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月洞门的刹那,仿佛踏入另一个天地。前院鼎沸的人声倏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丝竹之音,如涓涓细流在庭院深处流淌。这乐声较之街市所闻更添几分清雅,琴弦震颤间带着金石相击的余韵,想来是乐师正在内室调试那些珍贵乐器。
回廊九转,每过一弯,乐声便清晰一分。廊下悬着的琉璃灯盏内烛火摇曳,在青石地上投下斑斓光影。两侧粉壁上错落悬挂着数十尊戏偶,有身着战甲的武将,也有羽衣翩跹的仙子。每一尊戏偶的衣饰都极尽精巧,金线绣成的云纹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泽。
两个杂役捧着沉木戏箱匆匆走过,箱盖微启时飘出清浅的檀香,与廊外晚桂的香气交织成独特的味道。远处传来轻微的机括声响,似是有人在调试戏台的机关。
潇云轻车熟路地引着众人绕过一架十二扇的缂丝屏风,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十丈见方的厅堂内,数十盏明灯高悬,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东侧设着琴案,几位乐师正在调试九霄环佩琴的丝弦;西侧长案前,三位操偶师闲坐饮茶,见众人到来皆含笑起身。
“金师傅。”潇云朝其中年长者拱手,“这几位贵客想先来看看戏偶。”
金师傅放下茶盏迎上前来。他约莫四十年纪,手指修长如玉,指节处却略显粗大,正是常年牵引丝线留下的印记。目光扫过众人时,在霁无瑕清冷的面容上稍作停留,眼中掠过一丝讶色,随即恢复如常。
“来得正好。”他声音温润,“这几日要用的戏偶都在这儿了。”
众人随他来到西侧长案前,但见紫檀木案上整齐陈列着十余尊戏偶。最左首戏偶的身着玄甲,甲片上细细刻着流云纹路;身旁的戏偶黑袍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符文,衣袂无风自动;再往右的戏偶则是一袭蓝白两色纱袍,衣襟处用银线绣着莲花图案,头顶是鲜艳的粉红色莲花冠。
每尊戏偶的青丝皆以真丝精心编织,眉眼勾勒得纤毫毕现,连睫毛的弧度都栩栩如生。
“这些戏偶看着简单,内里却暗藏多处关节。”金师傅执起银鍠朱武的戏偶,指尖轻抚偶身,“以特制丝线穿引,熟练的操偶师可令其完成各种精细动作。”
他话音方落,手指微动,那尊银甲戏偶便缓缓抬起右手,从案上拈起一把寸许长的象牙梳。在众人凝神注视下,戏偶执梳轻梳弃天帝戏偶的乌发,梳齿划过丝缎般的发丝,动作流畅得仿佛真人所为。
小寒不禁轻叹:“这般灵巧,当真妙绝。”
霁无瑕凝眸细观,一旁的显然是素还真的戏偶,头顶莲花冠,标志性的漩涡眉,眉间贴的钻在灯下闪着微微的红色光芒。湛蓝披挂有几分沉稳内敛,印染着朵朵白莲图纹。
她素来清冷的眉眼间,竟掠过一丝极淡的兴致。
“可否一试?”声如碎玉,却带着几分鲜见的雀跃。
“我也想我也想!”小瑾听此,举手表示要体验。
“什么?”小寒左右看了看,也积极地上前参与:“那我也想试试。”
金师傅欣然应允。
几位师傅帮忙取来各自喜欢的戏偶。将三根银丝细线系在各自指间。
金师傅从案几下的锦盒中请出一具特殊的教具——这是个以半透明鲛绡制成的布袋偶,布袋内的骨架与银丝连接处清晰可见。
“诸位且看。”他朝众人温和一笑,将教学偶套在左手上。小寒立即拉着小瑾凑近细看,潇云也缓步上前,天踦爵则执杖立于稍远处,目光中带着几分兴味。
“运线之要,首重呼吸。”金师傅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他示范深吸一口气,教学偶随之微微起伏,“气沉则偶稳,气浮则偶摇。”透过薄如蝉翼的鲛绡,能清楚看见他中指微抬时,内部银丝如何带动偶人脊柱缓缓直立。
小瑾学着他的样子深呼吸,却引得银丝乱颤。旁观的年轻操偶师忍不住轻笑:“小姑娘莫急,要像老金这样——”他随手取来个练习偶示范,“气若游丝,意似流云。”
霁无瑕凝神静观,见金师傅食指轻勾,布袋内银丝牵动偶人右臂抬起。“中指为君,食指为臣,无名指为使。”他的讲解清晰入微,“三指各司其职,却又需君臣佐使,相辅相成。”
这时另一位操偶师端着茶点过来,见状插话道:“金师傅这套‘三相归一’的手法,当年可是学了整整三年才入门。”他朝霁无瑕鼓励地笑笑,“姑娘初学就能把握要领,实在难得。”
潇云在旁温声解释:“这银丝操偶最考验心性。与抚琴异曲同工,都要做到‘劲透指尖,意留三分’。”
天踦爵闻言微微颔首,玉晶杖轻点地面:“看来任何技艺臻至化境,都是相通之理。”
金师傅继续分解动作,特意放慢让众人看清细节:“转身时腕要活,指要稳。想象手中捧着初雪,既要让它成形,又不能握得太紧。”他手腕轻转,教学偶翩然旋身,透过布袋可见三根银丝如流水般交错缠绕。
