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风雪夜归人

尽管已经有所预感,但真正听到医生的肯定,苏菲仍然怔住了。

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上小腹——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陡然转头去看艾德加——青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以至于上挑的嘴角和轻蹙的眉,构成了一个不知是否应当被称为“笑”的表情。

“恭喜你,苏菲。”艾德加舔了一下嘴唇,“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矢车菊般漂亮的蓝眸被眉骨的阴影遮盖了大半,可她仍然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某些晶莹的东西,在这个冬日午后太阳的映照下,闪着灼然而痛楚的光。

“那么,我就不耽误你与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艾德加说完,对着苏菲和医生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步履匆促得,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

“……我遇见他了。伦敦这样大,大到我跟无数人擦肩而过;可伦敦又这样小,小到我还是措手不及地与他四目相对。我无法否认,在刻意避开他的同时,也在隐秘地期盼与他相遇。”

苏菲停下笔,默然片刻,将日记本推到一旁。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空白的五线谱纸,在第一线上画下了一个实心的椭圆。

Mi-Re-Sol-La的旋律[1]往复循环,她将他的名字写成音符,一遍一遍地叹息。

旋律线被嵌入左手的E小调和弦中,右手的琶音越升越高,在无法控制的爆发后倾泻而下。

她的沉郁,她的哀痛,她的渴盼,她的爱恋——责任与**交战,奔涌的洪水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是静思,是内省,是脉脉流淌的温柔。

爱默生说,命中注定的人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可今天与她相遇的,并不只有昔日的恋人。

苏菲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抚上小腹——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她还未谋面就已经爱上的人。

公爵夫人撕下写了一半的日记,在壁炉前扬起手。火焰吞噬了纸张,文字在灰烬中逐渐消失。

接着,是还未干透的乐谱——她踯躅良久,在松开手的瞬间又紧紧捏住了稿纸的一角。

苏菲转过身,打开梳妆台底层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同样带锁的首饰盒。她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艾德加自相识起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和为她拍下的所有照片。

她将乐谱折起,连同蜜月旅行时从森佩尔教授那里拿到的入学申请表,锁进暗无天日的首饰盒内。

注定无望的理想与注定无望的爱人,她不忍丢弃,就只能深埋。

没有发觉怀孕时似乎并无不适,可一旦发现,妊娠反应便以无比霸道的姿态侵占了她的生活。

起先只是食欲减退,看到油腻的菜肴会觉得反胃;后来,几乎发展到吃不进一点东西。

正餐,水果,甚至牛奶和清水——她吃什么吐什么,吐到浑身发抖冷汗津津,吐到头痛欲裂难以入眠。

而当腹中没有食物的时候,呕出的就成了胃液和血丝。漫长的折磨日复一日,苏菲迅速地消瘦下去,晨起穿紧身胸衣的时候,甚至能摸到自己明显凸起的肋骨。

“上帝啊,我的孩子,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前来探望的奥马尔公爵夫人被苏菲羸弱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

“莉娜婶婶……”

恐惧和焦虑令毫无准备的新手妈妈几乎精神崩溃,苏菲还未开口,眼泪就淌了满脸。

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婆婆早已去世多年,娜塔莉和玛格丽特尚且待字闺中,更别提时常还要指责她不够坚强的内穆尔公爵——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也没有人教给她如何应对。

“我知道这不会容易,但我从没想过会这么难!”

苏菲趴在奥马尔公爵夫人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奥马尔公爵夫人一手揽着苏菲,一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我明白,”她温声回答道,“我都明白的。”

“我甚至还不习惯妻子的角色,可转眼就要成为母亲。诚实地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为另一个生命负责。而我的孩子——”

苏菲抽咽着,摸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它一定感受到了,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拼命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亲爱的,你不要这样想。”奥马尔公爵夫人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苏菲的长发,“没有人生来就是母亲,所有在孩子出生那天宣称自己准备好了的母亲都是在撒谎。你在学着怎么做母亲,你的孩子也在学着怎样与你相处。小家伙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有你做妈妈的开心,所以你也要原谅你的宝贝,它绝非有意要让你经受这样的痛苦。”

“……是真的?”

