枝讨一碗来,有何不可?大不了,吾多为它念几遍往生咒,助它往生。吾是老爷爷了,吃素没什么,小菱枝吃了肉要健康长大呀。”
菱枝笑起来:“多谢大师。”
靖沧浪瞧着,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菱枝又是傍晚才回来,回来后就瞧见饭桌上一碟桂花糕,一碟腊鸭。
靖沧浪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平日都是这个时间才回家吗?”
菱枝有些怕他冷着脸的样子,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肉也不敢多吃了。
靖沧浪呼吸一滞,抻着脸走了。
一灯禅叹息一声:“沧浪,你……”
话还未说完,靖沧浪已走出屋了。
他是想关心她,谁知她怕,一瞧见她怕他的样子,靖沧浪心里就不免郁结。
一灯禅无奈道:“小菱枝,你莫怕他,他心里关心你,可他这人好面子,不肯说的太明白。你瞧,他知道你爱吃甜食,怕你牙疼,又想着林州人爱吃鸭子,这才买的桂花糕和腊鸭,他心里记挂着你呢。”
菱枝笑了笑:“我知道,我心里也感激他,我知道你和公子都是一样的关心我,我心里都记着。”
“哎,不是……”一灯禅重重的叹了口气:“不该是这样,不一样,不一样的啊。”
菱枝不再说话,乖乖的把饭吃光了。
第二天她刚从绣院出来,就瞧见街上站着个蓝衣服的高大男人。
靖沧浪一本正经的站在卖烧鸭的门口买了一只鸭腿,然后举着鸭腿回身找她。
菱枝忽然有些想笑,冷着脸的靖沧浪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那只鸭腿大概率是给她买的,她实在无法想象靖沧浪啃鸭腿的样子。
她脑子里不合时宜的脑补出一个画面。靖沧浪举着鸭腿递给她,还说:“来,丫头,吃个鸭腿。”
这样一想,她顿时绷不住笑了。
她不知道,靖沧浪瞧见她笑起来,心里有多高兴。靖沧浪昨晚反思了一夜,生怕她还在生昨晚的气。
她笑了就好了。
虽然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靖沧浪拿着鸭腿走过去,油纸包裹着的鸭腿烤的油滋滋的,看起来就很好吃。
“饿了吧,吃吧。”
菱枝咽了咽口水,接过鸭腿小口啃了起来。
“谢谢。”
她看起来实在可爱,靖沧浪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但他只是想了想,克制着没有动手。她今天也不知忙成了什么样,头发都乱的毛茸茸的。
菱枝把鸭腿啃了个干净,嘴角全是油渍,靖沧浪便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嘴。
他的手帕很柔软,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散发着干净的香味,现在却用来给她擦嘴。
菱枝愣住了:“公子……你……”
靖沧浪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默默收起手帕:“天晚了,再不回去,一灯禅要担心了。”
菱枝想起这些日子,一灯禅每天都会坐在那等她回家吃饭,一想到这,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越过靖沧浪了,又回头道:“公子,你可以不用每天来接我的,去龠胜明峦的路这些日子我都走了好几个月了,不会出事的。”
“……不行。”靖沧浪道:“你一个女孩子,天天早出晚归的,怎么叫人放心?”
菱枝有些苦恼,她也有不想被发现的小秘密呀。
在绣院做了那么久的工,菱枝终于学会了点什么,也终于涨了工钱。
她知道儒门巨富,靖沧浪和一灯禅都不是差钱的人,但她真的想不到她能回报他们什么了。
她现在吃的穿的都要靠他们,一直这样的话,她要什么时候才有本领独立生活呢?
菱枝每天都很努力的学制衣学绣花,终于靖沧浪也收到了礼物。
是菱枝自己做的一条蓝色腰带,上面绣着简单的浪花和小鱼,东西不贵,但能看出她的心意。
靖沧浪收到之后情绪好似淡淡的,但他日日都绑着这条腰带,在一灯禅面前晃来晃去。
一灯禅无奈扶额:“沧浪啊,你真的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现在很明显,小姑娘把你完全当成长辈了啊!虽然岁数确实是……但是你也不能……”
靖·老男人·沧浪哼了一声,强烈表达了老男人的不满。
“在先天中,吾还很年轻。”
“年轻的靖沧浪先生,你想啃的嫩草才十六岁噢。”一灯禅好心提醒。
靖沧浪沉默了一下,心里的负罪感顿时沉重起来。
他有一点点泄气,十六岁花苞一样的小姑娘,怎么会喜欢他呢?又何必喜欢他呢?
