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晨光如约而至,穿过窗棂,恰好落在摇篮里那只挥舞的小手上。

织娘总是与阳光一同醒来。她支着头,静静看着女儿。阿容醒了,不哭不闹,葡萄似的黑亮眼珠追着光柱里浮动的微尘,目光里有种超乎婴儿的专注与宁静。

“阿容,醒啦?”

织娘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无限的柔。她俯身,将那团温暖柔软抱进怀里。小家伙自发地在母亲胸口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唔”声。

她们移到朝东的窗前。山峦初醒,鸟鸣清脆,旭日将金光洒向人间。织娘调整姿势,让女儿看得更舒服,然后抬手指向那璀璨的光源。

“阿容,快看,那是太阳。”

小小的脑袋仰起,黑亮的眼珠定定望向那无法理解的磅礴存在。阳光刺眼,她眯了眯,却未移开视线,仿佛被那纯粹的生命力摄住了魂。

片刻后,她挥舞小拳,发出“咿呀”的音节,小脸努力做出表情,像是在回应这世界的第一个词汇。

看着女儿懵懂又认真的模样,织娘的心化成了春水。她低头,用脸颊轻贴阿容饱满的额头,那笑容清澈满足,比窗外的朝阳更暖。

打来温水,用最软的棉布浸湿、拧干。织娘将阿容揽在臂弯,开始了清晨的仪式。

“来,我们阿容要变成香喷喷的小姑娘啦。”

温热的软布拂过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尖、花瓣般的脸颊。动作郑重爱怜,如同擦拭绝世瓷器。阿容乖乖躺着,被擦到痒处便缩缩脖子,发出细小的“咯咯”声,小手无意识抓住母亲垂落的发丝。

托起胖乎乎的小手,细致擦拭手背的肉窝,再轻轻掰开拳头,清理掌纹和贝甲。那双婴儿的手,指节柔软,握在织娘略显粗糙的指间,形成奇异的和谐。

“我们阿容的手真好看,以后定是个灵巧的姑娘。”她喃喃低语。

洗漱完毕,织娘并不急着做早饭。这是专属的亲密时光。

她抱着阿容,在屋里慢慢踱步,充当人肉导游。

“看,阿容,这是桌子,我们吃饭用的。”

“这是灶台,妈妈在这里给阿容做好吃的。”

“这是门,走出去,就是我们的院子。”

她不厌其烦地指着每件物品,清晰念出名字。阿容的眼珠随之转动,小嘴“咿呀”作语,仿佛努力将声音与实物对应。

偶尔,她会突然对某物产生浓厚兴趣,比如墙上那串风干辣椒的鲜艳红色。她会伸出手臂“啊、啊”地叫。织娘便笑着走过去,甚至小心取下一只让她触摸。“这是辣椒,红色的,等阿容长大了,就能知道它的味道啦。”

天气晴好时,院子里的旧席子就是阿容的游乐场。

她努力翻身,小脸憋得通红,腿脚使劲蹬着。成功了,便抬头打量颠倒的世界;卡住了,就不耐烦地哼哼,直到织娘笑着助力。

她试图捕捉席子上变幻的光影,小手扑空,便疑惑地看着手掌。织娘捡来干净落叶或落花放在她手边。

阿容会用清澈的眼睛仔细观察,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戳一戳,感受陌生触感,再猛缩回来看看母亲。得到鼓励的笑容,才大胆地用手掌抓住,放到眼前几乎成对眼,研究叶脉纹路或花瓣柔软。

最让织娘心软的,是阿容学语的进程。

阿容:“啊——咕——”

织娘:“哎,阿容在叫娘吗?”

阿容:“噗——”

织娘笑着擦掉脸上口水,“小坏蛋,学会吐泡泡啦?”

织娘哼着不成调的山野小曲,或轻声讲自己编的故事。阿容总是听得很专注,有时便在母亲温柔的声音和规律轻拍中,沉入甜甜的午睡。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织娘觉得,所有过往的孤独与艰辛,都在这一刻被加倍补偿。

午后,阿容被柔软的背巾缚在母亲胸前或背上,随之上山采摘。小脑袋随着步伐一点一点,黑亮眼睛打量着掠过天空的飞鸟、风中摇曳的野花、草丛窜过的小兽。

“阿容看,那是蝴蝶,漂亮吗?”

