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冬天是那种季风区惯有的寒冷,尤其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冷意无处不在,能钻进衣服的每一丝空隙里,刺人骨髓。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那无瑕的白色落在树枝上、行道上、街灯上,在夜晚的橘黄灯光里显露出安静的、近乎温暖的色泽。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路边一路跑过,鸭巢虽然不算市中心的位置,不过由于毗邻电车站的缘故,即使已经这个点了,仍旧颇为热闹。
“真是的,现在的小孩子啊……”浦原大辅稳住身形,一边抱怨着一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相机。
塔矢亮礼貌地询问:“没事吧,浦原先生?”
“没事的塔矢君,”朝日新闻的体育版记者——浦原大辅——摆了摆手,爽朗地回答,“只是被满街跑的小鬼头撞了一下而已,相机没事,我就ok!”
闻言,塔矢亮撑着伞笑了一笑,点头:“也是,毕竟这是重要的工作材料。浦原先生转来朝日新闻,我记得是今年夏天的事情?”
“可不是嘛,只比塔矢君成为职业选手的时间长一点点而已。”浦原大辅笑了。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新闻系、并且曾经是大学围棋部积极成员的他,过去供职于围棋周刊,半年前由于家庭原因跳槽去了朝日新闻,才成为了体育版棋牌类比赛的责任人。
在亮幼年之时,浦原就经常跟随天野总编一起来到名人家中进行采访,对于塔矢家来说,这也称得上是一位老熟人。对于他而言,利用自己的人脉约到棋坛明星选手们的采访并非难事——这一次对塔矢亮的采访,亦不例外。
“差点忘记恭喜你踏入职业棋坛了,塔矢君!”浦原大辅道,“我们私下里议论过很久了,塔矢君你的实力早已足够考取职业了,如今终于入段了,大家都十分期待啊!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具有潜力的新人了,为什么亮君今年决定参加职业考试了呢?”
为什么吗……
亮想了一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原本是和朋友约好了今年一起参加的,只是她身体不好,恰好错过了预选赛,于是只有我一个人通过了,仅此而已。”
“朋友?”浦原大辅愣了一下。这个词第一次抓住了他的注意与好奇。
塔矢亮的……朋友?
倒不是说他认为塔矢亮不该有朋友,可是他从小就认识亮君,深知名人的独子在社交上的匮乏——那并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说亮性格孤僻不合群,而是塔矢亮自两岁起学棋,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贡献给了棋盘,要说有同龄的孩子能够在才华与爱好上能与塔矢亮成为平等的朋友,那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那可是塔矢亮啊!
即使还不满14岁,他的能力与声名也已经传遍整个棋圈——人人都知道,名人的儿子是位罕见的天才,更兼有名师指导与常年浸润。塔矢行洋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参加任何业余比赛,甚至也不曾让他参加院生学习,亮的真实实力在公众眼中还是个谜;但有幸在名人家宅中和他对弈过的棋手曾如此断言:“他在低段棋士中没有敌手!”
而那一年,亮还不满12。
终于,终于,塔矢亮今年以全胜的优异成绩通过了职业考试,正式成为了一名职业棋手。整个棋坛已经等待了他太久太久,而从他在职业考试中流出的那几张棋谱来看——传闻果然是真的,那些几乎全都是单方面的屠杀。浦原大辅望向眼前的少年:13岁的塔矢亮脊背笔挺,乌发直垂,眉眼间有一种温润与锋利并存的俊美,那尚未全然长开、却已经坦阔的肩膀上,承担着一整个日本棋坛的希望。
毫无疑问,他的沉稳远超他的年龄,而他未来的成就,或许会超过他的父亲。
能被这样的塔矢亮承认为朋友(并且差一点就成为同期)的,究竟又是怎么样的新人呢?
“啊,那个人的话……”亮却露出了一个几乎有些无奈的神情。那是很少在他口中听到的、符合他本身年龄的语气,既有种不自觉的亲近,又有稚气,“是个天才中的天才。虽然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诶?”诶诶诶诶诶????!浦原大辅吃了一惊,“塔矢君是说,还有第二个这种天才吗?!”
