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五

越后汤泽，是昭和时期的纪念地，以雪国幽玄凄美之姿，见证了日本围棋继江户时代之后的又一次崛起。

现在，汤泽樱庭酒店的棋室里，自然是布置得很有昭和时代的氛围。正面墙上悬挂着一轴墨迹苍劲的卷轴，上书四字：“深奥幽玄”。

这显然是川端康成在另一个时期的亲笔，笔意凌厉如风雪压枝。旁边还有“雪之花”玻璃花瓶，两层的玻璃，里面绘有大雪纷飞的情形，令整个棋室因此多了几分冷清厚重的氛围。

对局用的是一张厚重的榧木棋盘，装满黑白棋子的棋盒摆得极整齐，木纹斑驳，已经历经无数场生死较量的见证。室内铺着榻榻米，坐垫颜色古朴低调。

虽然房间里早已开了暖气，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清。

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即将交锋前的静默肃杀。

塔矢亮已经就座。他穿着群青色西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黑发贴在额前，眉眼冷峻。亮没有再看光，视线垂落在棋盘上，仿佛在预演的第一手。

光脱下羽绒服，挂到门边，里面是平整的白衬衫。

光看亮一眼，随即也看着空空如也的棋盘，他感到复杂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他安静地将折扇放在一旁。

“我相信你。”光的眼前浮现出佐为的笑颜。佐为的鼓励，总是如此有力。

此刻的佐为，一定也在不远处的演播室里，看着自己会和亮在棋盘上如何对战吧？

两个少年人的眼神像刀一般，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像雪国里被封冻的湖面。

记谱的工作人员神情拘谨，轻手轻脚地检查计时器和记谱纸，一点也不敢打扰两个少年棋士之间的无言气场。

读卖新闻的电视摄影机已经架好，灯光设备调到最低，保持对局氛围的庄重。窗外的雪下着，风声猎猎。

这将是一局决定命运的对局，也是一场无声而热烈的宣告。

对亮来说，是迎战他一开始就认定的对手；

对光来说，是站上真正头衔战舞台前，最重要的一步。

裁判长宣布准备开始后，两个少年鞠躬，然后往棋盒里抓起一把棋子，猜子。这一局，光执黑。

“铃！”——铃声响起，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在暴雪时分，开始了。

——佐为，你现在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这盘棋吧？

“啪！”光拈起一子，像拔出了刀，他感受到指尖的颤抖。他动作快得像要斩断窗外的暴风雪一般，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黑1，十六之四，右上角的小目！

***

时间倒流回赛前半小时，电视演播室内，背景墙是一幅抽象的棋盘图案，金色的光华洒落，营造出专业又华美的氛围。

读卖新闻电视演播室同样在樱亭大酒店里，位于酒店的第二十层。从高处俯瞰，可以听到雪花飘飘扬扬坠下，落在滑雪场上。有不少少年人在山坡上滑着。

佐为远远地在高处看了这些活泼的少年们一眼，忽然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好像小光，心想——说不定在下棋后可以和光一起去滑雪？

此时，佐为穿着一袭雪白的狩衣，同样佩戴着读卖新闻准备的胸花，狩衣外面叠了一层绯红的开襟唐衣，衣袖层层叠叠，搭配着水紫色的长发垂散下来。

佐为是嘉宾之中最早一个到的，过了五分钟，主持人和现任棋圣绪方才进来。

主持人是一名短发女性，身穿米色西装套裙。还有旁边穿着白色西装、戴着金丝眼睛，面容同样肃穆的现任棋圣——绪方精次。

他们进来后，其他海外记者、读卖新闻的社长和职员，富士通公司的职员也鱼贯而入。

看到佐为，他们全部鞠躬。

主持人上前，微笑着开口，介绍自己姓雪野，也是业余三段。

佐为温和回礼：

“雪野小姐您好，感谢读卖新闻邀请。上次您们致电邀请我和小光前往总部接受采访，因时间关系未能成行，实在抱歉。希望这次能弥补遗憾。”

佐为的语气诚恳，令在场职员都暗暗动容。没想到藤原九段会因一件小事道歉，顿时敬意倍增。

“藤原老师真是细心又亲切。”台下有人说。

一旁的绪方也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赞叹。

在棋界，职业棋士与赞助商的关系一向微妙。表面恭敬，背后摩擦不断。棋士常嫌赞助商不懂围棋，赞助商则抱怨棋士孤傲难以沟通。就连新生代的亮与光，也未能完全打破这层隔阂。

而佐为，三言两语间，不但化解了隔阂，更让人如沐春风。

在雪野小姐的招待下，佐为和绪方都落座了。桌上摆着演示用的棋盘与棋盒。

佐为和绪方将会随着光和亮的棋局落子在盘面上，可以说是小型的大盘解说。棋盘旁边摆着主持人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提示卡。