他耐心的等着,每天风雨无阻的去接菱枝回家。
菱枝十八岁那年,他去接她,恰巧碰到菱枝与一个少年站在一起。
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少年眼里尽是明晃晃的爱慕。
年少慕艾,不外如是。
回去的路上,靖沧浪小心翼翼的问起那名少年。
菱枝笑的坦然:“我与他清清白白,公子不用多虑。”
靖沧浪更加小心翼翼的开口:“那,吾呢?”
菱枝惊讶的看着他,沉默在蔓延。她缓缓道:“吾……”
“好了,不必说了。”
靖沧浪的自尊让他没办法再听下去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悲伤盈满心口。
他早知道菱枝不爱他,他只是一直一直都抱着一丝浅薄的希望,自以为是的把自己的意愿凌驾在她身上,她与他相处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不太自在。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靖沧浪勉强笑起来:“你不必喜欢吾,也不必对吾心怀愧疚或感激,因为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吾自己选择要做的,你没有强迫吾这样做。”
靖沧浪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就像以前一样,把吾当做长辈也好,以后,唤吾哥哥吧,吾永远都会保护你。”
菱枝不知不觉的落下泪来,“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欺骗自己,为了恩情接受你的爱是对你的不尊重,也是对我自己不负责。我的心好痛……”
靖沧浪听着,目光温柔,还带着一些哀伤。
回去的路那么长,那么难走,三年里走了几千遍,今天格外的陡。
菱枝唱起山歌来。
“天上星多月弗多,和尚门前唱山歌。虞河花开了一朵朵,问我要采哪一个?佛啊佛,佛啊佛,采了岂不是罪过?”
回去之后,他们都默契的当今晚的事没发生过。
菱枝二十三岁那年,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山脚建了一间小房子,不大,但足够她生活了。
同年,倾波族生活的地方发生了变化,要搬家了,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呢,靖沧浪有些不舍。
一灯禅和菱枝同时朝他摆摆手,“加油!”
“两个笨蛋……”
靖沧浪走了。
后来听说道门玉清界开了,一名叫做悬壶子的道士来这里与一灯禅叙旧,中途听闻靖沧浪搬家,拉着一灯禅去海边担心的望着海面好几年,嘴里一直在喊:“大只鱼啊……”
菱枝也曾跋涉一个多月去海边,看了十天无果,又回到她的小屋了。
她像是不曾有过那些遇到先天高人的奇遇一样,像个最普通的苦境老百姓一样活着,每天出去做工,早出晚归,努力的活着。
每个月休沐的时候,她都会去龠胜明峦看望一灯禅。
靖沧浪搬一次家足足用了十年时间,菱枝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她成熟了很多,眼角生了细纹,整个人看起来温柔脆弱,很是可亲。听说镇子里有许多男人追求她,但她一个也没答应,就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过自己的。
三十一岁生辰那天,靖沧浪和一灯禅一起来给她过生日。
一灯禅送她一本佛经,据说是他自己编写的,包含他过去人生的许多感悟。菱枝很喜欢。
靖沧浪则送了她一支多宝簪,这样富贵的簪子,于她好似有些不合适。
菱枝笑了笑,接过来戴在头上:“我也是时候该戴些富贵的首饰了,毕竟上了年纪,不能再像小女孩一样了。”
她和一灯禅、靖沧浪像同辈的朋友一样交谈,桌子上是她自己酿的酒,还有一桌子她亲手做的菜。
靖沧浪吃了两口,笑道:“看来菱枝这些年真的有了很多收获。”
他来之前,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开门后,站着的会是一家三口的准备,他还在口袋里装了个不小的红包。如今她孑然一身,靖沧浪心里松了口气,可又不免为她的以后忧心。
她若能共人相伴一生,相互扶持,一生平安喜乐,他岂不为她欢喜?
靖沧浪心里又燃起了些许希望,可他已不会再轻率的伸出手了。
她也许早就不爱吃腊鸭腿了。
一灯禅高兴的喝了些素酒,有些薄醉,拿着经书用梵文唱了起来。
唱完又发酒疯,非要回去给同修唱经,一溜烟就跑了。
靖沧浪无奈道:“随他去吧。”
菱枝犹豫片刻,转身从屋里抱出来一个包裹,“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本来十年前就该给你了……你回去试试,应该还合身的。”
这当然不是十年前那件,她每年都预备一件。也不知凭着那点模糊印象做出来的衣服还合不合身。
靖沧浪瞧着倒是很欢喜,时隔多年,他终于学会在她面前适当暴露自己的感受了。
他得走了。
菱枝笑着送他。
“等你下次回来看我,说不定我就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她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她根本没有能力报答两名先天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努力活得好,这样才不辜负这两人的一番好意。
靖沧浪听了她的话,很是感慨,问道:“你想长久的陪伴吾与一灯禅吗?”
