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冬日篇二十七 最好的十九岁

冬日篇二十七

十九岁,已经能喝酒了,却又品尝不出大多数酒的味道。

十九岁,胜负之外,已经尝遍孤独、失去和思念的滋味。

光在想,他的十九岁,和懵懂无知的十二岁、毫无预警失去佐为的十四岁、还有患得患失找回佐为的十八岁,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十九岁一定会是最快乐的一年。

光告诉自己。

因为,这一次,我不会被轻易丢下了。

有佐为陪伴的十九岁,一定会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自己。

***

和亮的棋圣挑战者决定赛结束后,当天晚上,光和佐为就去了越后汤泽最负盛名的餐厅——荞麦面店中野屋,大吃特吃。

日本国内的荞麦面就产自新泻县,光在想,人来都来了,当然要尝原汁原味的啦。即使比起乌冬和拉面,光不是太喜欢荞麦面。

“喂,小光,我说,你也吃太多了吧!你吃慢点。”看着光狼吞虎咽地吃面,佐为忍不住发话,怕光噎着。

“哎,和塔矢亮打比赛,中午都没吃饱!”光嘴里还吃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赢了之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让佐为觉得有趣的,倒还不是小光的吃相,而是新泻县越后汤泽的荞麦面不是用碗装的,而是用长方形木盒子装的。光吃完了一个木盒子里的面,佐为就好奇地拿起来研究。

“新泻县产的荞麦面就是不一样,比东京的要好吃。”光含糊不清地问,“对了,你们平安时代有荞麦面吗?”

佐为摇摇头说:“当时还没有,只有荞麦粥。”还在端详着木盒子。

“你们平安时代的人很喜欢煮粥哎!煮出来的粥味道虽然清淡,但是用的材料丰富又健康!”光笑。

“是呢……”佐为露出怀念的笑意,“我们喜欢加花草香辛料调味,喜欢低温食物,不喜欢用明火烹饪。”

佐为自己也点了一盒樱桃红莓刨冰,他用勺子慢慢品尝。千年前,刨冰是高雅的食物。

“二位要的酒,一瓶新泻清酒、一瓶威士忌。”侍应生呈上两个瓶子,又贴心地加上,“天气很冷,暖暖身子也好。”

光今天赢棋,佐为破天荒地“许可”了光喝酒。

光和佐为坐在中野屋面店的落地窗边。

雪花片片飞舞着,天色已暗,街道边的灯笼已经点亮,摇曳着暖黄色的光芒。远处古老的屋檐上挂满了厚厚的积雪,行人稀少,偶有撑伞的旅人匆匆走过,踏雪声轻浅。

“这里的雪,像从千年飘过来的那样……”佐为放下木盒子,望着窗外喃喃自语。

光打开新泻清酒,大口大口地喝着,感到暖意流淌进胃里。

“你之后的棋圣七番赛……”佐为看着光说。

佐为和绪方在定段赛上对局过,平时也下过棋。佐为跃跃欲试,他已经有了个详细的帮助光备战的计划。

“呃,你别说七番赛了,让我先沉浸在战胜塔矢亮的喜悦里面吧。”光懒洋洋地伸个懒腰。

佐为连忙不说了。也是,光是高手了,有他自己的节奏。

“你看你看,这里有越后汤泽的旅游地图。”光拿来地图,转移话题,“这里说有个川端康成纪念碑,说不定会有《深奥幽玄》的卷轴卖!还有个‘三国街道旧道’!三国,这条街为什么叫三国呀?”

说来好笑,光现在一看到“三国”,脑海里就自动跳出“日本、韩国、中国”这三个围棋大国。

佐为看穿了光在想什么,他笑了:“‘三国’不是你想的意思,指的是室町和江户时代的上野国、越后国还有信浓国,就是现在我们这里。”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光惊喜道,“那我们有空就去吧,这‘三国街道’。”

“好。”佐为点头微笑,又摸摸光的头。

佐为喜欢这样的生活,和光一有机会就四处旅行。佐为回来后,足迹遍布京都、北海道的小樽、札幌、函馆,秋天甚至连中国北京也去过了。

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和光一起旅行。

***

“说起‘三国’,”光又喝了杯酒,“佐为,我今天听记者说,韩国队的棋手好像想来日本,找你备赛。你是怎么打算的?”

