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珊瑚恢复了。
擎海潮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他希望这件事能改变她的想法,但他注定失望。击珊瑚所做的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不会为了感激就去爱谁,自然也不会将那封信收回。
”珊瑚,你为吾所做的一切,为何不说?”
“说了又能如何呢,至少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怎能算好?珊瑚,那封信吾看到了,那是你真心想与吾说的话吗?”如果代价是与她分别,擎海潮宁愿不要这个所谓好的结果。这算什么好的结果?这根本就是最坏的结果!
“海潮,我们早就分开了,不是吗?当初的你意气风发,孤高自傲,先父便是看不惯你桀骜不驯,担忧你不能给吾幸福。可吾不怕,吾跟你走了。吾也曾为你付出一切,你却始终不愿为吾做出改变。所以吾离开你。如今的你已经足够好了,可是海潮,如今与当初早已不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吾不会回头,吾希望你也不会。”
击珊瑚笑起来,比起当年的温柔娇羞,她此刻的笑容更多了一份坚定,“吾也该去做约定好的事了。”
看着她动人的脸庞,擎海潮的心空落落的,他知道,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她踏出这里之后,就真的彻底离开了。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一滴泪落下,擎海潮不知道心中纷乱的箫声究竟是不是被风吹动,只是银苑盛雪,终究白白盛了一捧月光。
击珊瑚的脚步轻快,衣带在风里飘飞。
很多年了,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回到她的心中,不安,期待,盼望。怀春的少女一样,如此深刻。
依旧是雪。
寂井浮廊的雪与银苑盛雪的雪却大不相同。寂井浮廊,封埋着一则慈光之塔雪谜,谜中困住一人、一剑、一情。
她笑起来,如乳燕投林一般踏入这片黑白禁地。
“殢无伤!殢无伤!”
殢无伤总是这样,有他在的地方似乎只剩下黑白两色,单调的很。但有了击珊瑚在,便如同雪地里盛开了一朵顽强的小花,它是淡黄色的,不是特别明亮,却被雪地的主人细心呵护。
她走进庭院,布景依旧,不见伊人。
“人不在吗?”
殢无伤一定是出门到处趴趴走了。
庭院太空了,击珊瑚的心里有些失落,但她并没有失望,她知道,殢无伤曾经的记忆太过昏暗,在苦境到处走走,能让他开心。
她坐在了他曾经坐过的位置,学着他的样子看雪。
他眼里的雪或许别有意境,击珊瑚期待着自己也能理解这种特别,她想靠近他的心。
雪地是很孤寂的。万里不见人烟,寒冷透过衣衫侵入骨髓。
击珊瑚听到雪花落在地上,雪花与雪花相遇的声音是扑簌扑簌的,落的轻了,就只剩下风呜呜呜的吹。
“原来雪落下的声音是这样的……”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无论天空还是雪地,到处都发着光。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雪地在夜晚是亮着的。殢无伤说不会再陷入黑暗,便是指如此么?
雪原没有夜晚,击珊瑚还是听到着屋里的西洋钟响了才发觉,原来已经午夜。
殢无伤平时便是感受着这种孤独么?
忍受这样的孤独几十年上百年,他的心痛苦么?
击珊瑚屈起腿,伸手接了几片雪花,手心的温度太高,雪花顷刻间便融化成水了。她又伸出珊瑚枝去,落雪只有在死物上才能稳稳停留。
只有没有温度的东西,才能短暂的留住雪花。
这一晚的时光很漫长,击珊瑚不知道这漫长的一晚自己的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只觉得冷寂的雪如同殢无伤一般,在她的心上划了一道。
人间的温度是雪花的地狱,但落雪依然纷纷扬扬,飞蛾扑火。
要跟殢无伤说些什么呢?他若回来了,第一句话要告诉他什么好呢?
少女的心思让这段时光过得稍快了一些,她的心情越发忐忑、羞涩,她不知道,原来不再少年的她,心还会这般的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上响起不紧不缓的脚步声时,击珊瑚的头开始有些发热了。
她站起身,脸颊有些病态的红。
“无伤,是你回来了么?”
殢无伤有些意外,他快走几步上前,扶住击珊瑚有些踉跄的身子:“你来了?”