“闻到了吗?这是艾草的味道。”

“小心哦,我们要过小水沟了。”

曾经寂静的山路,因背上这个小小生命的陪伴,变得生机盎然。

黄昏的馈赠

夕阳西下,她们坐在门槛上。织娘指着天边变幻的云彩:

“阿容,那是晚霞,是太阳公公回家前送给天空的礼物。”

阿容安静地靠在母亲怀里,看着绚烂色彩,直到夜幕降临,星辰初现。

“看,星星出来了。那颗最亮的,是星星妈妈,旁边小的是它的星星宝宝。”

夜晚,油灯昏黄。织娘轻拍即将入睡的阿容,重复简单温暖的话语。

“阿容是娘的心肝宝贝。”

“娘会永远陪着阿容。”

“阿容要乖乖长大,平安喜乐…”

声音如同最有效的催眠曲。阿容眼皮渐沉,最终沉入黑甜梦乡。

织娘为她掖好被角,印下轻柔的晚安吻,借着微光凝视良久,才吹熄灯盏,在她身边躺下。

一岁的阿容,是个安静专注的观察者。

织娘做针线时,她坐在旁边软垫上,不哭不闹,黑亮眼睛紧紧追随母亲翻飞的手指,如同研习最深奥的学问。偶尔伸出小胳膊,张开五指,试图捕捉光柱中舞蹈的尘埃。

她发出的第一个清晰音节,不是“娘”,而是 “光”。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指着窗外绚烂晚霞,清晰地说出了这个字。

织娘一愣,随即紧紧抱住她,眼眶微红,笑着亲她额头:“对,我的阿容,那是光,是太阳给咱们的阿容留下的晚安。”

两岁的阿容,开始跌跌撞撞探索世界。

她扶着墙壁桌椅行走。每一次摔倒,从不哭闹,只是眨眨眼,看看身旁紧张的织娘,然后自己撑地努力站起,继续路途。织娘为她缝制了绣着小兔的厚护膝。

织娘指着自己:“娘——亲——”。

阿容看着她的眼睛,小嘴抿了抿,清晰吐出两个字:“阿——容——”。

她固执地用自己名字回应,仿佛在确认自身存在。

织娘笑了,从此对话常常变成:

“这是花花。” “阿容。”

“这是碗碗。” “阿容。”

织娘便把她搂进怀里,蹭着她奶香的脸蛋:“对,这是娘亲的阿容,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花花和碗碗。”

她会学着织娘的样子,笨拙拍打被子,像是在帮忙晾晒;拿着小布片试图擦桌。织娘做饭时,她坐在专属小板凳上,安静看着,手里攥着织娘给的光滑木锅铲玩具。

三岁的阿容,安静中透出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灵性。

她可以独坐院中很久,看蚂蚁搬家,听鸟儿鸣叫。当织娘担心她孤单走近时,她会抬起头,指指天空飞过的鸟,或用眼神示意母亲去看那片奇特的云,仿佛在分享独自发现的宝藏。

她有了稚嫩的秩序感。织娘给的小木碗,她只用那一个喝水;睡前,必须听完同一个武君斩魔的故事,情节早已倒背如流。若顺序错了,会用清澈眼神看着织娘,直到母亲笑着重来。

话语依然不多,但每个字都有重量。夜晚,她抱着织娘的胳膊,把脸贴上去,轻声说:“暖。”雷雨交加时,她会整个缩进母亲怀里,不说“怕”,只是小声地、一遍遍念着:“阿容……娘亲……阿容……娘亲……”像念着能驱散风暴的咒语。

阿容的睡前故事,武君斩魔。

夜色渐深,油灯将母女俩的身影柔和地投在墙壁上。阿容洗得香喷喷的,穿着柔软的里衣,缩在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和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

织娘侧身躺下,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额前柔软的碎发,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如同最温柔的催眠曲,却又带着讲故事特有的起伏。

“好啦,我们阿容要听武君大人的故事了,对不对?”

