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五十六

今天，佐为一行人还没到，日本棋院里的职业棋士们，东京帝国酒店里的国家队选手们，都收到了新的《围棋周刊》，以及当日份《读卖新闻》。

《围棋周刊》上刊载了记者对绪方这位前棋圣的访谈，以及对进藤光还有亮、其他少年们的采访。

绪方在采访中说道：“七番赛艰苦，局面到最后往往非常细微，我不慎下出了次序上的失误。身为前辈，我自然需要反思和检讨自己。”

“但若据此认定少年新浪潮已全面崛起，冲击了我们中青一代乃至上一代的锋芒，我认为还为时尚早。少年们的真正表现，还要看本届富士通杯世界赛的实战如何。”

绪方接受完采访回到日本队办公室，桑原本因坊还趁机嘲笑了他一会：“绪方，你可要习惯啊，被进藤小子夺走一冠可是个开始呢，小塔矢之后肯定也会追上来的。”

绪方冷冷地说：“你自己这本因坊头衔也守不了多久了。”

本次痛失一冠，绪方并没有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他现在更多地把心思用在了准备富士通杯世锦赛上——那个比七番赛更残酷的战场。

《读卖新闻》一向以辛辣和敢写出名，借富士通杯之势，在体育版面，对围棋界的“少年新浪潮”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报道中提及进藤光在记者面前神情紧张、回答得磕磕绊绊，显得远不如人们对棋圣头衔所期待的渊博。这也让“棋圣”这一在历史中备受敬仰的称号，再次被舆论推上风口浪尖。

文中列举了历任棋圣的名字：“江户棋圣”本因坊秀策、“昭和棋圣”吴清源，这两位自然是名家。还有现代的一柳前棋圣、绪方四冠王，每一任棋圣都承载着时代的精神。

而与他们相比，年仅十九岁的进藤光，无论是形象、履历还是公众印象，都没有显得很成熟，似乎还不足以肩负起“棋圣”之名的厚重分量。

《读卖新闻》是这样写的：

“日本棋坛自sai定段以来，全国沉浸在围棋世界将回到江户时代的幻梦当中，但可惜，日本围棋的崛起不能依赖sai一个传奇，国家棋运的希望，归根结底还是落在少年身上。”

“进藤问鼎棋圣，是否就标志着旧时代的谢幕、少年新浪潮的正式登场？放眼全球，真正能够在成人赛场立足的少年棋士，恐怕仍屈指可数——除了塔矢亮，还有来自韩国的高永夏。时代的交棒是否已经到来？答案，仍需交由世界赛场的实战。”

***

日本棋院内部的出版从业人员们炸开了锅，拿着笔，敲着《读卖新闻》报道的字句。

“《读卖新闻》这篇报道……他们是不是对进藤太苛刻了？”有人不安。

古濑村心直口快地说了句：“偏见倒不至于，可能进藤太年轻了，是不太符合社会大众对现任棋圣的想象，尤其是不太了解围棋界的人。”

有记者遗憾地摊手：“要是换了塔矢六段，就不会在读卖新闻总部那种重要的场合出差错了。”

这话一出，出版部社长抬眼看了他们一眼，众人顿时噤声。

社长严厉地说：“进藤才十九岁，我们就期待他是完美的？进藤十九岁取得了头衔，你们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这话总算堵住了人们的议论纷纷。

天野沉思着：“不管外界怎么看，以塔矢和进藤为首，日本少年新浪潮已经不可逆地到来了。未来的头衔获得者，只会越来越低龄化。”

有另一个大叔点头称是：“与其说进藤四段不符合人们对棋圣的期待，不如说，时代改变了，头衔获得者的形象也该变得更多元了吧。”

***

棋院出版部的职员们没能讨论很久，就出去东京帝国酒店去了，因为今天是抽签的日子。

偌大的东京帝国酒店大堂，如今被人挤得水泄不通。

不少棋迷拿着自己国家的旗帜。其中以日本、中国、韩国的旗帜最多，密密麻麻的，在半空中层层叠叠。

日本棋迷当然是不用说了，占了大片江山，口里“sai”“sai”地说个不停，中国棋迷那里，简直是一片燃烧着的红色的火海。

不少来自欧美的观众，高举着美国的星条旗与蓝底星环的欧盟旗帜，颜色在这片以红与白为主调的旗帜海中显得格外醒目。

这一切热烈而庄严，果真就像奥运会似的。光想。

绪方和一众棋士们都在忙活着抽签的事情，场面一度混乱。只有酒店外面的花园有片刻的宁静。

穿着深褐色和服的桑原本因坊坐在花园里吸烟，桌上摊着一叠《读卖新闻》，他看得津津有味，像完全置身事外。

光跟在佐为身后来到东京帝国酒店时，本来还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打算以耀武扬威的姿态加入日本队。

光甚至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绪方会怎么看他？仓田会不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干得漂亮”？