佐为,就像磁铁一样,总是吸引着高手的视线。甚至佐为自己都不需要做什么,所有高手都要上赶着来和他对局。

“嗯,我没想好。你之前参与北斗杯,也是日本主办的,韩国棋手也来日本备赛了吗?”佐为问。

真没想到,佐为也会向自己请教国际棋赛的经验。

光陷入久远的回忆里:

“韩国棋士没来备赛,我们日本代表三人,再加上仓田,就在塔矢家简单备赛了。当时我们和中韩棋手就在开幕式见了一面。我和高永夏还闹误会了。我以为,他轻视你的棋……”

“嗯,我记得你说过。虽是误会,但你和高永夏那盘棋下得不错。”佐为不忘肯定光的棋局。

“过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是相处时间太少才引发的误会。”光分析着,“我后面听天野先生提起,围棋国际比赛,看起来单纯,其实关注的人啊、职业棋士、政治家、跨国企业参会的也不少,暗潮汹涌的。”

佐为听得很认真。他经历过的背景最复杂的赛事,是德川将军主办的御城棋。棋士的名誉和政治高度挂钩,加上幕府背后内乱频发,确实是暗潮汹涌的。

光说过日本棋院是腐朽的围城,但在佐为看来,比幕府要好,好歹没有战争了。被光得知,还说过佐为的要求真低。

光又喝了一口酒,继续:“大家都说,国际棋赛应该有像奥运村似的设置,提前把住的地方和赛场都布置好,让大家都多相处和沟通。不然在棋盘上一见面,就吃了炸药似的。”

“所以,我不意外,韩国队既然组好了,想早点过来是应该的。咱们也能看看围棋世锦赛的‘奥运村’长什么样。”

佐为忽然想笑,光显然准备过这番话,悄悄打过腹稿,才能以这么理性的口吻说起韩国人的事。

哪怕在佐为面前,光也在努力当好一个成年人。

佐为觉得这样子的光很可爱。

佐为诚实地说:“如果你问我怎么想的话,我想早点见韩国棋手,和他们多对局。我想知道,韩国人是怎样理解种种赛事规章的。毕竟,棋士是围棋史的尺度。韩国的围棋实力,和他们先进的观念、和制度都是离不开的。我想向韩国棋士学习。”

光认同地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佐为总是想多下棋,多向现代棋士学习,带着他那智者式的观察。

而且,光很喜欢佐为的这句话——“棋士是围棋史的尺度。”

“行吧,我只是提醒你,这几年围棋界里日韩竞争激烈得很,韩国棋士更是嚣张跋扈。塔矢亮也嚣张,但好歹懂得收敛着;我估计高永夏肯定不同,那股嚣张根本不屑于掩饰。韩国队早就把富士通杯当成了他们的主场了……”

光还是在用成熟的口吻说着,但佐为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小光……”

雪花静静地飘落。佐为看着光,眼神充满柔软的爱意。

光握着酒杯的手一颤,酒水洒出了一些在桌面上。

“你是不是害怕我会被韩国棋士吸引,想去韩国啊?”佐为温柔地问。

“我——!”

没想到佐为这么直接,说出了光努力用理智层层包裹的心里话。

光低下头,涨红脸,又握紧酒杯:“韩国人一见到你肯定得提叫你去韩国的事,我,你……”

“呜呜呜,小光,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相信我会留在你身边?”佐为窝在一旁,故作伤心的包子状。

“……不是这样的。”

佐为还在卡哇伊地装哭:“你对自己的围棋就这么没有信心?”

“我不是没有信心!而是他们太强了。”光连忙纠正道,鼓起脸说,“我怕你沉不住气……”

“我要是沉不住气,上次早就和塔矢棋士一起留在中国了。”佐为和煦地说。

“中国人比较含蓄,你上次拒绝过,就不提了。韩国人可不一样,哪怕你拒绝过一千次,一见面肯定又要开抢。”

光说着说着,忽然豁出去了。不管了,光放下酒瓶,一拍桌子:“反正,你不准离开日本!”