阿容小小的脑袋在被子里点了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这个故事她听了无数遍,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听到那样专注。

“在很久很久以前啊,天底下来了一个特别特别坏的大魔头。”

“它有多坏呢?它吹一口气,青青的草地就变黄了,漂亮的花儿就枯萎了。”

“它瞪一眼,原本开心的人们,就开始哭泣流泪。”

“大家的日子,变得好苦好苦,天空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布,看不到太阳了。”

说到这里,织娘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忧愁,阿容的小眉头也跟着微微皱起,仿佛也在为故事里的人们担心。

“但是呀,不用怕!” 织娘的声音忽然明亮起来,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就在大家最害怕的时候,一位大英雄出现啦!他就是——武君”

“武君大人穿着最好看的金色铠甲,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他站在高高的山上,看着下面又冷又怕的人们,心里可难过了。”

织娘伸出手,轻轻握住阿容露在被子外的小手,继续讲:

“于是,武君大人就对大家说:不要怕!请把你们心里那份想要美好日子,想要看到阳光的愿望,那份暖暖的光,借给我吧!”

“你猜怎么着?” 织娘笑着,用指尖点了点阿容的心口,“大家心里真的亮起了小小的、温暖的光,就像我们阿容的眼睛这么亮!好多好多的光,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全都汇聚到了武君大人的手里……”

她用手比划着,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光芒汇聚的景象。

“最后,变成了一把,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比夜晚的月亮还要大的,金光闪闪的大刀!”

“武君大人拿着这把光芒做成的大刀,对着那个大魔头,用力一挥,唰!就像天亮了一样,所有的黑暗都被驱散啦!”

织娘的声音高昂起来,带着胜利的喜悦。

“那个大魔头咻地一下就被打败了,再也使不了坏啦!天空又变蓝了,小草和花儿重新长了出来,人们又开始开心地过日子了。”

故事讲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阿容却忽然眨了眨眼,小声清晰地提出了一个她每次都会问的问题:

“光……冷吗?”

她似乎本能地关心,那些被借走的光,那些贡献出光芒的人,会不会冷。

织娘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女儿的额头,用无比确定的语气说:

“不冷,一点都不会冷。因为武君大人用他们的光赶走了寒冷和黑暗呀。而且,武君大人一直记得大家的这份心意,所以后来,他就成了守护神,一直在天上保佑着所有心里有光、向往美好的人呢。”

这个答案,是织娘对这个故事最核心的改编,她赋予了它一个温暖、圆满且充满希望的结局。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阿容的眼皮终于开始慢慢打架,小小的身体在被子里放松下来。她喃喃地,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重复着:

“武君……光……守护……”

织娘轻轻拍着她,哼着不成调的安眠曲,看着她沉入梦乡。

腊月二十八,山间的寒气被炊烟和阳光冲淡了几分。织娘开始带着阿容进行一年里最郑重的准备——过年。

“阿容看,这是红纸,过年要贴的,喜庆。”织娘将裁好的红纸铺在桌上,阿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光滑的纸面,又看看自己指尖,仿佛在确认颜色会不会染上。

磨好墨,织娘握着阿容的手,在红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福”字。

“福,就是平安,是喜乐,是我们阿容健健康康长大。”她在女儿耳边轻声解释。

阿容看得极认真,黑亮的眼珠随着笔尖移动,小嘴微微抿着,像是在默默记忆。

接着,织娘取出那块被摩挲得温润的木牌,用干净的软布蘸水,细细擦拭。

“这是武君神位。”她的动作庄重而温柔,“过年了,我们也要给武君大人洗洗澡,干干净净过新年。”

阿容安静地在旁边看着,等母亲擦拭完毕,她也伸出自己的小手指,极轻地在木牌边缘点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织娘,像是在问,我可以吗?。

织娘笑着点头:“对,我们阿容也来帮忙。”

真正的仪式在除夕夜。

窗外是漆黑的寒夜,偶尔传来远处村落模糊的爆竹声。屋内,油灯格外明亮,灶膛里的火燃得旺旺的,暖意融融。

织娘将小方桌搬到屋子正中,摆上那只他们一年到头都舍不得用的白瓷碗,里面盛着满满当当、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旁边是一碟腊肉,一尾完整的蒸鱼,还有几样山里能找到的最好的野果。

“阿容,来。”

织娘洗净手,点燃三炷细细的线香。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独特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营造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圣氛围。

她将阿容揽在身前,自己则手持线香,对着那块写着武君神位的木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信女织娘,携小女阿容,敬谢武君大人一年庇佑。祈愿来年山中安宁,无病无灾。”