“不是这样的,”塔矢亮却摇头,目光认真得几乎锐利,“她的才华是独一无二的。”
喂喂,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啊……?!
浦原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塔矢君你的意思莫非是说——”
“是的,她比我更强。”亮点头,语气毫不犹豫,没有一丝迟疑,暗含金石之音。那平静的评价告诉浦原,这并非是少年对朋友的袒护,而仅仅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尽管很快地,塔矢亮的神情便软了下来,“不过,那个人和我不太一样,各种意义上都……不像是个厉害到了那种程度的棋士呢。”
……哈?这是又什么意思?
浦原摸不着头脑,连忙一边加快脚步赶上少年的步伐,继续惊叹地追问:“塔矢君你说的那个人,那么特别吗?他年龄多大?究竟是有多强,才能让塔矢君你这么评价啊?!”
塔矢亮伸出手来,紧了紧脖颈间的羊绒格子围巾,微笑在他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她和我一样大。至于实力……”他的话尚未说完,却在目光触及某个点时忽然停住,继而惊愕出口,“进藤?!”
“?怎么了,塔矢君?”
“她在这里干什么……”然而塔矢亮喃喃自语,已经拧起了眉头。他快步向某一个方向走去,步履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匆忙。
好奇与困惑并存地,浦原大辅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这才看见街道尽头有个跌跌撞撞奔跑着的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模样,衣衫单薄,失魂落魄,似乎是冲得太急了,在道边狠狠跌了一跤,摔在了地上。
孩子却顾不得疼痛,勉强挣扎着起身,刚到一半便被人一把搀住。“进藤!”塔矢亮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严厉,“你在搞些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摔成这样?”
怔了一秒,少年——不,是少女——这才怔怔地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塔矢……?”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挣扎着甩开了他的手,满面焦虑,“塔矢,我现在没空,回头再跟你解释——”
塔矢亮一把抓住她的手,拖住她的脚步:“你要去哪里?!”
“我在找人!”进藤光的语气慌不择路,溢满颤抖。她仰起脸来看他,塔矢亮这才震惊地发现她绿眼睛里几乎蒙着一层水光,已然慌乱害怕到了极处,“时间来不及了,塔矢,我真的没有时间了,我必须得找到他才行,否则,否则——”
“——你冷静一点,进藤!”
“我冷静不了!”进藤光喊了回来,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苍白的绝望,“我又找不到他了,塔矢,我又把他弄丢了……我要怎么办,塔矢?!”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失魂落魄的进藤光,但纵使再如何震惊惊吓,塔矢亮也强行压下内心无数的疑问与担忧,强迫自己维持了理智。“可是进藤你都摔成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让你就这么大晚上地跑出去找人?!”
“摔成这样……?”进藤光愣愣地看着他,抬起手来,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这才触到那些流淌下来的血迹。
猩红的血迹。
“佐为……”她的声音颤抖着,喃喃自语。
亮此刻顾不了其他,只是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蹙着眉头坚定道:“进藤,冷静一点,你现在这个状态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可是佐——”
“——没有可是。现在已经晚上8点了,还下着雪,你在想什么?!就算你想要找人,就这样一个人也不可能找得到的吧!”塔矢亮几乎有些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关心则乱,“你真的知道你想找的人在哪里吗?在街上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有任何意义吗?”