菱枝犹豫了一下,笑道:“不了,生死自有天定,何必强求呢?古来今往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求不来长生不死,我何德何能让你帮我长生呢?”
她对着他笑起来:“靖哥哥,我有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我感激你们,我活的很幸福。”
靖沧浪也笑了,欣慰道:“开心就好。”
“吾走了。”
他轻飘飘说出这句话,然后一步一步离开这个他无比眷恋的地方。
他依然回了三次头。
这一次,他每一眼向后看去,菱枝都目送着他的离开,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好像总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绊着,不能去见她。他这辈子见她的次数,好像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任性一些?为什么不回去找她?
区区数十年的光阴,对于一个先天人来说实在太短了。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却那么长、那么长。
时间过得太快了。
菱枝六十岁那年,垂垂老矣。平生第一次拿起信纸写信,她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自己快死了,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葬礼。
靖沧浪是第一个赶回去的。
寸步不离的陪在菱枝身边。
她老了,才肯开口喊哥哥。年轻时没有的多愁善感,到老了全都冒出来了。
她变得鸡皮鹤发,眼睛也有些浑浊,受不得凉,走路要拄拐杖,但她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穿得也笔挺,每天还坚持给靖沧浪做饭吃,做个精神的小老太太。
靖沧浪每每上前搀扶,菱枝就说:“你现在扶着我,倒像母子了,别扶我,我能走。”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她还不睡。
她说想看月亮,靖沧浪便在旁作陪。
看了一会儿,喝了会儿茶,她颤巍巍站起来,回了房间。
换了新衣服又出来叫他:“哥哥,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精神奕奕的坐在床上,满含歉意的开口:“对于你的喜欢,我只有心怀愧疚来回答。很抱歉,这样普通的我,在被你拯救的一生里,都没能报答你什么。”
她躺下了。
靖沧浪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往前走了几步。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有些事非要临近跟前了他才感觉到时光的迫切。
她还在笑,枯瘦的手抓住他的一缕发丝与自己的比了比:“你看,现在我的头发比你的还要白了。”
靖沧浪闷闷应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干涩的痛,什么也说不出。
他爱的,从来不是一副红颜枯骨的皮囊,只是这个人,从此要远行了。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何况到如今。
“他们还没有来,你记得帮我通知左邻右舍,还有……还有……一灯禅……”
她的目光变得温柔,像睡着一样慢慢闭上眼睛。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窗外的虫鸣依旧扰人。
靖沧浪感觉自己做了个伤情的梦,手里的触感却那么真实,他抓着她的手,那股枯败的生机盘旋而上,把他熏的落泪了。
他静静待了一夜,天光大亮,日上三竿,他才确认她真的不会醒来了。
然后沉默着一个人处理她的身后事,仿佛忽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她的葬礼意外的热闹,只因她生前常与人为善,许多乡里乡亲的听说她驾鹤西去,都自发前来祭奠。
一灯禅也来了,他看着面色如常的靖沧浪,心里担心得紧,“你还好吗?”
靖沧浪冷着脸,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愁:“……吾无事。”
“真的没事?”
“好友,吾不是为爱寻死觅活的性格,吾真的无事,吾……”
他只是想她,想她再睁开眼一次。
“……你……”一灯禅话还未说完,便已经说不出口了。他看到棺材里躺着的老妪,不自觉的便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很多事情其实恍若昨日,一转眼就消散了。可是花,那朵白花还活着呢,他好好的将白花养在盆里,分了许多株了。
悲伤渲染的太深,一灯禅喉头一紧,一滴泪便落了下来。
凡人太过脆弱,即便寿终正寝,也不过百十年的光阴,一灯禅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睡了一觉,论了几场佛法,一醒来,她就死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吾很好。”靖沧浪再一次重复,眼前是纷乱的人间众,哭的笑的,老的少的,他生出一种与这个世界都很陌生的感觉,就连装着逝者的棺材都无法调动他的情绪。
他好像忘记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也好像因她的死跟整个世界都陌生了。
一灯禅叹了口气,拿出他带来的梨膏糖和桂花糕摆在灵前。
“小菱枝,不必怕蛀牙了,吃吧,想吃多少都可以。”
看见梨膏糖的那一瞬间,靖沧浪才落下一滴泪来。
靖沧浪和一灯禅一同为菱枝选好了坟地,就在小院子里。这样她死后也可以继续在小院子里生活了。
一灯禅还为菱枝立了个牌位,供在佛前,日日聆听佛音禅语。
“愿她来世,幸福无忧,净如琉璃,过得像今生一样快乐充实。有时候,平凡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吾知晓你说的很对,吾只是一直,一直都舍不得。”
爱上一个人,靖沧浪只用了两次相见。可忘记她,他却花了比她一生还长的时间。
她已掠过他的身边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清明了,该过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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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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