她的声音在香烟中显得格外虔诚,清晰。

“祈愿……我的阿容,平安顺遂,欢喜无忧。”

说完,她将线香插入一个小香炉,然后低头看着女儿:“阿容,你也来跟武君大人说说话,他会听到的。”

阿容仰头看着那缭绕升腾的青烟,又看看烟雾后方母亲温柔的、带着鼓励的眼神。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合十那双小小的、柔软的手,对着木牌,认认真真地躬了躬身子。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像在思考,黑亮的眼睛里映着香头的微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那清脆带着奶气的童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武君大人,吃……饭饭。”

“保佑……阿娘。”

没有复杂的词汇,没有华丽的祈愿。只有孩子眼中最质朴、最重要的事情,吃饭,和她的阿娘。

织娘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猛地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把脸埋在那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小小肩头,肩膀微微颤动。阿容被抱得有些懵,却乖巧地没有动,只是用小手掌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像是在安抚。

祭拜完毕,便是母女俩的守岁时光。

织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裳——一套用细软棉布做成的、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的红色小袄和棉裤,放在阿容的枕头边。

“这是阿容的新年新衣,明天早上起来就能穿。”

阿容惊喜地摸着柔软的布料,手指划过那些精致的绣纹,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织娘又拿出一个用红绳串着的铜钱,戴在阿容的脖颈上。

“这是压岁钱,压住岁,我们阿容就能平平安安长大一岁啦。”

阿容低头看着胸前那枚闪着暗光的铜钱,好奇地拨弄着。

夜渐深,阿容的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最终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织娘没有立刻把她放进被窝,而是就这样抱着她,听着窗外隐约的守岁声,看着跳跃的灯火,感受着怀中这真实而温暖的重量。

她的过去,是山野间的孤独漂泊。

她的现在和未来,是怀中这个由她无尽的爱孵出来的孩子。

织娘低头,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无限祈愿的吻。

“武君保佑……”

她在心里默念,

“愿这缕人间烟火,能永远护佑我的孩子。”

而此刻熟睡的阿容,或许正梦着温暖的太阳,梦着好闻的香火气,梦着母亲温柔的怀抱,以及那个永远在守护着光的,名叫武君的守护神。

平静的日子像山涧的水,看似清澈见底,却总跑向四面八方。织娘与阿容母女相依的暖意,并未能完全隔绝山外吹来的冷风。

村子里关于织娘和她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儿的闲言碎语,如同雨季的苔藓,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悄然滋生,蔓延。

“瞧见没?就是她,山坳里那个独居的织娘。” 井台边,总有压低的议论声。

“模样是顶顶好的,可惜啊……命不好,克亲。” 一个妇人撇撇嘴,声音里带着几分猎奇的怜悯,更多的是划清界限的疏远。

“谁说不是呢?听说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还没过门,夫家就遭了难,都没了!你说这不就是……” 话没说尽,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她那个女儿呢?总不见得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没见着男人,孩子就抱回来了……” 更恶意的揣测在交换的眼神里流淌,“指不定是哪里来的野种。”

这些话语,偶尔会顺着风,飘进上山下山村民的耳中,也零星地、模糊地传到过织娘的耳边。

她从不辩解,也无力辩解。那些关于她克亲、命硬的传言,某种程度上是事实,她珍视的亲人们的确相继离世,留下她一人承受这孤寂的命数。

而阿容的来历,是她心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又如何能与这些旁人分说?

她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将阿容抱得更紧,用沉默筑起一座高墙,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她们的小院之外。

然而,流言蜚语是无形的刺,不伤人皮肉,却锥心。

有一次,织娘带着阿容去村中唯一的杂货铺换些盐巴。原本还有些喧闹的铺子,在她们进去时瞬间安静下来。

掌柜的眼神躲闪,找钱的动作带着匆忙,周围的几个村妇更是用一种混合着探究,鄙夷与些许恐惧的目光,偷偷打量着织娘和她怀中玉雪可爱的阿容。

阿容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异样的凝滞,她不再好奇地四处张望,而是将小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小手紧紧攥着织娘的衣领。

织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一言不发,拿起东西,抱着女儿,几乎是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氛围。

