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双黑色的眼睛骤然浮现，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声息都卷入那无边无际的幽暗里。

四周雾气沉沉，湿冷的气息裹着似有似无的霉味钻入鼻腔。吴邪盯着这双眼睛，心跳越来越快：“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一道刻在吴邪骨子里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不辨方向，却直直钻进脑海中。

吴邪只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昏沉得厉害。他用力垂下眼帘，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只想隔绝这声响。可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再次响起：“这一切完结了，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

“再见……”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了吴邪的心上。他猛地惊醒，胸腔剧烈起伏着，额头上覆着一层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的鼻腔里灌满了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让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正缓缓顺着软管流入血管；脖颈处的伤口被妥善处理过了，缠着厚厚的无菌纱布，此刻只传来了隐隐的钝痛。

“醒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吴邪微微侧过头，视线还带着些刚醒来的模糊，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解雨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照旧是那件标志性的粉红衬衫，袖口随意挽起至小臂，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腕。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吴邪身上，微微皱着眉，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

“小花……”吴邪的嗓音沙哑，带着些刚醒转的干涩。

解雨臣冷哼一声：“吴小佛爷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放着好好当家的日子不过，非要去玩蹦极？怎么，嫌自己命太长了？”

吴邪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喉结动了动，没反驳，只是低了低头：“意外……”

“意外？”解雨臣挑了挑眉，语气更冷，“吴邪，你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很有能耐。现在你捡回了半条命算你运气好，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真栽在这，张起灵回来，我们要怎么和他交代。要告诉他，他用十年换来的人，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又要怎么和你父母交代，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吴邪听到“张起灵”三个字时，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眼底瞬间暗沉了下去。

“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解雨臣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只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下次？你还想有下次？”

吴邪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愧疚与酸涩：“小花，要是二叔问起来，你就说我最近都在忙堂口上的事，琐碎得很，没空回家。你……让他多照看照看我爸妈。让他们不要担心了。”吴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吴邪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些年亏欠了父母太多太多。几年了，他几乎没回过一次家，没陪父母吃过一顿完整的年夜饭，甚至连一个报平安的电话都很少打。

久而久之，他开始畏惧回家。他害怕看见父母鬓角新增的白发，怕对上他们眼中的担忧与思念，更怕自己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愧疚，会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崩塌。

所以他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尽量为父母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换季时悄悄寄去厚实的衣物；知道母亲胃不好，就托人买最好的养胃茶；逢年过节订好他们爱吃的点心；然后也只能默默祈祷着岁月能慢些走，祈祷父母平安康健。

解雨臣听后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热水壶，倒了一杯温水，又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吴邪手边：“先把水喝了，医生说你要多补充水分。”

吴邪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开来，抬眼时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涩意：“小花……谢谢你。”

“哼，还知道谢啊，不算没良心。”解雨臣哼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我让人给你炖了鸽子汤，补气血的，等会儿送来。还有，你最好给我老实躺着养伤，再敢瞎折腾，我直接把你绑了送回杭州，扔给你二叔让他好好教训你。”

他又顿了顿，说：“堂口那边你最近就不用挂心了，我已经吩咐了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伙计，让他们全程协助坎肩打理。有解决不了的棘手事，他们会第一时间跟我汇报。”

吴邪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看着解雨臣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乱。他缓缓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沉沉地想：那个雪山上的男人到底是谁……看他的言行举止，难道是哪个帮派的当家？那又为什么要救他？吴邪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那些鬼话，可他现在养病在床，无法回到堂口调查，只能靠着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反复推断。

吴邪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些年他的强迫症状和焦虑情绪已经越来越明显，尤其在费洛蒙的影响下，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摸索着从床头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他疲惫的眉眼，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雾很快在狭小的病房里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面容，也遮住了眸中藏匿的迷茫与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吴邪就在医院里养伤。病房的窗户外是成片的香樟，枝叶在微风里摇摇晃晃，细碎的阳光零零散散地落在上面。

黑瞎子和黎簇偶尔会来看他，黎簇每次来都带着一堆零食，说是带给吴邪吃实际上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黑瞎子则还是老样子，戴着墨镜，吊儿郎当地走进来，先调侃吴邪几句，再漫不经心地汇报一下堂口的情况。

坎肩也打过几次电话慰问，让吴邪放心堂口的情况。

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天，吴邪的手机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他接起电话，听筒里立刻传来手下慌张急促的声音：“老板！不好了！王八邱那孙子带着一大帮人闯进堂口了！那些人手里都带着家伙，嘴里还喊着要找您算账，几个主事的兄弟上去拦着，根本压不住场面，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知道了。”吴邪的声音瞬间沉了下来，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挂了电话，他没有半分犹豫，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就想下床。

不巧的是，解雨臣刚好推门进来，他一眼就看见吴邪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皱眉道：“你干什么？伤口还没好，想再去挨一刀？”

“堂口出事了，我必须回去。”吴邪一边套上了外套，一边沉声说道：“那些人明摆是冲我来的，我不能让手底下的兄弟们替我扛着。”

“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能干嘛？”解雨臣拦住他，“我让人去处理就行。”

“不行。”吴邪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是当家的，堂口有事，我没道理缩在后面。这种时候，我必须在。”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遮住了脖颈处的纱布。“小花，帮我备车。”

解雨臣看着他执拗的样子，知道劝不住，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小心点。”

吴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阳光斜斜淌进来，穿过玻璃窗上的细纹，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叠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吴邪望着走廊尽头亮得有些刺眼的光线，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执拗的韧劲。

他想，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他都要一直走下去。

世界的另一端，长白山深处的风雪似乎都静止了，大门缓缓开启，寒气裹挟着千年的孤寂扑面而来。

门后，一双眼底无波无澜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