那些曾经觉得光“不过是运气好”的记者们，现在是不是该闭嘴了？

但没想到现场的状况和光想得不一样，人太多了，声音喧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光。

佐为还是一样这么受欢迎，大家都热烈地说着：“藤原老师”、“sai！”此起彼伏。向佐为鞠躬的人众多，都为佐为让出一条道来。

光紧紧跟在他身后，却像被淹没在海浪中的小舟。光原本以为，自己会在今天成为主角之一，但此刻，他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名的小卒，被夹杂在国家队选手的行列中，悄无声息地前行着。

在这里，光只是另一个普通的国家队选手，并非刚刚击败绪方的新任棋圣。

带着一点点失落和混乱的感觉，跟在佐为身后，光下意识攥紧了和服袖口。

“谢谢大家……”佐为连忙说，领着光和亮连忙走进了会场。

光抿了抿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他瞄了一眼身旁的亮，亮依然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藤原老师！”这时候棋院理事就上前来，“请您到台上准备吧，日本队是东道主，您是第一个抽签的选手。”

光一听到佐为要走，心里顿时慌张，他毕竟是第一次以国家队选手的资格来，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光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好的，”佐为马上配合地说，又看向光和亮，“你们……”

亮示意佐为去忙：“您放心吧，有我在。”

佐为看向光，光内心很不想在这种陌生的场合和佐为分开，但棋院理事在这里光也没办法，光只能点头：“你去吧。”

巨大的宣传板上写着“第17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抽签仪式”。抽签的舞台最前面，挤满了各个国家的棋士和体育记者。

日本棋士都身穿和服，宽大的衣袖和绮丽的纹路看起来格外显眼。

光和亮一眼就看到穿着橘黄色和服的绪方，在和吉川九段和仓田厚八段都站在最前方，在日本国旗底下交谈着。

“喂，塔矢……”光和亮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我们是不是该站到日本旗帜那边去？”

亮轻轻点头：“嗯，就加入他们。”

光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可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有记者低声交谈：

“那个就是赢了绪方的日本小孩？”

“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嘛……”

“不少人都说，他就是运气好……”

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后背。

光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背，大步走向日本队的旗帜下。光刻意没看绪方。日本队内部的选手，其实也是心思各异的……

“进藤！”仓田一看到光，果然来拍光的肩膀，肥厚的手掌“啪”地一声落在光的肩膀上，非常用力的一下，让光龇牙咧嘴的，“哎呀，真不容易，你拿到棋圣，加入我们啦！”

“哇，仓田先生，你轻点，好痛啊！”刚刚那一下光被仓田拍得泪水都出来了。

其实，光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介怀仓田在富士通杯第二轮预选赛时击败了自己，把自己淘汰了出去。

不过此刻，光按捺住了，只是用手臂环住胸口，装模作样道：“仓田先生，我会给你签名的！”

“什么签名？”仓田愣住。

“就是我拿到头衔后的签名啊，我绝对会在空白的扇子上写上‘进藤棋圣’这四个大字的！”光做了个鬼脸。

“哈！可以嘛你小子！”仓田不停用大手揉着光的刘海。

胜负场上的仓田，和现在当队友的仓田，未免太不同了吧！光内心腹诽道。

亮又看了一下父亲，他和中国队的棋士们站在一起，有些日本棋迷都看着塔矢行洋，神色复杂，但是塔矢行洋显得并没有很在意。

舞台上站了好几个人，佐为在那里，棋院理事邀请绪方过去，光在想，估计他们两位棋坛泰斗都要抽签。

“进藤君你好，祝贺你拿到了棋圣头衔。”关西棋院的吉川九段过来和光打招呼。

“吉川老师您好，我听社清春提起过您，您是他的老师。”光很有礼貌地和吉川九段握手。

“是啊，这么多年来，社君都把你视为对手。”吉川九段看着光说，“这次太可惜了，社君没能和你还有塔矢君一同被选入日本队。”

“状况和北斗杯时不同，我也是差一点就选不上了。”光谦虚地坦诚道，揉了揉头发。

和他们两位的交谈让光渐渐放松下来。

***

亮说他过去和中国队阵营里的父亲说几句话。光点点头，目光则转向韩国队的方向。

人群中，洪秀英正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视线交会的刹那，光和洪秀英互相点头。

光本能地寻找着高永夏的身影，却没能看见他。

洪秀英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朝场边媒体区指了指——那是《读卖新闻》的记者站，也是世界记者聚拢的地方，高永夏就站在那里，正和一位韩国记者低声交谈。

有人拿着一份《读卖新闻》当日的报纸在看，光看到封面上有自己在对弈的照片，报道上写着“新任棋圣与世界少年新浪潮”。

光远远看着报纸上眼神坚毅的自己，突然觉得那照片里的少年，和在当下失落又有点不适应的自己，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报道写了我什么啊？

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走去，尽管有种强烈的预感，媒体记者一向苛刻，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但光还是好奇的，那种“想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的冲动还是压过了一切。

就在光靠近的时候，高永夏也转过头，朝他这边走来，要回韩国队的阵营。两人视线一触即发，像是某种无声信号被点燃。

光心跳突地加快，身体本能地绷紧。光握紧了折扇，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了备战状态。高永夏向他走来，步伐冷峻，目光如刃。