回到她们山间的家,门扉合上,将世界隔绝在外。织娘紧紧抱着阿容,身体微微发抖。

阿容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抬起小手,笨拙地抚摸着织娘的脸颊,用她那有限的词汇安慰着:“阿娘……不怕……阿容在。”

女儿的依赖与纯真,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织娘强装的坚强。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阿容的额头上。她将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汲取着这份唯一而坚定的力量。

“嗯,阿娘不怕。” 她哽咽着,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只要有阿容在,阿娘什么都不怕。”

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外面的世界如何评判她,她都可以不在乎。但谁若想用那些污秽的言语伤害她的阿容,她便用自己的全部去抵挡。

织娘开始更加刻意地减少与村落的交集,只在必要之时才匆匆往返。她将所有的精力与爱意,都倾注在经营她们小小的家园,和陪伴阿容成长上。

教阿容辨认山间的花草,给她讲更多光明美好的故事,用行动告诉她,她们的世界虽然小,却干净、温暖、充满阳光。

那些流言,仿佛成了她们秘密的一部分,反而让母女之间的纽带缠绕得更加紧密,如同藤蔓,在风雨中相互依偎,倔强生长。

阿容在这样复杂而纯粹的环境中,安静地长大。她或许懵懂地感知到了外界的不善,但母亲用爱为她构筑的堡垒是如此坚固,以至于那些恶意,最终只化作她望向山外时,眼中一丝超越年龄的、淡淡的了然与疏离。

山间的日子清贫却安宁,织娘用尽全力为阿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纯净的天空。然而,命运的丝线早已缠绕上悲剧的结,只待一个契机,悄然收紧。

阿容五岁那年的春天,山外的流言不知为何,忽然甚嚣尘上,甚至有几个顽劣的村童,学会了用大人的口吻,在织娘家院子外围观起哄。

“没爹的野孩子!”

“她娘是灾星!”

这一日,织娘正在院内晾晒衣物,阿容则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摆弄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那些刺耳的声音又隐隐传来。

织娘的手一顿,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予理会,只想快点做完事,带女儿回屋。

然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最为顽皮的男孩,竟捡起一块土块,隔着矮篱笆朝院里扔来,目标正是安静坐着的阿容!

“阿容!”织娘惊骇失色,丢下衣物冲过去。

土块并未砸中阿容,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落地,碎开。但阿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母亲的惊呼吓了一跳,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丝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沉寂。

她看向那个扔土块的男孩。

没有任何征兆,那原本还在得意嬉笑的男孩,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连连后退,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跌跌撞撞地跑掉了,连同伴都顾不上。

其他孩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一哄而散。

织娘冲到阿容身边,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心有余悸。“没事了,阿容,没事了,娘在。”她检查着女儿,确认她没有受伤,只是小脸有些苍白。

“他……为什么哭?”阿容靠在母亲怀里,轻声问,语气里带着纯粹的疑惑。

她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在那瞬间,感到一种不舒服,希望那个扔东西的、带着恶意的人消失或者安静,然后,对方就真的被巨大的恐惧笼罩,逃走了。

织娘只当是那孩子自己心虚或是被她的惊呼吓到,并未深想,只是更加心疼地搂紧了女儿。“他做错了事,害怕了。不怕,阿容,我们回家。”

这只是第一个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征兆。

真正的巧合,发生在几天后。

织娘带着阿容上山采摘野菜。阿容像往常一样,乖巧地跟在母亲身边,她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某片叶子的脉络上,或是某只振翅的昆虫上,带着超乎年龄的专注。

就在她们专注于采摘时,一条原本盘踞在岩石后阴影里、色彩斑斓的毒蛇,被惊动了。它悄无声息地昂起头,冰冷的竖瞳锁定了离它更近的、背对着它的织娘。

就在毒蛇即将发动攻击的瞬间,正在观察一朵小花的阿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她看到了那条蛇,看到了它对准母亲的、充满威胁的姿态。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瞬间淹没了她。她不要母亲受到任何伤害!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自身那庞大而无知无觉的力量被瞬间引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但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一股无形的、带着绝对驱逐与静默意味的波动,以阿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那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身体猛地一僵,昂起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按住,然后,它仿佛遇到了天敌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扭动着身体,仓皇地钻入草丛深处,消失不见。

几乎在同一时间,以阿容为圆心,方圆十数米内,所有的虫鸣鸟叫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织娘正准备弯腰去挖一株苦菜,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寂静。她直起身,疑惑地环顾四周。

“咦?虫子怎么都不叫了?鸟儿也飞走了?”

