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他在梦中看见藤花。他在梦中看见仓库里的旧棋盘。蒙尘的血迹。珠白的魂魄。还有洗刷东京的大雨,初遇塔矢那一天,围棋会所幽蓝的静光。
她在梦中看见光。如隧道的尽头,那光亮指引着她穿越死亡的洗礼,穿越一生两世,走出黑暗无边的蒙昧。然后她看见平安神宫的红,佐为的紫,塔矢的绿,朦胧的柔光如黎明……
进藤光醒了。
通往棋院的列车恰好到站,她揉揉眼睛,下车出站。这是走过两辈子的路,就算睡眼朦胧,光也绝不会走错。
太过在意今天这一局的结果就是前一天晚上失眠,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还会在车上睡着。
好久违的梦啊。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详细地忆起前世。
尤其是记起十二岁那年初见的塔矢亮。
这岁月过得太快,快到自己几乎意识不到,他们竟已经认识多年,而塔矢亮也早已不是自己第一印象里那个梳着妹妹头的圆圆脸,带着对陌生人的疏离与友善,问自己几年级。
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即使未成年,也已是棋士中的年轻高手,新锐选手中的执牛耳者。
“等对局结束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开始前,进藤光对她的对手如是说。
而端坐在对面的塔矢亮紧抿着嘴唇,垂眸凝神,半句话都没有回,只是静静点头。一种风刀霜剑般的点头,仿佛下一秒,就能拔刀出鞘。
看啊,这就是塔矢亮:彬彬有礼、稳重端方只是他的表象。真正的亮在棋桌上寸土必争,寸目必究,毫不客气,毫无礼貌;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胜负欲、无所顾忌的高傲,恨不得把空气都扎破。他从小便是这样,年纪与棋艺越长,便越来越接近进藤光记忆里那个成年的塔矢。
两世的场景,就这样在眼前恍惚中交织重合。
为了一局棋,能够在恐惧中战栗,又能在战栗中兴奋,乃至浑身发抖。
进藤光再熟悉不过了,这种感觉——塔矢曾经经历过,自己也曾经历过。第一次真正与塔矢亮对局的时候,那雷鸣电闪的激荡,至今仍如春雷滚过后背,震撼着全身的神经。
而终于,这一世,他们再度走到了这里:自己再次成为了新初段,而塔矢亮已从那个被自己吊打的小学生,再度成长为头衔圈常客。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们高下互易,自己成为了被追逐的那个人;而佐为业已成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隔着第三个灵魂的距离。
再一次的,这里只剩下塔矢亮与进藤光。两个孤单的魂灵,两具因为黑白方圆而不再孤单的身体。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
命运的巨力在耳边回响,无论多少次,都令光心潮澎湃。
神经末梢颤抖着,她打开棋盒,听见心脏激越的跳动,因期待而怦然鸣响。
“来吧,猜先。”
来吧,塔矢。
没什么可惊讶的,真的。她半点也不惊讶,因为上次也是如此:进藤光清楚地记得自己前世第一次在手合中碰见塔矢,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手,他们下得又急又迫,仿佛八百年没碰过棋子,又似人生中第一次走上棋桌。仿佛黑夜独行忽遇灯火,又似沙漠久渴突降甘霖。
一切都遵从天性、本能,于是那种迫不及待也溢于言表,无从掩饰。
面对彼此,他们向来宛若幼童,幼稚程度几乎比小学生还不如。
今天也一样。塔矢亮锐意进取,毫不犹豫,而进藤光回以不假思索,二人按下计时器的速度,几乎堪比读秒快棋。
然而这是什么样的棋!
记不清有多久,进藤光没有在棋局上如此兴奋、如此快乐:他终于成为了自己命定的那个对手,塔矢算得又快又准,每一子都坚定不移,且绝不打勺。而深深了解对方的自己,如果猜对塔矢的想法,心情便像中了□□;若是猜错了,则更是惊喜。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就像小孩子拆一包混合口味的糖豆,每吃一颗,都有各式各样的甜甜的快乐。
哪怕因为对手绞尽脑汁的时分,那也是一种全情投入的挣扎:为了破开一颗核桃而咬牙切齿,牙和核桃只有一个能活——做死活大抵如此,一种硬碰硬的对撞,一场硬碰硬的零和博弈。大多数对局大抵也如此。
打劫则不是。
在进藤光学棋对弈十数年的历史上,他以打劫扭转过太多棋局,因为过于热爱打劫,甚至被媒体戏称“所有职业棋手命里注定要有的一劫”。
因为劫争是取舍。劫争是变化。劫争是来来回回拉扯,黑白双方的谈判,最后各取所取,或是暗度陈仓。
没有传统思路束缚、向来天马行空的进藤光,最最钟爱变化。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光,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中,竟有机会走出三劫循环。
棋盘之上,因为他们大开大合的厮杀,整个盘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左边至中腹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两团——只能称之为两团黑白拧在一起的死活纠缠占据了。胜负只在两口气之间,能落子的地方也仅剩两处:
若执白走在A点,则粘劫将局面变成白方后手劫,失了先手;
若走在B点,盘面却赫然将成三劫循环。
什么是三劫循环?
