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锅的余温尚在胃腑间氤氲,四人踏出食肆门槛时,戌时的更鼓正从远处城楼传来。
月色泼洒而下,将青石板路浸润成一片泠泠的银白。
檐角灯笼在晚风中轻摇,光影流转间,一个魁梧身影自灯影深处踱出——正是“锅中鸿海”的掌柜郭东海。
“哎哟喂!”郭东海一开口便是浓重的关外腔调,双手拢在袖中,故作不悦地挑眉,“几位贵客这是瞧不上俺家锅子?咋走到西街来吃暖锅?”
小寒与小瑾对视一眼,面上俱浮起赧色。小瑾忙上前半步,打着哈哈笑道:“哈哈……意外意外!”
“是姜母鸭先动的手!”小寒急急接话,眼角余光瞥向身侧二人,“我们刚刚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这家店窜出来一股香味把我们拽进去了!”
“是啊是啊!”小瑾只是一味地赞同,“太可怕了这个!”
天踦爵适时上前,月光照见他唇角温润的笑意:“郭掌柜海涵。实是吾二位久闻此间姜母鸭风味独特,寻小寒掌柜她们带路,特来一尝。”
郭东海绷着的脸顿时绽开笑容,摆摆手道:“逗你们玩儿呢!我是来西街老王家收新到的榛蘑跟松茸,正要往回走。”他侧身露出身后伙计担着的两篓山货,“今儿这松茸成色极好,改日拿野鸡炖了,请你们尝尝鲜!”
小瑾眼睛又一亮:“那你人还怪好嘞!”
几人遂在月下立着闲话片刻。郭东海说起近日城中趣闻,又问了戏班演出情形,声音洪亮爽朗。直到伙计提醒时辰,他才拱手道别,魁梧身影渐渐融入长街东头的夜色。
沿护城河徐行时,月色愈发明澈。河面碎银粼粼,对岸不知谁家正在放上回灯会剩余的河灯,十数盏莲花灯顺水漂流,暖黄光晕倒映在水中,与天上星河相接。晚风拂过,岸边垂柳丝绦轻扬,掠起细碎水声。
“寒月遥遥,子夜寥寥,一杯共无聊~”
看着如此景色,小寒忽然兴起,轻声哼起一支歌谣。
“风月飘飘,吹乱心潮,醉见美人娇~”
小瑾闻声相和,上前去牵着她的手。
小寒似乎是表演欲上来了,转回头望着她的眼睛:“只愿与你双蝶飞~”
“盼望与你双蝶飞~”小瑾不假思索地加入。
“梧桐树下,写心愿。纵使命运路迢迢~”
两个姑娘边舞蹈边歌唱。词句软糯婉转,歌声清凌凌地融进夜色,与潺潺水声、远处隐约的箫音交织成趣。
“不忘今宵,只记今宵,相约来世共逍遥~”
“不忘今宵,只记今宵,相约来世共逍遥~”
“来世~共逍遥~”
一曲唱罢,两个人都转眸望向霁无瑕和天踦爵。似乎是意有所指,又好像仅仅只是一个谢幕。
总之,两个人都及时地喝彩了。
“清澈悦耳,又十分应景!”霁无瑕言简意赅。
“表演得甚好,不知为何那日歌会没有见到二位歌唱家的节目?”
天踦爵调侃道,却不知自己有事将临。
“哎呀,那不是我俩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嘛~表演的机会就先让给大家了!”
“对啊对啊!”
“诶~”小寒眼中映着流动的河灯暖光:“说到歌会,当时霁姐姐那时唱的歌真是‘一声已动物皆静’。”她语锋轻轻一转,笑吟吟看向天踦爵,“可当时天踦兄只是演奏了一番,我们还从未听过天踦兄开金口呢。”
“不错!”小瑾抚掌附和:“今夜天时地利——月色好,风也清,河水声正堪作伴音。公子可愿赏我们一曲?”