山间突然的寂静,往往预示着危险,比如大型野兽的靠近。她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将阿容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小锄头。

“阿容,别出声,好像有东西。”她压低声音道。

被母亲护在身后的阿容,小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的茫然。她并不知道这令人不安的死寂源于自己。

她只是感觉到,那个想要伤害母亲的坏东西消失了,她心里那股紧绷的感觉也随之松懈下来。她甚至轻轻拉了拉织娘的衣角,指向毒蛇消失的方向,小声说:“蛇,跑了。”

织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晃动的草叶。她松了口气,但心头那抹疑虑却挥之不去。蛇被惊跑是常事,可这万籁俱寂的环境,实在太不寻常了。

过了一会儿,虫鸣才试探性地,零星地重新响起,仿佛某种无形的禁锢被解除了。

织娘只当是巧合,或许是刚好有什么山猫野兽路过,吓跑了蛇和鸟虫。她不再深究,牵着阿容的手:“没事了,我们快点采完回家。”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层面,她的女儿,仅仅因为一个保护的念头,就无声地驱赶了毒蛇,并用她无意识散发的信息场,让周围所有的生灵在那一刻感到了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噤声。

织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最初的惊疑过后,她开始将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巧合串联起来。

她注意到,当邻居家的二牛娃带着恶意,想偷偷推倒阿容时,总会莫名其妙地在自己家门口摔个狗啃泥,哭唧唧地回家,之后再见到阿容都会绕道走。

她注意到,有一次她不小心差点把烧开的水壶碰倒,方向正对着在旁边安静玩耍的阿容。

那一瞬间,水壶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一下,只是晃了晃,溅出几滴热水,最终竟稳稳地立住了,虚惊一场。而阿容,只是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她注意到,阿容似乎特别受小动物欢迎,但这种欢迎透着古怪。那

些原本凶悍的看门狗,见到阿容会夹起尾巴,低呜着躲开;天空的飞鸟绝不会在她头顶排泄;甚至连最烦人的蚊蝇,都极少在阿容身边盘旋。

这些好运和巧合太多了,多到织娘无法再用简单的运气好来解释。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围绕着阿容,并且,似乎都在保护她,或者避免她受到伤害和打扰。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织娘心中逐渐成形。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害怕。相反,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忧虑与惊奇的情绪包裹了她。她看着阿容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星辰的眼睛,心里明白,她的女儿,或许并非凡人。

于是,织娘开始了一场安静而隐秘的观察。

她不再轻易将阿容的异常归结为巧合。她尝试着,用最温柔的方式去引导和试探。

“阿容,” 夜晚,织娘搂着女儿,在油灯下轻声问,“今天二牛娃摔跤了,你看到了吗?”

阿容点点头,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坏,想推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然后补充道,“地上有石头,他踩到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黑了一样自然。

织娘心里一动。那块地方她每天走,平整得很,哪有什么能绊倒人的石头?

又有一次,织娘故意在切菜时装作手滑,刀刃朝着自己的手指落去。

当然,她控制着力度和方向,绝不会真的重伤自己。但在刀落下的瞬间,她的手腕感到一丝极若有若无的阻力,让刀锋险险擦着她的指尖落下。

织娘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向坐在小板凳上玩布偶的阿容,发现女儿正抬头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容?” 织娘轻声唤道。

阿容眨了眨眼,那丝紧张消失了,她又低下头去玩布偶,小声说:“娘,小心刀。”

织娘确定了。

不是巧合。

是阿容。是她这个如琉璃般的女儿,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无声地保护着她,保护着这个家。

这股力量神秘而强大,但它似乎完全由阿容纯粹的情感和意愿驱使。

对于善意,它回以宁静;对于恶意,它施以温和的修正与驱离。它没有主动伤害过任何事物,只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不好的东西悄然化解、推开。

织娘将阿容紧紧搂在怀里,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对未知的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汹涌的怜爱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不知道阿容这股力量从何而来,未来又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这是她的女儿。她发誓,要用尽全力保护好这个秘密,保护好阿容,让她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尽可能长久地拥有这份平凡的幸福。