小寒试着模仿,却让手上戏偶打了个趔趄。小瑾忙扶住她,两个姑娘相视而笑。年轻操偶师赶紧上前调整她的手法:“姑娘手腕再放松些,看,这样——”
霁无瑕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而后依样抬起手腕。银丝在她指间微微颤动,她学着金师傅的模样,先以中指为轴,感受到戏偶重心缓缓升起。透过教学偶的透明布袋,她清楚地看到这个动作在偶人内部产生的连锁反应。
“现在试着让右手抬起。”金师傅的声音引导着她。她注意到教学偶在完成这个动作时,食指控制的银丝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弧度。她小心模仿,戏偶的右臂便如教学偶般平稳抬起。
“好!”旁观的操偶师们齐声喝彩。年长的那位捋须笑道:“这姑娘有天分,看一遍就能领会'悬丝若定'的要诀。”
当学习执壶动作时,金师傅让教学偶将动作分解得极其细致。“执物时三指要如鼎足,”他透过透明布袋展示着指法变化,“食指主提,无名指主稳,中指调和。”
潇云在旁补充道:“这就像弹奏古琴时的轮指,力道要均匀,节奏要分明。”
霁无瑕指尖微挑,那戏偶竟翩然转身,道袍曳地如云卷云舒。
天踦爵立于案旁,目光掠过那尊素还真戏偶时,忽然觉得颇为有趣。
虽至今不知自己与素还真是怎样一回事,且至今从未与这位闻名遐迩的贤人正式谋面,但见戏偶眉目清朗、气度超凡,倒与他脑海中的模样颇为吻合。
“咦?”小寒轻呼。
霁无瑕眼底泛起浅淡笑意,如春冰初融。她腕底轻旋,戏偶便执起案上青玉茶壶。但见素还真的戏偶俯身斟茶时,忽然指尖轻颤,将一缕茶汤洒出盏外三滴,恰在案上点缀成梅。
“这……”小瑾掩唇。
金师傅笑道:“姑娘这是要操作戏偶作画?”
霁无瑕唇角微扬,也不答话,只操控戏偶拿起桌布轻拭案上茶渍。那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几分顽皮意味,与平日的清冷大相径庭。
天踦爵看着戏偶笨拙拭案的模样,不由莞尔。想到这位高人若见自己的戏偶被人如此操控,不知会作何感想。
霁无瑕全神贯注,指间银丝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当她执起茶壶的刹那,青玉壶身在她精准操控下稳稳倾斜。茶汤注入瓷盏的清脆声响中,隐约听到年轻操偶师低声赞叹:“这手法,倒有几分像是习武之人的功夫。”
天踦爵始终静立一旁,唇角含笑。见霁无瑕成功完成整套动作,他上前时执杖轻叩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是无声的赞许。
当戏偶素还真拾起茶盏奉至天踦爵面前时,他恍然片刻,才伸手接过。茶香袅袅间,忽然觉得这场景着实妙不可言——素未谋面的两人,竟以这般奇特的方式“相遇”。
“好!”潇云由衷赞叹,“不想霁姑娘初学就有如此造诣。”
金师傅抚须颔首:“操偶贵在随心。姑娘这般灵心妙手,让这些戏偶更添生气。”
时近正午,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众人又练习了约莫一个时辰,小瑾已能熟练地让戏偶完成基本动作,霁无瑕更是掌握了几个精妙的转身技巧。
金师傅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温声道:“时辰不早,戏偶该送去整装了。”他朝帘幕后方唤道:“阿绣,带姑娘们去看看戏偶梳妆。”
一位身着杏色罗裙的少女应声而出,笑盈盈地引着众人往偏厅走去。偏厅内陈列着数个梳妆台,每张台前都坐着一位造型师,正对镜细心地为戏偶整理妆容。
但见一位老师傅手持特制的黛笔,正在为弃天帝戏偶描画眉峰。笔尖轻挑间,那眉宇便添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旁边一位少女造型师则执玉梳,细细梳理着素还真戏偶的长发,每一缕发丝都梳理得纹丝不乱。
“这是特制的螺子黛,”老师傅见众人驻足观看,便解释道,“画出来的眉形经久不褪。”他又取出一盒朱砂,“这点睛之笔最是讲究,多一分则戾,少一分则呆。”
小瑾好奇地凑近观看,见造型师正在为银鍠朱武戏偶更换战甲。那甲片以薄铜打造,在上灯后会产生特殊的反光效果。“每次演出前都要重新擦拭甲片,”造型师笑道,“这样在台上才会熠熠生辉。”
霁无瑕静静立在妆台前,看着造型师为戏偶整理头冠。那双手灵巧地调整着冠缨的长度,每一个褶皱都处理得一丝不苟。
待到所有戏偶整理完毕,已是日正当空。潇云含笑相邀:“已让人在二楼厢房内备下便宴,可边用膳边观赏开台戏,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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