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页书

秋日天高气爽,丹桂飘香。

不知梦浸在氤氲的香气里,在明媚的阳光里。

早餐简单适口,用过早餐后,一页书问:“无垢尘今日有何安排?”

无垢尘笑:“不知梦秋日风景极佳,若是一页书有兴致,不若随我四处走走,顺便采些蔬果。”

一页书颔首:“当然,乐意之至。”

将残局收拾停当,无垢尘臂上挽一竹编小篮,淡笑道:“大师,走吧。”

一页书将竹篮接过:“给我。”

无垢尘看他身着僧衣,臂上挎一篮子,容貌端丽含威,未带拂尘看起来倒也不算怪异,便笑:“当然,多谢。”

晨间草木尚有白露,经过之处,湿露沾衣。

小径皆用青石铺就,倒也并不泥泞。

小楼附近皆以花木为主,蔬果茶园则在山间,两人不着急,手提竹篮慢慢走。

一页书望向湖面波光粼粼:“尚记得夏日,那里有一片莲花,甚是美丽。”

无垢尘笑意舒展:“眼下虽无莲花,倒是有莲藕,总归是不同风景。再者岁岁年年花相似,总来得及。”

一页书道:“岁岁年年人不同。”

无垢尘轻笑:“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是我非我,这不知梦也只有一个我,世间也仅一个一页书,有何不同?。”

一页书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今日之心,亦非昨日之心。”

无垢尘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页书朗笑:“无垢尘才思敏捷,一页书甘拜下风。”

无垢尘拂衣浅笑:“承让了。”

经过茶园,一页书道:“明年可否请无垢尘留一坛雨前茶。”

无垢尘掩唇:“每年雨前茶仅得一小坛,一页书若是来迟,只怕就喝不上了。”

一页书叹道:“奈何归期不定,还请留半坛予我。”

无垢尘摇头失笑:“大师真是为苍生鞠躬尽瘁,那便以春柳发芽为信罢。”

一页书颔首:“多谢无垢尘。”

秋天葡萄叶已渐渐发黄,一串串葡萄晶莹可爱,一页书摘了一串放入竹篮,捻一颗尝了尝味道,酸甜可口,又捻了一颗。

无垢尘笑:“喜欢吃便多摘些,吃不完最后也是做葡萄干。”

一页书闻言,又摘了一串。

摘了几个秋桃,几个柿子,几个梨,一颗柚子。

无垢尘特地摘了些成熟的尖柿用来做吊柿饼,秋日晴好,晒出来的吊柿饼风味极佳。

竹篮已然满满当当,于是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回到小楼,将摘来的水果清洗好摆上窗前长桌,又将柿子削去外皮,吊在阴凉通风处。

一页书看着檐下一串串金黄的柿子,很是喜人,便问:“需晾晒多久?”

无垢尘道:“大约要到入冬。”

一页书“嗯”了一声,尾调扬起。

无垢尘嫣然:“一页书若是冬季再来,想来是能吃上的。”

一页书轻哼:“归期未定,皆需机缘。”

无垢尘笑意盈盈:“如此,或是住到冬季,也许可行。”

一页书看她,心念一动,不过一瞬,便道:“心有挂碍,难得心安。”

无垢尘并不介怀:“随缘即可,一页书无需挂怀。”

说罢,开始做午饭,一页书在窗前静坐调息。

秋日阳光温暖却并不热烈,听得厨房轻盈的脚步声,切菜的哒哒声,柴禾燃烧的哔剥声,一页书真切感受到来自人间烟火的气息。

唇角便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因一页书伤体未愈,佛者茹素,餐食甚是清淡,清炒茭白,蜂蜜紫薯山药,干锅豆角,莲藕汤,外加一小碟泡萝卜。

一页书道:“有劳无垢尘。”

无垢尘看他,语气调侃:“有劳,辛苦,莫非这饭我不吃么。”

一页书霎时语塞,面有赧然:“但终归无垢尘为我操劳许多。”

无垢尘为他盛上米饭,淡笑道:“你受伤未愈来到不知梦,这代表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值得相信的朋友。既然心中认定是朋友,那又何来劳烦与辛苦。”

她笑睨他:“你呀,行动永远比语言诚实。既然我留你,自然不在意这些琐事,拘泥礼节,反倒让你我都不自在。”

一页书朗笑:“是一页书多心了,跟无垢尘赔个不是。”

无垢尘笑:“既是赔不是,那就需得有所表示。”

一页书顺从如流:“谨听无垢尘指示。”