“能邀请到藤原九段与绪方棋圣担任现场解说，实在荣幸。您们只需如实讲解对局理解即可，自然就已是最高水准的分析。”主持人雪野说。

佐为和绪方对视。

绪方道：“藤原老师，继上次在富士通杯的公事会议上与您见面以来，许久没有时间和您下一局，这次刚好来听听您的见解。”

旁边的雪野暗自惊叹，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工作上和绪方打交道，绪方这位五冠王一直是锋芒毕露的。

然而，在佐为面前，绪方那么恭敬，简直就像面对他的老师塔矢前名人一样。

佐为也忙回礼：“我也是，绪方老师，一直盼望着和您多见面、多对局。”

电视屏幕上，光和亮在棋盘前静默相对。雪花在棋室窗外飘飘扬扬坠下，在棋盘上投落冷冷的清辉。

绪方望着他们，脸色严肃。身为中青年棋士的佼佼者，绪方比谁都要期待着，亮和光这些少年过来争夺他的棋圣头衔。

期待着被后浪冲刷，但是永不服输，与此同时，也关注时代的前沿——佐为是这样，桑原本因坊是这样，现在抱有这种心态的，也轮到绪方了。

雪野也向台下观战的观众打招呼：

“欢迎观战的嘉宾，日本棋院的理事们，中国《围棋报》和韩国《韩民族日报》的竞技体育记者，这次决定赛前所未有地获得国际上的关注。您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个韩国记者立刻举手：“在棋圣战开始前，关于背景，我们有问题要请教藤原九段。”

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看着那位大胆的韩国记者，又看向佐为。雪野小姐和绪方都有些担忧。

佐为沉稳地点头，雪野小姐连忙把预先准备好的话筒递过去。

韩国记者站起身来：“我们韩国媒体以往不会对日本的头衔战格外关注，这次之所以例外，是因为藤原九段的提案——新任棋圣将成为富士通杯世锦赛的种子选手。这项安排，堪称是您为后辈们搭建起国内头衔战与国际赛事之间的桥梁。”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作为关注日本棋坛的业内人士，他们都清楚佐为在棋赛背后的影响力。

记者继续追问：“请问藤原九段，您在九月向富士通杯组委会提出此提案时，是否已经预见到今天双子星之间的对决？”

佐为稍作沉吟，接过话筒，声音沉静：

“那时的我，并未预料这场最终对决会落在小光与小亮之间，也无法预测接下来的七番赛将会如何展开。

“我所想的，只是秉持对1988年富士通杯传统的尊重——那一年，大三冠棋士成为初代种子选手——那个时代的辉煌，不应该只是记忆。

”我希望延续这一精神，也希望为年轻棋士争取一次通往世界舞台的机会。”

佐为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目光望向台下观众：

“我是日本现代棋士的一分子。在千禧年后的今天，日本有五百名职业棋士，竞争异常激烈，而每一位棋士，不论段位如何，都值得被看见、被期待。我所做的，只是为他们敞开一道门。”

观众全部流露出敬佩之色。

佐为最后道：“我也相信，这项提案能激励年轻棋士全力以赴，使得我们棋圣战的棋谱质量提升，让日本头衔战不止于国内本身，更有承接世界目光的重量。”

佐为的语调柔和，却字字有力。

全场随即响起掌声，既是对佐为高瞻远瞩的赞赏，也是对他品格的由衷敬意。

佐为用他的言行举止说明，何为国手，不仅是不停超越自己，而且以自身的光芒照耀后人，站在历史和现在的交界，传递围棋精神的薪火。

在韩国记者的开头下，好几位记者也举起手来，就棋圣战本身问了问题，由绪方来回答。

绪方淡然一笑：“我当然希望能够在接下来的七番赛中卫冕棋圣头衔——不过，说实话，我也很期待年轻棋手前来挑战，让我提前感受一下桑原本因坊当年迎接新人的那种……‘被追赶的快感’。”

话音刚落，现场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记者们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一边交换眼神。

不只是因为绪方自信的气度，而是因为他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还不忘提起老对手桑原本因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与敬意，尽显棋士风度和幽默。

佐为也听得连连点头，其实那一刻，佐为是羡慕绪方的。如果能和亮、光之中的其中一个连着在赛场下七盘，仅仅是想就激动不已。

就在这一刻——铃！

棋圣战铃声响起，仿佛响彻了天地。

***

直播摄像灯亮起，红点闪烁，在场记者都很有默契地安静下来。

雪野换上主持人的标准笑容：

“电视机前的观众好，欢迎收看本年度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今天这场对局，将决定谁有资格挑战绪方棋圣。”

“这一局，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二十岁以下的棋士在头衔战中对局。所有的荣耀，都归于今天赛场上的新生代双子星。”