“吾来找你,吾怕你把吾忘了……”
“刻骨铭心的约定,伊人不负的嘱托,雪还未落尽,殢无伤怎么会忘?你等很久了么?”
“不久,吾昨日到了这里,因为想看看你平日都在看什么,不小心就在雪地里呆了一晚上……”击珊瑚越说声音越轻,心里有些恼自己,她怎么如今一想到他脑子里便没个主意了呢?在这待了一晚上,也忘了用功体防御,怕是发热了。
脸颊上烧得慌,击珊瑚顺势靠在殢无伤身上:“无伤,吾等你等得脸上热乎乎的。”
“你发热了。对你来说,雪漪浮廊还是太冷。”
带着凉意的大手贴上她的额头,是有些烫手。他几乎没有思考,焦急的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屋内。
躺在床上,击珊瑚只觉得脑子发热,有些东西一定要趁着现在就说,不然过了今天,她就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殢无伤给她喂了点热水,刚要起身,手便被她拉住。
“无伤……这里真的好安静,好寂寞啊……”她想说,你也这样寂寞、这样孤独么?
“嗯……”他回握她的手,“风雪中的寂静,藏着一种孤独的滋味,吾早已习惯,寂寞也就不会再使吾动容。”
“吾来了,你高兴么?”
“哈,你希望吾欢喜么?……那吾便是欢喜的。等待有时也是欢喜的过程,吾不否认吾的忐忑,既然你来了,便不能拒绝吾之心。”
交握的两只手十指相扣,殢无伤瞧见击珊瑚明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那双眼恢复了神采,不再倒映渎生暗地的岁月,如今专注的瞧着他,浅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是他的影子,叫他的心里满是欢喜。
击珊瑚道:“无伤,吾找到了吾的过去,吾与吾的过去和解了,吾回来了。”
“嗯,吾知晓了。”殢无伤只觉得手心温暖又滚烫,他的大手将击珊瑚的小手包在手心,像抓了一团柔软的面团。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击珊瑚所说的与过去和解。
“无伤,吾病了,吾脑中全是你的影子,挥之不去 ,念念不忘。”
“嗯。”
殢无伤又应了一声,理顺她额角的发:“睡吧,吾会陪在你的身边。”
“无伤。”
“吾在。”
“无伤……”
“吾在。”
“……无伤……”
“吾在。”
声声呼唤,句句回应,一直到击珊瑚沉沉睡去,殢无伤静坐床前,眼中柔情涌现,耳侧落雪声已停,此刻,他再不闻黑暗中时时涌现的呼唤,只听得到击珊瑚温柔的声音一句一句叫他的名字。
他的心何时这般柔软,这般脆弱?
他的在乎已经开始将他的心填满,那里从前漆黑一片,亮着一盏名为即鹿的灯。如今,这里又将盛开一丛小花。名为珊瑚的淡黄色小花就冒着风雪开在雪崖上的峭壁,他不知该如何呵护这丛花,只是心里忽然柔软的不像话。
“……珊瑚,珊瑚啊……”他压低声音默念她的名,心中升起无数的不解:“为何吾心会这样奇怪?为何吾听闻你的呼唤,内心便只想回应你的声音?击碎珊瑚明月珠,凤栖不在梧桐树。吾心为你乱了,而你似乎也与吾一同沉醉在这乱弦之中,吾心中涌现的情感如此欢喜,乱雪迷了人眼,这失控的情感让吾着迷了吗?吾为你着迷了吗?”
室内要比室外昏暗,殢无伤很少待在不开灯的室内。他厌恶黑暗,厌恶没有光的地方,但握着击珊瑚的手,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他喜欢击珊瑚亮晶晶的指尖,喜欢她黄色的头发,喜欢她喊他‘无伤’……他好喜欢她,喜欢到黑暗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了,她就是他的光。
时隔多年,他内心的那盏灯,终于又被点亮了。
她睡得安稳,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身上热气已经消退,窗外风声呜呜,殢无伤在屋里拢了火盆,屋子里暖烘烘的。
“无伤!”
击珊瑚坐起身,看到殢无伤的身影在,这才安心。
殢无伤来到她身边,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问她:“你感觉如何了?”
“吾好多了,无伤,吾没有耽误你的事情吧?”