“我跟你发誓,我不会离开你。”佐为无奈,又正色道,“其实现在飞机很方便,三个国家距离很近,又有网络,想要对局的话,住在哪里都不重要。”

“你就是不准离开日本。不然,你就是小狗!”光红着脸重复道,打了一声酒嗝。

果然,刚才那个小光是装的,现在这个幼稚的小光才是真的。

“你喝醉了。”佐为连忙拿开酒瓶。不知不觉间,光居然连一瓶威士忌都喝完了。

***

那天,光喝得很多,只记得佐为拉着他打车回了酒店房间。光拿了手机出来给塔矢亮发信息,在手机上敲了一些字句,一回到酒店房间就倒头大睡。

大型比赛结束后,光通常会睡很久,更别说这种大雪天,更是好睡。

梦中,光在奋力攀登一座金色的高塔,脚下的云雾如潮水翻滚,塔尖隐约站着佐为、高永夏、塔矢亮的身影,遥不可及。他一手一手往上攀……

这么多年,光一直在追赶,无止尽地追……追塔矢亮、追职业棋士的名额、追着头衔、追一个渺茫的国际比赛的机会……

***

视野里跳动着金色的阳光。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竟然是正午十二点。光头疼地醒来,四处看,佐为不在房间里,桌面上有一张便签纸:

——“小光,我看你睡得很好,就没有叫醒你。今天小亮找我出去逛祭典,我们在三国街道旧道等你。今日有汤泽雪祭,你醒了以后,穿和服过来玩吧?佐为”

果然,便签纸旁边摆着一件金色和服、宽敞的裤子,厚厚的袜子和木屐,还有一件羽绒服,被佐为放在榻榻米边。

塔矢亮居然约佐为出去看雪祭?光有点意外,对了,自己好像给亮发过信息来着!

再看自己的手机,光才发现,昨天喝醉酒,果然给亮发了——

“塔矢亮,棋圣战的手下败将,我和佐为说起韩国队来日本备赛的事,我不想佐为跟你爸似地被外国人抢走,你帮帮我。进藤光”

而亮只回道——

“你少自以为是了!你才是手下败将!这几年我赢你的次数你数得清吗?大型赛场你才赢我一次而已!塔矢亮”

完全没回应关于佐为的内容。

“啊!”光丢下手机,抱住头,感到脸颊火辣辣的。

哎,真是喝酒误事。被塔矢亮看笑话了。

***

雪后初晴时分,光来到三国街道旧道。

中午充沛的阳光下,屋檐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像盖了棉被。灯笼高高挂起,一盏接一盏,透出柔柔的金黄光芒,仿佛照亮了百年前走过这条路的旅人心绪。

不远处的坡道上,有滑雪的少年在滑下来,手里带着火炬,在雪中扬出一道火光冉冉的弧度,点亮了雪国。

冰冷的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和烤年糕的香气,热气腾腾,拂过耳边的风都是甜的。摊位前人头攒动,人们都穿着和服,欢声笑语,在雪地里踩出一条条弧线。

不一会儿,就看到亮和佐为。

塔矢亮也穿着和服,和服的颜色有着浅浅的碧色和天蓝色交错,宛如雪后天晴的色泽。佐为也穿着一袭华美的白藤色狩衣,两人正并肩坐在屋檐下的桌边,那是一家蛋糕店的户外座位。

光走过去时,看着人群,亮和佐为正在坐着交谈。

交谈声隐隐约约飘到光的耳里。

光绕了个圈,从背后悄悄走过去,故意不叫他们,只是在后面偷偷听他们讲话。

“……富士通杯国内预选赛很快就要第十一轮了,要结束了,我听说中国和欧美预选赛也差不多。”佐为说着。

“嗯,韩国队要来日本备赛,棋院说要在首相府设国宴前后把日本队全部决出来。说到日本队……”亮的脸上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

“日本队?”佐为重复道,凝视亮的眼睛。

日本队八字都没有一撇,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实。有韩国报章甚至讥讽说:“组织掉链子了。”