无垢尘道:“用过午饭随我酿些桂花柚子茶罢。”

一页书颔首:“好。”

楼外几株桂花开得极好,树下支一块纱布,一页书持一根竹竿,轻轻敲打枝桠,桂花同桂叶纷纷扬扬落下。

无垢尘刚刚支好纱布,一个不防,便落了满头满肩。

她摇头一笑,站到他边上,一面拂去肩头落花,一面道:“哎呀,一页书,你故意的么。”

一页书转开视线,面色淡然:“抱歉。”

不多时,桂花便够了,细细挑拣出叶子,再将花梗一一去掉。

去花梗是个极考验耐心的活儿,两人都不缺耐心,坐在窗前一点一点慢慢挑,染了一手一袖一袍的香气。

顺便往茶里放了几朵,喝起来又是别样滋味。

一页书不由想起很早以前,秦假仙说要跟他在云渡山修行,结果打了退堂鼓,因为云渡山没有吃的,供奉佛祖的馒头也是石头做的,放在那里做样子。

毕竟,他不会做饭。

若是秦假仙来不知梦,只怕是舍不得离开了。

一页书偶尔会觉得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仿佛一场幻梦,温柔到极致的幻梦。

包括为何会想到来不知梦养伤,他至今依然没有想明白,只是心念一动,想来无垢尘也不会介意,便来了。

如她所言,他的行动,比他的语言更诚实地表达了他的内心。

她极有耐心地将花梗去除,然后过筛,清洗,再放到阴凉处阴干。

一页书讶然:“嗯,这就好了么?”

无垢尘道:“大约等明日,阴干了再熬制。”

她又笑道:“今日的表示已完成,若是乏了想午睡亦可,琴房琴棋书画皆备,你随心便好。”

一页书只觉得窗前太阳温暖,微风徐徐正好,便去书房取了本书来,泡一壶茶,就着早上摘的鲜果,慢慢翻阅。

无垢尘随他自在,给他备了一条毯子,回房间午睡。

待她下楼时,已是午后。

暖光熏染,窗前的佛者半倚着靠椅,身披薄毯,悄然入睡。

书落在地上,壶中清茶已有凉意。

不意惊扰他,淡淡一笑,去药房给他配些调理机体的药。

于是一页书到了不知梦也没能逃脱喝药的命运。

用过晚饭,她便给他熬了药,督促他喝下,他眉头皱起,甚是不情愿看了半晌,方才一口气灌下去。

他摇头:“若是每日喝药,不知梦也要变苦了。”

无垢尘含笑睨他:“咦,莫非救世的梵天,竟然害怕喝药么?莫不是为了不喝药才躲到不知梦?”

一页书轻哼:“哼,说什么混话,只是不喝药亦能恢复。”

无垢尘意味深长“哦”了一声,笑意盈盈,一页书在她的笑眼里,别过了脸。

用过晚饭,无垢尘道:“汤泉我放了些药草,于你内伤有所助益,一页书你略泡半个时辰罢。”

一页书道:“如此这般,倒真像是来养伤了。”

无垢尘一面洗碗筷,一面笑道:“一页书若是愿意久住,不泡药汤倒也未尝不可,只怕你心系苍生,不得安心。”

一页书将洗好的碗筷放进沥水篮控水:“若是住到入冬,叨扰过久,未免失礼。”

无垢尘言笑晏晏:“只怕山中寂寞,与江湖波澜壮阔相比,未免乏味。”

一页书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人间至味是清欢。”

无垢尘莞尔:“人生何处是归途,吾心安处是吾乡,若能使一页书得片刻安然惬意,无垢尘当然乐意之至。”

眼见一页书欲辩,不待他出声,又笑道:“换洗衣衫已经备好,快去罢,换下的衣服放柜子即可。”

一页书被堵住了话头,悻悻哼一声去了汤泉。

无垢尘看他的背影,摇头一笑。

半个时辰,不多不少,一页书便回来了。

换下僧衣,着一袭素衣长袍,淡去眉间威严之色,平添几分儒雅。

无垢尘打趣:“咦,一页书穿这身衣服,倒真分不出来到底是衣衫称人,还是人称衣衫了。”

一页书道:“美丑无别,相由心生。”

无垢尘掩唇一笑:“眼中若有智慧光,我视万物皆为美。”

一页书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无垢尘道:“佛法如是,只是一页书真不分美丑么?”

