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晌午,饭点时分,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大厅当中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喝酒的,吹牛逼的,划拳的,谈小生意的,聊妓|女的,骂人的,催菜的,推销算命的神棍,汗津津的马夫,戴着头巾的附近书院书生,风尘仆仆的过路商旅,……
说书的老先生在大厅中央单独开了一桌,摇着折扇,咿咿呀呀,荒腔走板,唱念俱佳,讲述着开封府勇斗地方毒瘤,铲除贪官污吏的激动人心故事。
跌宕起伏,正邪分明,黑白泾渭,忽而大起,忽而大落,善者得到善报,忠者得到善终,冤者得到拯救,恶者不得好死,引得围观听众连连叫好,脸红脖子粗,胸腔中无尽豪情涌起。
“再来一段,师傅!再来!……”
“继续往下唱啊,老先生!继续啊,别这么不上不下卡得咱心气不顺啊!……”
继续往下……说书的老先生精明的狐狸眼一眯,捋着长须,开始到处收铜钱了。
两个伴当耳朵竖支着,听得也有些入迷,我趁机放慢了吃菜的速度,端着饭碗,龟速磨蹭。
酒楼大厅很开阔,人来人往,人员复杂,江湖人我是一个都不认识,没在江湖混过。
及仙当地的就认识一个,曾经的拐|子头目,小石头,他左脚瘸了,拖拖着腿,那种行动的姿态,分明是足筋被人削断了一根,不知道是开封府干的,还是其他逃窜在外的拐|子干的。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魂儿被抽空了般,伛偻得像个干瘪的虾米,趴在角落里埋头吃饭,两耳不闻外间事,无尽萧索,沧桑疲累。
靠西墙,青瓷大花瓶处,六七个便装的开封官兵也在吃饭,他们满面红光地喝酒吃菜,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聊着回家以后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琐碎,自成一方境界,属于极少数没有被大厅中央说书先生吸引注意力的人群。
这很正常,干我们刑侦这行的,没有一个能听进去外面的胡诌八说的。话本讲出来的都是符合民间潮流的成人童话,正义赢得理所当然,邪恶伏诛得天经地义。那些血腥,那些翻涌纠缠的灰色污浊,那些一条条消散的鲜活人命,在说书的嘴里,轻得像浮尘。
入耳都成了侮辱。
何宁、颜泰、吕无病、熊霸、孙振国、苏烈风……每个官兵我都认识,其中四个是曾经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不知道如今他们的头儿被认定牺牲了,他们被重新分派到了谁手下。
另外仨兄弟,熊霸、孙振国、苏烈风不是我的人,他们是鹰子的手下,常年跟在鹰子屁股后面提刀拼杀。
“……”
“……夫人,吃完了么?”
背脊一僵,悚然回神,伴当紧紧地盯着我的情态,不知已经盯了多久。
“……”
我有点恐慌,害怕他们又去跟那杀千刀的商人打报告。
温驯地埋下头去,迅速扒饭,扒了没两口,被拿走了。
“别吃了,都凉了。”
伸手招徕小二,重新换了一碗。
热的,吃得味如嚼蜡,捱了半天终于全部捱进了胃里。
上楼。
一瘸一拐上楼。
渐入僻静少人的走廊拐角,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
“……别说,别跟蒋四爷说。”
我拄着拐杖,支撑着半身重量,垂着头,嗫嚅说。
“……”沉默。
“……”沉默。
抬起眼来,通红通红地盯着他们,沙哑低微地哀求。
“我什么都没干啊,你们看到了的,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吃了顿饭而已。”
“……”
“……夫人既然如此怕当家的,那么为什么还总想着跟当家的对着干,往外跑呢?”
叹息,交叉抱胸,不能理解。
我垂着头,掏出一锭足量的银子来,往人的手里塞。
伴当往后退。
“可别,咱可不想收了银子,丢了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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