还有好事者把本届围棋世锦赛日本队选拔速度,和日本足球队相比。同样是竞技体育项目,同样是“亚洲之光”,日本足球队的组织和晋级从来是高效的,从来不像围棋界那样迟缓。

这次韩国队宣布要提早赴日备赛,无异于在日本兵荒马乱时大军压境。棋迷们又大嚷着“耻辱”,逼迫日本棋院也加快了预选进度。

其实中国和欧洲也一样。目前在富士通网站上公示出参赛棋手名单的国家和地区,只有韩国、台湾、香港、美国、德国、加拿大,以及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小国。中国大陆幅员辽阔,全国选拔难度大,因此舆论没有集中在中国棋院上。

亮为难地低下头,握紧了咖啡杯:

“唉,藤原老师,这种国际棋赛的预选赛,太激烈了,和国内头衔战层次不同的激烈。说实话,我一想到回到东京,要面对那些九段高手,我就头疼。”

光偷听得意外,原来亮和佐为聊天的风格是这样的……

像乖孩子在向老师要安慰,和面对光的情绪化很不同。

“……小亮,你在富士通杯预选赛上的每一局我都记得,我对你的围棋有信心。”佐为用鼓励的口吻说。

亮侧头看着佐为,深深呼吸着,呼出一口白汽:

“即使我在棋圣战上输给了进藤,您也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这又是亮当着光的面没法说的话。

“当然。小亮,输棋是兵家常事。何况,我有时面对小光,也觉得吃力。我今早听你复盘,你说你不该下出哪些棋步时,我便知道,你又成长了。”佐为毫不犹豫地说。

“哪里,是藤原老师引导得好……”

“请问您有订座吗?”这时有人问在后面偷听了许久的光,亮和佐为忙不说了,立刻转过头去,三人对上眼睛。

“我来找朋友的。”光连忙说。

“你来了。”佐为挪过身子,让光坐下来。

亮冷冷地看着光,满脸在说“你要是敢叫我手下败将,你就死定了”。

哪怕是在这种休闲的场合,亮望着光的眼神里也弥漫着火药味,刚才在佐为面前的那个小孩不见了。

“我这身和服怎么样,会很奇怪吗?”光装作没看到亮的眼神,问佐为道。

“不奇怪,好看。”佐为按捺着笑意。

光和亮果然是这样,在大型棋赛过后,哪怕终局了气氛也剑弩拔张的。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啊?聊雪祭吗?”光装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亮依然抿着唇。佐为则起身:“我去买甜品给你们吃。”

桌上只剩下光和亮两个人,在亮犀利的眼神之下,光有那么一刻居然想逃,和佐为一起去买甜品。

——我干什么要怕塔矢啊!明明我才是胜利者!我才是!

光心里有个小人在呐喊。

“给你的。”亮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文件,给光。

“这是什么?”光拿过来,看到厚厚的,上面写着——去首相府的注意事项,江户时代、昭和时期七大头衔战的历史,还有日本围棋外交史。

光觉得夸张,这些,竟然全都是塔矢亮一个人总结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社会科的教科书呢!

“我们要和藤原老师去首相府下指导棋,要见到政治家、还有三星集团的人,还有可能见到韩国队,你忘了?”亮没好气。

“……”光愣了,他真抛在脑后了,还以为有佐为在,可以安然度日,“完蛋了!我什么都不会!”

光救命似地拿过那叠文件,额角冒汗:“我要去那做什么?要和谁下棋来着?韩国队,这么快就来了?”

“你真是!别再给藤原老师丢脸了!”亮一脸嫌弃地说。

参考资料:

1.《黑白博弈:中日韩围棋大战演义》孙耀东著

2.《岩波日本史-江户时代》深谷克明著

3.日本国家旅游局JNTO-越后汤泽网站,现实中的景点与美食介绍如下——

川端康成纪念碑:川端康成的小说以越后汤泽为背景,因此当地设有相关的纪念碑。

三国街道·旧道:这条历史悠久的街道曾连接上野国、越后国和信浓国,如今保存有传统的江户街道风貌。

汤泽雪祭:一年一度的传统活动,在冬季举行,包含滑雪、烟火和各种文化表演。

荞麦面店中野屋:当地人气场所。面条整齐地装在长方形的木盒子中,相当有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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