她轻轻抚摸着阿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语,仿佛在立下最郑重的誓言:

“阿容别怕,娘在呢。”

“无论如何,娘都会陪着你。”

沉浸在母亲温暖怀抱中的阿容,并不完全懂得这句话背后的重量,但她能感受到那份毫无保留的爱与守护。她依赖地在织娘怀里蹭了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山林间的万籁俱寂,邻里孩童的莫名摔跤,险些倾覆却最终稳住的水壶……所有这些看似独立的巧合,终于在织娘心中连接成了一条清晰的线,指向她怀中这个看似柔弱,却身怀不可思议力量的女孩。

秘密的薄纱已被掀开一角,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关于阿容的武君大人的脑洞。

罗喉缓缓转身,金色的眼瞳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历经无数厮杀后的冰冷与倦怠。

“又一个。”他心中或许如此想。

阿容在他面前数步之遥站定,完全无视了脚下可能踩到的焦痕与不远处哀嚎的人。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罗喉那威严非凡,饱含煞气的面容上。

“您就是武君罗喉吗?”

她的声音平静,没有敬畏,没有恐惧,也没有挑战,只有一种纯粹的确认。

罗喉微微一怔,这与他预想中的所有开场都不同。

他缓缓点头,低沉的声音响起:“是。你来,为何?”他已准备好迎接下一场战斗,或是又一段陈词滥调的控诉。

然后,发生了让所有旁观者,或许连时间本身都为之愕然的一幕。

只见阿容,这个看起来清冷疏离的女子,非常认真,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地,对着这位刚浴血奋战完的武君,合十双手,如同在寺庙中拜神佛一般,虔诚地拜了拜。

“武君保佑,信女阿容,祈愿母亲来世平安幸福,开心快乐。”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罗喉自己。他千年的人生中,经历过崇拜、憎恨、恐惧、背叛,却从未经历过……这个。

阿容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放下手,再次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罗喉的脸,像是要记住自家守护神的模样,然后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原来武君长这个样子。”

她顿了顿,用一种汇报工作般认真,却又带着真挚谢意的语气补充道:

“武君大人,不,守护神大人,谢谢您一直以来的保佑。”

就在阿容心满意足,准备功成身退之时,身后传来了那低沉而充满威仪的声音。

“且慢。”

阿容停下脚步,乖巧地转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清澈见底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和街坊邻居打了个招呼,而非叫住了一位刚打完架的远古传说。

罗喉看着她,那双看透千年风云的金色眼瞳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困惑。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如何组织语言,最终问道:“你……方才所言祭拜,是何意?”

于是,在这片刚刚经历厮杀的战场上,阿容开始平静地讲述她家族版本的“武君传说”。

她讲了那个被简化为“借光斩魔”的英雄故事,讲了母亲如何年复一年地在除夕夜摆上最好的饭菜,点上三炷香,对着一个写着武君神位的木牌祈祷。

“母亲说,以前可能很多人拜,但后来,好像就只剩下我们家了。”阿容回忆着,然后非常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实事求是的吐槽意味:

“武君大人,你活得太晚了。现在,真的就只有我一家在拜了。”

罗喉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这短短几句话里蕴含的信息,比他苏醒后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都更让他心神震动。一份延续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纯粹而私密的香火……只为祈求平安?

就在这时,阿容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她上前一步,仰起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期待,非常认真地问:

“对了,这么多年,你收到我家的香火了吗?”

在阿容那“期待收货评价”般的目光注视下,武君罗喉,这位曾让天下震颤的名字,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给出了一个简短却石破天惊的答案:

“收到了。”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光,瞬间点亮了阿容的脸。她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无比满足的笑容。

“太好了!谢谢武君大人!”

心愿已了,疑问得解。她不再停留,开心地转身,像只了却心事的林间小鹿般轻盈地跑开了。

跑出一段距离后,她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力地朝着那个依然矗立在战场中央的金色身影挥了挥手,用清亮的声音喊道:

“武君大人,以后我会继续拜你的!记得保佑我娘亲啊!”

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然后,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只留下武君罗喉独自站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或许会抬头望一眼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次复活归来,遇到的事情,似乎……也并不全是征战与鲜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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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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