“……”
奇迹一般地,这句话仿佛让进藤光按下了暂停键,抽走了她的所有氧气。
这是在伤口上撒盐——但这也是有效的大实话。压下心头的不忍,他呼出一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下来:“先跟我回家,我给你处理伤口。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
“我会帮你的,进藤。”他搭在女孩肩膀上的手轻轻捏了一捏。这是一个承诺。进藤光浑浑噩噩,没有反应,于是他只当是默认,搀着她站了起来。
说实话,这样的进藤吓到他了。
不,不是吓到——这个简单的词语不足以描述亮心头巨大的震惊与不安。乘出租回家的一路上,困惑与忧虑宛若一团午夜迷雾,萦绕着塔矢亮的心。
从他认识进藤光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光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和世界上所有的其他孩子不同):自己唯一的朋友生性开朗,十分活泼,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比起自幼安静的自己,进藤大大咧咧太多,并且很奇特地、比自己更会讨母亲的欢心。说实话,塔矢亮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女孩子看待:其一,是他知道进藤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女孩子看;其二则是她那惊人的实力。当她坐在棋盘之前,眼中那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犀利光彩,足够令任何一个高段棋手倒抽冷气。
这个人就像一颗浑身缠绕着光焰的流星,忽然间降临在他的世界里。进藤光永远燃烧,一往无前,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她的笑容。
脆弱这个词从来跟进藤光没有一星半点关系。又或者说,塔矢亮曾经这样以为——直到此时此刻。
少年感受到自己因紧张与不安而绷紧了身体,他思考着是否应该开口询问,可最终还是忍耐了下去。因为进藤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计程车里,坐在他的身边,毫无生气,脆弱得几乎像个纸人,只要轻轻一碰这平静的表象就会被戳破。哪怕回到了塔矢家的宅院中,她仍然是这样静静地垂着头,坐在和室里,不知在想着什么,目光濒临崩溃。
究竟是什么能让进藤光露出这样无助的神情?
亮内心的警铃已经响得不能更响了。本能中的某一个部分告诉他,她的神情里藏着她最深的秘密。比起茫然,他更多的是忧虑不安——一定发生了对进藤来说非常重大的打击,他意识到,而他必须非常、非常小心,以免碰碎一颗已经裂痕初现的、春冰做的心。
“进藤,”他打开家庭医药箱,小心地、平稳地、与往常一样地开口,“我会为你清理伤口,然后上药。”
进藤光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可能会有一点疼。”
又一个点头。
于是先是温热的湿毛巾覆上来,一点点拭去女孩脸颊上的血迹。(那实在有些触目惊心,亮不得不按捺住自己血管里沸腾着的惊惧——他没法不替进藤后怕。)然后是酒精棉,触碰她额头擦破的伤口,轻轻擦去伤口上沾染着的泥沙和污迹。
那应当是很疼的,亮知道,他自己亲身体会过。那毕竟是酒精。可是进藤光却依旧一声不吭,眉头甚至没有一丝皱痕,宛若洋娃娃一般任由他动作着——要不然是太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要不然是太隐忍,隐忍到这些见血的疼痛被她就这样忽视,只因她早已经受过更深的创伤。
进藤光没有喊过一次痛,但塔矢亮的心却因而揪作了一团,紧得令他无法呼吸。
进藤……
他再度开口,问道:“需要我给伯母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吗?”
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回答。“……不用告诉妈妈了,”进藤垂着眼睛,轻声说,“没有必要让她操心。”
“那么你应该庆幸我父亲母亲都不在家,出门办事了,”亮一边擦拭着酒精棉,一边道,“母亲如果看到你摔成这样,恐怕会担心到把你送去医院的。”
“……我没事的,塔矢。”
与往常不同,塔矢亮没有严厉地反驳,亦没有立刻拆穿。他只是继续清理着她额角的伤口,忙碌着、等待着、耐心着,然后以一种奇特的、直截了当的体贴,轻轻开口问:
“究竟发生什么了?”
进藤光沉默。
塔矢亮的声音低得几乎宛若耳语,却依旧平静,坚定。
“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进藤,我不会告诉别人。”
“……”
静默延展着,像是不知滚向何方的弹珠,无声地碾着人的心脏。回答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方,所以亮仅仅只是等待着,等待着,不曾停下手中的工作,直到某一刻,一滴水珠坠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热,灼人,接二连三。
进藤光的眼泪低落在他的手上,也滴落在他的心上,如同酸蚀一般,令他的心脏灼烧着骤然停跳。
“我把佐为弄丢了,塔矢。”
“我又把……又把佐为弄丢了……”
下一章接着小虐wwww
不要怕,有亮陪在身边,光不会有事的~
看了眼存稿……第二卷完结倒计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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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雪夜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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