两个人一唱一和地,十分地眼熟。
像极了那日在台上的主持。郭东海自己演唱完以后,毫无预兆地话锋一转,就开始抓台下的观众上台演出。
恰巧的是,这次的幸运观众仍然是自己。
但不巧的是,搭档没有被点名。
天踦爵微微一怔,侧首望向霁无瑕。她静静立在柳影之中,月光洒落肩头,素白衣袂随风轻扬,眸光清泠如水,正静静望着他。夜风送来她身上极淡的冷梅香。
他沉吟片刻,终是颔首浅笑:“既如此,便献丑了。”
此时河畔恰巧无人。远处桥头卖宵夜的老叟已收摊归家,只余几盏风灯悬在柳枝上,随晚风摇曳。流水声潺潺,更显四下静谧。
天际最后一缕暖光彻底隐入铅灰色的云层后,四周的光线便陡然沉静下来。
远近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里陆续点燃,晕开一团团朦胧的暖黄光晕。初冬的晚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掠过空旷的河岸,拂动几人的衣袂,也送来远处枯草与冰水交织的清冽气息。
天踦爵向前轻轻踱出两步,面朝着那片在夜色中幽暗缓流的河水。晚风拂过他额前的发丝,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清寒的空气。
随后,那清润而微沉的嗓音,便在这片清寂的天地间,悠悠响起。
“朔云沉野渡……” 他启唇,声音并不高,初始几个字仿佛融入风声,带着与暮云一同沉落的重量。他的视线投向远处模糊的渡口轮廓,那里已无白日的喧嚣,只余一片沉寂的黑暗。
“寒水咽孤楫。” 声线略略压低,似与眼前幽暗河水那缓而深的流淌声相应和,透出一股孤独行旅的苍凉。他垂眸,看着波光微漾的漆黑水面,那里映不出倒影,只有无尽的深幽。
“此身如寄处,” 唱到这一句时,他微微仰首,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声音里染上一丝淡淡的飘忽与慨叹,仿佛在叩问自身在这广阔天地间的定位。夜色包裹着他挺拔却略显孤清的身影。
“风雪满征衣。” 语调转回沉静,甚至带着一种坦然的接受。晚风此刻更疾了些,鼓荡起他的衣袖,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收拢,仿佛真的在抵御那臆想中的、扑满衣袍的风雪。
稍作停顿,他复又开口,声调却不再一味低沉:
“长夜何漫漫,” 这一声叹息般的吟咏,道出了对无尽跋涉的直观感受。他环顾四周浓稠的夜色,眼神深邃。
“孤星自熹微。” 然而紧接着,他的目光抬起,竟真在厚重云层的缝隙间,寻得了一两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星子。他的声音也随之注入了一丝极淡却清晰的光亮,那是对渺小却存在之希望的确认。
“但持心灯在,” 唱至此句,他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动作轻缓却坚定。眼眸中那抹迷茫渐渐被一种内视的沉凝所取代,仿佛真的在守护一盏风雨不熄的灯火。
“不向暗尘欷。” 声音陡然转清,转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所有颓唐与哀叹甩开,身姿在夜色中显得更为挺拔。
“莫道前途杳,” 他向前微微迈了半步,虽只是极小的一步,却仿佛是在对那未知的黑暗发起无声的挑战。语气是劝诫,也是自勉。
“履冰志未移。” 字字清晰,如玉石相叩,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坚韧。他脚下的土地坚实,他却仿佛正行走于冰河之上,步步谨慎,却又步步向前。
最后的尾音,他略略提高了声调,并非激昂,而是一种穿透性的韧劲。
“且听风啸烈,堪作破晓啼。” 歌声在此处收束,尾音微微上扬,而后缓缓消散在凛冽的晚风之中。
那风声呼啸,此刻听来,竟不全是凄厉,反而夹杂了一丝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鸟雀试图冲破禁锢的第一声嘶鸣般的意味。
他静静地站着,任由余韵与风声、水声交融,在这片清冷的天地间回旋。
歌声止息良久,四下一时唯有风声流水,更显天地空阔。
霁无瑕始终静静伫立,凝望着他的背影。那歌声中流淌的苍茫、孤寂、以及最终凸显的不可摧折的意志,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深深荡入她的心底。她清冷的眸中,冰雪似有消融的迹象,流露出一种深切的了悟与触动,那或许是对他内心重担的感知,亦是对那份坚韧的无声敬意。她未曾言语,只是那凝视的目光,比任何话语都更专注。
小瑾半晌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深邃的梦境中醒来,低低叹道:“都唱活了,都活了!”
小寒亦轻轻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天踦爵身上:“这歌声,简直就是那山河的回响啊!”
天踦爵此时方才缓缓转过身来。面上已恢复了人们所熟悉的温润浅笑,方才吟唱时的情绪已经悄然退去。
小寒轻声叹道:“今日真是赚着了,还能听到天踦兄的私人演唱会,没在现场的人亏了。”
小瑾亦颔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真有文化!”小寒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调侃道。
“那是!”小瑾煞有介事道,“这不是刚刚被熏陶过嘛!”
天踦爵摇头浅笑:“谬赞了。不过寒夜有感,随口哼唱,怎当得起这般夸誉。”
霁无瑕也笑道:“往日未曾听见你歌声,今日一遭,才发现比之想象中更能涤荡人心。”
转首,见她月白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发间几支素银簪子映着月光流转。天踦爵感到有几分赧然,淡淡的绯红染上面颊。幸而夜深,能有所掩盖。
而后他再次抬眼,目光轻轻掠过霁无瑕沉静的面容,随即望向客栈方向隐约的灯光,“夜风愈发寒凉,我们回去吧。”
四人于是再度举步,沿着来路,向着那一片温暖的光晕缓步归去。歌声的余韵似乎仍缠绕在河畔的枯柳枝头,与风声一道,渐渐飘散在愈加深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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