三劫相连,劫劫相生,周而复始,是为循环。这是十九路上永远不会结束的劫数,称得上罕见,正如他们的棋逢对手。后来在官方规则中,添加了禁全同规则,出现此例的情况便更屈指可数。
若是出现,则判为和棋。
在进藤光十数年的职业生涯中,赢过的棋数不胜数,输过的也不少,然而和棋,尚属第一回。当这道选择题放到自己面前时,一切的走向便仿佛命运冥冥之中的必然:
或许来到这一局棋面前,让自己面对如此的选择,也是神明的意志指引吧。和棋不分输赢高下,因此一局之后,要再加赛一局。一局之后又一局,恰似他们永不停步的人生之棋,向着神之一手攀登。
而在这样的选择面前,最后的决定甚至没有什么悬念。
“竟然是和棋……真少见啊。”
对局记录处的老师啧啧称奇地记录下结果,左看右看,活像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两位当事人倒是平静,进藤光甚至一副挺高兴的模样,如一只吃饱喝足的、油光水滑的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跟塔矢的对局下成这样,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吧?”她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师反驳,“关注你们两位的对局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啊!”
塔矢亮这才中沉思中惊醒,有些抱歉地微笑,温和有礼的模样:“蒙您青眼了。”
“哎呀哎呀,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两个可是日本棋坛未来的期望呀!”
终于有人给她这样的评价,进藤光的心情同虚荣心一样快乐地膨胀开来,笑嘻嘻地拿手肘捅了捅自己的青梅竹马:“喂,塔矢,时间还早,我们要不要干脆在这里把复盘做了,再回去?”
棋院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和空棋盘。于是他们甩开其他人,自己找了个小房间,躲进自己的小世界。
复盘本是对思路与瑕疵的重现与探讨,这一局下得太快、太不假思索,最后复盘讨论花费的时间,反倒比正式对局更长。复到终局,最后一手,塔矢亮却忽然迟疑了起来。
“这里……”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做三劫循环,而是走了另一个点,会怎么样?”
这本是光觉得最理所应当的一手,他这样问,进藤光立刻就愣了一下。“可是自己粘劫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做?会变成后手劫啊?”
塔矢亮却蹙着眉头,紧盯着棋盘深忖着:“真的会失去先手吗?”
“为什么不会?”
“因为——”
亮一手一手在盘面上摆出。而伴随着他的落子,光的双眼逐渐睁大:
若白棋在A点粘劫,则黑方得先,不会放弃这样的优势,按正统双劫方式处理,双方各自在外寻找劫材。
然而黑棋的阵地并没有如此无懈可击:棋盘的右边,看似稳固的边地,其实却仍有空隙。
劫争进行到白热化,此时若白方在右边打吃,那么哪怕黑棋明知对方所图,却已不可能放下劫争去营救右边。
最终便会形成双方的大型交换:白棋在劫争中失去二十子大龙,却吃下右边黑方势力——然而算算总账,竟还是白方得实利更多!
这样一来,白棋就该赢了——自己本该赢的!
“我也是棋局结束后,才忽然想到的。”塔矢亮的声音平和又随意,甚至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隔着一层纱,或者隔着一整个世界传来,“三劫循环已经很少见了,但我忽然想到,如果非要争一个胜负,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进藤?怎么了?”
可是进藤光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只是大大地睁着眼镜,愣愣地看着塔矢,全然被摄取心魄。
很难形容此刻她心中究竟是震撼更多、还是惊愕更多——他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他能想到而我没想到?太厉害了塔矢,太厉害了。
不愧是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不愧是塔矢亮。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棋?!
在这一刻,光终于明白了佐为当年看见自己在sai vs名人那一局后点出那一手的心情:若世间真有神之一手,此刻必是无限接近。
这样的一手,竟然出自这样一局,一场平平淡淡的手合,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它就这样平凡地降临、发生,而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这一刻令进藤光更清楚地听见神明赐予的使命。
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下棋。
有的人,因为围棋才能存续。
可是,围棋是两个人的游戏。
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与未来——为了和塔矢一起,努力攀向更高的高处——为了让未来的人们直面棋神之时,能够离神之一手更近一步。
为了传承。
正是为此,神明才将塔矢赐给我,也将我赐给他。
谢谢你,神明大人……
“对了,进藤,你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塔矢亮忽然想了起来,“是关于北斗杯的事情吗?棋院的老师有跟我提,不过我还是认为应当你来当主将,晚一点我会跟仓田老师说的——”
感谢你赐我引路灯,赐我肩上担,赐我心间爱,赐我身边人。
“——北斗杯的位次,到时候我们三番胜负决定就好。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塔矢,我想说的是……”
进藤光心脏砰砰直跳。
没有迷茫,也没有犹豫,想要传达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展现在眼前,纤毫毕现,容易明白。她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抬起眼来,进藤光深深呼吸。而后,她开口:“——”
写到这里我知道读者朋友们一定都想打死我这留白;但是别急,您别急,嘿。。。。
因为下章就是大结局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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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两个人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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