发热不是大病,热气消退便好了,击珊瑚感觉自己好很多了,不好意思继续躺着,扶着殢无伤的手便从床上下来了。
殢无伤道:“吾在等你好起来,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吾舍不得轻易结束。”
相识以来,殢无伤似乎从未笑过,但当她被那双眼注视着的时候,却总有一种他的表情很温柔的感觉。
击珊瑚的脸颊又要开始发热了。
她侧过头,悄悄用手给脸颊降温:“……吾是不是来晚了?”
“你来了,就不晚。这个世上有三种雪融的声音,以前吾只听得见碎与消,耳边却是不断回响着第三种融雪声调,那是一种抽丝的感觉,在每次剥落,便会激起心荡回深。但如今,吾不止听雪了,吾听过你的心激荡之声,震耳欲聋,雪的声音太轻,难以入耳。吾心从此要专心听珊瑚的声音了。”
殢无伤试探着伸手将击珊瑚抱住,她就顺着他的动作依靠在他怀里,温情脉脉。他嗅到击珊瑚的发香,与凌冽的冷不同,那是一种极温暖的馨香,她似乎生来就带着浓厚的生命力,温暖的像正在生长的芽,蓬勃,朝气,唤醒他的生机。
击珊瑚听到他说‘吾心从此要专心听珊瑚的声音了’,她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心跳加速。
她忍不住陈情道:“雪漪浮廊太过严寒,吾从前不爱寒冷的地方,总觉得生命在这样艰苦之地无法生长。但如今吾爱雪,是因为爱人所以爱屋及乌。无伤,落花随流水,逝水东流去,吾不再逃避严寒,吾要在严寒之处种上梅花,再艰苦的地方,只要有希望,生命便会蓬勃生长。无伤,你就是梅,你是黑暗中蓬勃的生命,吾为你醉心不已,牵肠挂肚。”
“珊瑚从此,是吾殢无伤的珊瑚了,你已在吾心中蓬勃生长了。”殢无伤的大手抚摸着击珊瑚的脸颊,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愉悦。
余温的暖,难忘的人,这一刻,互驻心中。
温暖的怀抱仿佛这世间独立出的一个小世界,只有殢无伤与击珊瑚两个人的世界,安静、惬意。
时间的流逝慢慢,但无论怎样的流逝,对于相爱的两人来说,都显得太快。
他们坐在雪漪浮廊的长廊下看雪,她就靠在他的腿上。他听见击珊瑚笑起来:“瞧,再冷淡的人,怀抱也是温暖的。”
他只是垂眸,微微一笑:“也许吾不过是因为你,所以才温暖起来了。吾之怀抱从不向人展开,也只容纳了一人进入。”
击珊瑚从远方的市集上买了一株最普通的梅花。
她说雪漪浮廊颜色太过寡淡,红梅最衬冬景。
树被她种在廊下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才种上半日,一朵缓过来的花苞便悄悄开了花。
花不大,小小的一朵却为这院子画上了点睛之笔,生气勃勃的,击珊瑚欢喜极了,拉着殢无伤看了好久。
这段少有的美好时光,如梦一般,深深镌刻在殢无伤的记忆里。可惜好梦总是短暂,江湖事从未休止,纷乱的红尘一刻也不曾放过他们。
回廊浮忆,梦蝶光阴瞬息散,纷纷雪,说不尽今朝何处消磨深。
击珊瑚收到了一封信,从看过内容开始,她便肉眼可见的心神不宁。
殢无伤关心道:“怎样了?为何闷闷不乐?”
“是吾大师兄的来信。他说,有人怀疑先父假死,要求开棺验尸……”击珊瑚的语气低迷,神情中充满了担忧。
“要吾陪你一同回去看看么?”
击珊瑚不想离开殢无伤,想着把人带回去见见师兄弟们也好,只是无衣师尹来的不是时候,看到他来,击珊瑚就知道殢无伤有事要做了。
“看来这一趟你是去不了了。”
她心里不免担忧,无衣师尹的名声她听说过,这人太聪明,城府极深,她担心殢无伤与无衣师尹来往是与虎谋皮。
可她不想干涉他太多,不想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也罢,下一次私下问问他吧。
殢无伤道:“你先去,吾做完该做之事便去找你。”
“嗯,吾等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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