“高……”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作响，两人一步步靠近。

四年前在北斗杯上的一局历历在目，他们之间隔着那么多年的光阴，在这对视之中，被切得支离破碎。

和高永夏对视着，光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怎么看我这个新任棋圣的？”

太蠢了，根本是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高永夏的眼神冷酷而锋利，仿佛带着一种天生的傲气，像是在用眼神说：“日中韩三国的最年轻头衔得主？你？不过如此。”

两人彼此逼近，气场交错，像是草原上两头静静对峙的猛兽，蓄势待发。

四周的喧嚣仿佛被抽离了，只剩那沉默的危险，在两人之间发酵。

就在气氛逼近临界点时，有韩国棋迷叫了高永夏。高永夏转头看去，就在视线移开的一瞬间，光顺势从他身边走过。

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空气仿佛升温，像是有什么炽热的岩浆在皮肤下涌动。

光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锋芒仍在空气中游荡，像隐形的刀，彼此刺探。

走出几步后，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

光领到了一份《读卖新闻》的报纸，还没来得及看完全部，就只看到了关于自己答记者问时举止青涩的描写。

光皱了皱眉，把《读卖新闻》报纸又放了回去。

不要管他们在写什么。

只要佐为认可自己就足够了。

光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测试……测试……”台上传来棋院理事拿着麦克风说话的声音，“抽签仪式要开始了。”

于是场下的棋士们都安静下来，光、亮和高永夏他们都回到各自的旗帜下方。

“在场有四十三位棋士，应该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得下，会有一人轮空吧？”仓田环顾着四周说。

“咦，那轮空的人，是不是就直接进正赛第二轮了？”光有些兴奋又好奇地问。

“是的，轮空的人正赛第一轮不战而胜。”亮在旁边说。

抽签台上，一个漆黑的漆木箱放置。棋院理事站在一旁，手持麦克风，旁边的翻译用日英中韩四国语言轮流宣读抽签规则。

光盯着那个箱子，喉咙发紧。他知道，里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成为他世锦赛上的对手——高永夏？中国的顶尖棋手？还是某个他从未交过战的外国棋手？

“进藤，你紧张吗？”仓田低声问。

“才没有。”光嘴硬道，但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折扇。

这时，佐为和绪方身为东道主日本队的代表，站上了台。

他们二人向大家鞠躬的时候，和服的衣摆随动作轻轻荡起，翩然飞舞，像流动的水波在灯下晕染，为这冰冷肃杀的竞技场增添一抹柔美色彩。

大家都鼓起掌来。

“我是富士通公司总裁竹内丰，现在我宣布，抽签仪式正式开始。”竹内社长说道，并朝佐为鞠躬致意。

礼仪小姐示意佐为上前抽签，空气仿佛都静止了片刻。

佐为将手探入箱中，抽出一张号码牌，在礼仪小姐的指引下登记完毕。

工作人员举起麦克风宣布：“藤原九段，五号。未来抽到五号的棋士，将成为藤原九段的对手。”

场下窃窃私语响起，不少棋士神色复杂，对这位如神明般存在的“藤原九段”怀有深深的敬畏。

随后，日本队的其他棋士依次抽签。桑原本因坊、仓田、吉川九段、塔矢亮……轮到亮时，他抽到了“十六号”。

光站在后方，悄悄记住了这个数字。

不知会是谁，与亮交锋？

终于轮到光。他屏住呼吸，将手伸进箱中，指尖触碰到一张牌，拿出后一看——

“咦，是空的？”

光一愣，随即被工作人员引导上前登记。工作人员笑着说：“哇，进藤棋士，运气不错啊！你轮空了，直接进入第二轮正赛。”

光想起了当年职业棋士考试预选最后一轮时，也是抽中了轮空。是自己运气太好吗？可这一次，他其实更想尽快与海外棋士交手。

“好吧。”光苦笑了一下。

光下台，正想往佐为那边走去，后者已经和亮站在了一起。

“进藤，你这新任棋圣，听说你第一轮轮空了？”光被棋院理事叫住了，旁边站着天野和古濑村，还有出版部的一些记者。

“是啊。”光耸耸肩，语气带着点无奈，“轮空了。”

“那这样，你身为新任棋圣，意义重大，给我们正赛第一轮承担一些大盘解说的工作，解说富士通杯的历史，解说藤原老师的棋局，可以吗？”棋院理事立即就给光安排了工作。

“啊？”光一脸错愕，指着自己傻眼，“我？我又要解说历史啊？”

——不要啊，社会科真的是死缠烂打型的！呜呜呜……

光心里浮现出一个抓头惨叫的小人。

忽然，台上传来一阵惊呼。

光和佐为几乎同时回头看向台上，只见中国队的赵石脸色畏惧，怔住片刻，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号码牌，赫然是——五号。

富士通杯世界锦标赛第一轮，佐为的对手，是中国队最年轻的棋士，赵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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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冬日篇五十六 抽签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