一页书道:“分,乃是分别之心,众生皮囊,皆是枯骨,百年之后,皆为尘土。故不辨美丑,只分善恶。”

无垢尘一声笑叹:“大师高义,我且去沐浴,你若是乏了便休息,若是无妨便稍坐片刻。”

说罢,便去了汤泉。

秋夜凉如水,一页书步出小楼,独立湖边,看天边一弯弦月。

待无垢尘回来,人不在屋内,向窗外看去,素衣佛者,负手而立,朦胧月色下,一片残荷听风语。

她微微笑着,抱臂半倚窗前,静默看这夜色。

一页书心有所感,蓦然回首,佳人亭亭,灯火阑珊。

心中自问:“一页书,你真不辨美丑么?”

第二日,桂花已阴干水分。

剥了柚子与蜂蜜慢慢熬制,汤汁浓稠,色泽金黄,浓郁的柚子清甜气息散逸,再加入桂花,香气愈加馥郁。

待蜂蜜柚子桂花酿好,又去摘了些桃子和梨来做糖水果脯。

一页书随她一起,事情琐碎,却是平淡的欢喜。

一页书想起夏日她泛舟湖上,便问:“湖那端,是怎样风景?”

无垢尘道:“风景如何,只在个人体会,或许意趣不在风景,而在心境。”

她问:“一页书可曾试过了无挂碍,顺水漂流?”

一页书摇头:“不曾。”

无垢尘淡笑:“今日便试试罢。”

于是一叶扁舟,载二人顺水漂流,夜幕四合时,点起船头渔灯,看满天星斗。

一页书望向船头一盏灯火,轻舟荡漾,摇摇曳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不知梦的时间,悠长又短暂。

不知不觉他已住了半月有余,伤体亦完全恢复。

她从不开口问他何时离开,但是他却是觉得似乎已没有理由再继续留下。

在某一夜,两人对弈时,他对她道:“我该离开了。”

她笑:“好啊。”

没有询问,也没有挽留。

第二天,她送他出谷,来时空空,去亦空空。

她对他道:“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他神思一动。

盛夏时,她送的青柳已在云渡山落地生根,种在他静坐的地方。

因他半月不见,净琉璃来看他,见他难以入定,顿有了悟,一声叹息:“风动幡动,皆是心动。”

一页书恍然。

净琉璃眉目慈悲,道:“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一页书,你还不悟么?”

一页书问:“未曾入世,何来出世,何来彻悟?不曾拿起,又如何放下?”

净琉璃便已知他的选择,轻叹一声,便离开了云渡山。

冬天的时候,他抱琴再入不知梦。

等无垢尘归来时,他点起了檐角灯笼,煮上了蜂蜜柚子桂花酿,找到了无垢尘秋天晾晒的吊柿饼。

他对这里已如此熟悉。

人生何处是归途,吾心安处是吾乡。

细细一想过往,不觉恍然一笑,许多情愫,原本便是欲盖弥彰。

许多话,也不过是隐晦的来回试探,并且沉迷于彼此的哑谜,乐此不疲。

数载后,优昙般若出生。

优昙般若的出生,与佛剑的圆儿出世,是截然不同的性质。

一因欲念起,一因无意生。

优昙般若不可容于世俗,亦不可容于佛门。

因爱生忧怖,他曾数次从梦中惊醒,梦见无垢尘身受佛枷,优昙般若身首异处。

醒来冷汗淋漓。

无垢尘亦被他惊醒,起身为他抚背顺气,柔声道:“做噩梦了么?一身冷汗。”

一页书低声:“梦到你和优昙般若。”

她淡笑:“以身渡情劫,便要历经爱不得,恨别离,生忧怖,摒弃在意,方能摒弃恐惧。”

她在他眉间轻轻一点,一点灵光没入,为他收敛心神:“历经情劫,方成不移佛心,方能证见佛果。”

一页书道:“一切罪业,我愿承担,唯恐陷你与优昙般若于绝地。”

无垢尘道:“是劫是缘,无垢尘不避亦不惧。”

一页书看她,眉眼温柔:“如今我明白了,为何众生皆为情苦。”

无垢尘笑:“待你不再视苦为苦,视一切事为正常事,心中无执亦无避,便代表你已彻底领悟。”

因心中无执,便不露忧惧,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后来,一页书平安退隐不知梦。

他在初春归隐,那时春柳刚萌芽,他还来得及与她一同采雨前茶。

亲手炒制的茶,也许更添几分闲适况味罢。

补一些甜甜的细节。

喜欢书大,也喜欢无垢尘。

有一些话,话中有话,需要翻译一下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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