在说到“双子星”时，掌声雷动，佐为也使劲鼓掌。

“现场由藤原九段和绪方先生亲自讲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豪华阵容。”雪野看向镜头介绍。

“藤原九段，进藤四段和塔矢六段都是您的学生。您有什么要对赛场上的双子星，还有广大棋迷说的吗？”

佐为轻轻点头：

“在我看来，这局棋意义非凡。对小光来说，是他职业生涯以来最关键的一战；而小亮，则是在不断登顶中守住属于他的荣耀。可以说——这不仅是一次实力的对决，更是这两名年轻棋士的成年礼。我有幸，能够见证小光和小亮在雪国的成年礼。”

“成年礼，我非常喜欢您的说法。”雪野微笑。

绪方精次缓缓开口：

“我对这两个后辈都很熟悉。塔矢亮继承了他父亲的孤高气质，也逐渐打磨出极致的安定与冷静；而进藤光……我观察他多年。记得他不是一开始就被大众看好，但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进藤光以极快的速度成长到这一步。”

佐为当然记得绪方是怎样关注光的。

“小光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佐为充满自豪地说。

画面切回现场对局室，光执黑，落下第一手在小目。塔矢亮不急不缓，执白应手，落在对角的小目上。

白2，四之十六，小目。

光的黑3，黑四之四，左上布阵。

亮的白4，白十六之十六，右下星位。

“啪。”光又以黑棋挂右下角，落于十四之十六。

演播室中，佐为神情微动。绪方已经在演示棋盘上复盘，低声道：“宇宙流……”

“是宇宙流的全盛之姿。”佐为点头，视线中有激赏，“小光是非常擅长用宇宙流的棋手。”

黑7，十四之十四，小飞应角。

白8，十七之十四，二间高夹。

啪，啪，啪！

黑9，十七之十二，冷静长出。

白10，十六之十二，托。

……

“进藤四段主动出击，塔矢六段冷静应对。”雪野反应也是很快，总结道。

“小亮在小光隐约的威势下寻找着回击的节奏。”佐为简洁地道，“他们两个人一开局都下得冷静，很有大将之风。”

从第12手到第20手，一连串的飞压、尖顶、立稳之手，右下角局势迅速胶着。

佐为和绪方都屏住了呼吸。

局部局势在右下角激烈展开，宛如两柄利刃交错摩擦，在风雪中的棋盘上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光。

绪方点评道：“棋局一开始就紧绷，两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构筑着大模样，就像对彼此张开了弓弦。”

光在五分钟的思考后，下出了第21手——黑九之十，一手压迫白棋的强手。

演播室里，佐为拈起棋子，在演示盘上模拟那一手，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而有力。

佐为说：“这一手，小光选择了主动压迫，意图限制白棋右边的扩张，短期之内立竿见影。”

绪方眉头微挑：“进藤四段的攻击性展露无遗。”他偏头望向佐为，“不过，您认为这一手是否太露锋芒了？是不是会让对手过早看穿他的战略方向？”

佐为望着棋盘，指尖微颤。他熟悉小光，也熟悉这种利刃出鞘的气势。

直觉告诉佐为，这局棋，表面上是宣战，却隐藏着更深一层的涵义。

“……不。”佐为语调低沉却坚定，“小光不会下没把握的棋。这局棋——从他落下第一子时开始，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布局’那么浅显了。之前我们讨论过要如何应对小亮，小光有他自己的策略，我想未来会有令我们惊喜的发展。”

双方的布局在中盘又出现了转折：黑十一之十三。

进藤光，再一次落子如刀，黑棋自中央切入，撕裂了塔矢亮构筑已久的大模样。

演播室中，一时间人们都发出了惊叹。雪野的目光先动了动，低声道：“……进藤四段，选择了切入大龙？这……太快了……”

其他在场观战的人都迟疑了，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不赞成光的下法。

“……他打进中央了。”绪方低声说，却没了先前的那份笃定，“没想到，在这局里，最先动手的是进藤。他实在是太鲁莽了，面对小亮不能这样沉不住气。看到小亮的回应，我会觉得进藤从这里开始，隐隐落了下风。”

所有人都看向佐为。

佐为却久久没有动作。他的指尖搭在棋子上，没有落下。他眉心微蹙，仿佛听见雪落声骤然静止，天地之间，只剩这一手棋的回响。

佐为低声道：“……这手棋，看上去很勇猛，但其实，背后隐藏着小光阻止小亮大模样的形成，他想要主动抢夺主导权。又或者，这是诱饵。赌的是小亮觉得这一手的效用是什么。”

雪野睁大了眼：“诱饵？”

绪方也在深思。光下的这一子，确实如佐为所说，背后的战略考虑如此富有层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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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局选自真实的棋谱：1988年棋圣战 武宫正树vs赵治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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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冬日篇二十五 光VS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