苏菲从奥马尔公爵夫人怀中抬起头。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浅蓝色的眼眸仿佛雨后的天空,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当然。”奥马尔公爵夫人微笑着点头,“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为了照顾怀孕的苏菲,奥马尔公爵夫人为她介绍了一位女侍从官,安东妮·冯·卡恩男爵夫人。

这个奥地利姑娘虽然与苏菲一般大,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在威尼斯长大的关系,她的性格中带着意大利人的开朗与乐观,永远是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她的笑容似乎能点亮伦敦阴沉沉的天空。”

在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信中,苏菲写道,“这给身体上遭受痛苦的我带来了许多安慰。医生说胎儿十分健康,但仍然建议我除了每日例行的花园散步外尽量不要外出。突然的怀孕改变了一切,包括我期盼已久的圣诞节回帕森霍芬的计划。预产期在明年七月,一想到还要忍受那么久的折磨与孤独,我就忍不住感到害怕。我必须承认,尽管被许多人的关心和爱包围着——莉娜婶婶,玛格丽特,娜塔莉和安东妮——我仍然感到孤独,甚至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掉眼泪。我把这归咎于还未出世的小家伙——”

“抱歉,我的宝贝。”苏菲揉了揉肚子。

“小家伙的父亲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内穆尔公爵希望是个继承人,这令我倍感焦虑与压力。如果‘她’来了怎么办?她的父亲会同样爱她吗?她的祖父多半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我更确定的是,如果是个女孩,我只会更加爱她,因为这个世界对女性实在过于苛刻。

我一直想念着你,妈妈!如果新年之后你能抽出时间的话,请来伦敦看看我吧!哦,我已经开始为我们未来的相见感到高兴了。最后请代我吻吻爸比,并问候马佩尔及各位亲友。

提前致以圣诞的问候

爱你的苏菲”

想到孩子的父亲,苏菲摊开另一张信纸,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我正满怀希望[2]”还是“你要成为父亲了”?如果费迪南跟内穆尔公爵一样,只想要一个继承人呢?如果他也认为从怀孕到生产的整个过程,是她应当独自履行的义务呢?如果他反过来指责她不够坚强呢?

“殿下。”娜塔莉的敲门声打断了苏菲心中的纠结与反复,“有您的信——是公爵大人写来的。”

“谢谢。”苏菲用银质的裁信刀挑开鸢尾花图案的火漆封缄,漂亮的法语字母映入眼帘。

“我最亲爱的苏菲:

刚刚结束了与塞拉诺伯爵的会面,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这是婚后我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西班牙内部的局势比我之前预计的还要混乱,普里姆、塞拉诺和托佩特简直像是拍卖会上急于将王位脱手的卖家。进步派中威望极高的前首相埃斯帕特罗被普里姆提名为国王候选人,他毫无疑问是位出色的元帅,但政治上过于激进的措施令他成了温和派的头号公敌。保守派则支持伊莎贝拉女王的小儿子阿方索——每个人都知道他注定是自己母亲的傀儡,更何况女王刚刚在巴黎发表了绝不退位的讲话。

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再加上蠢蠢欲动的卡洛斯派——所有人都盯着那个象征至高荣耀的王座,却似乎忘了通往王座的道路,永远以鲜血铺就。我想过劝说安托万叔叔放弃成为西班牙国王的幻想,却也清楚地明白这轮不到我来决定。

……

你曾对我说过,你对于政治和军事既没有天分,也没有丝毫兴趣。我在信中告诉你这些,并非要求你做任何事——或许我想借此理清自己的思绪,也或许是希望能让你窥见我的内心。

每当我感到疲惫不堪时,就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伦敦的家。愿你在家中一切顺利。我不必告诉你,如果能收到你的回信,即使是只言片语,也会令我感到开心。

永远是你的,费迪南”

他的文字比他平日表现的要柔软得多。

无论如何,苏菲想,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座房子里唯一的盟友,或许她应当试着给他多一点信任。

公爵夫人浸湿了蘸水笔,在平纹纸上写下收信人的名字——

“亲爱的费迪南”。

“我想这封信属于你。”苏菲看着内穆尔公爵扔在她面前的信,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明明交代了娜塔莉,与写给母亲的信一同寄出去——怎么会忘记,苏菲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整个灌木庄园都在内穆尔公爵的掌控之下,管家于贝尔自然也不例外。

“您难道不懂,翻看别人的信件很失礼吗?”

“我不需要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怀孕很辛苦,希望费迪南尽快赶回来——”

内穆尔公爵不以为然地嗤笑,“我说错了吗?”

苏菲深深呼吸,忍住胃里的翻腾。

“你听着,而且听好。我儿子执意要娶你,我无能为力。但我绝不会允许你影响到他的前途——照顾好未来的继承人是你的责任。我已经写信告知他家中一切安好,不需要赶回来过圣诞节。所以停止抱怨,把眼泪留给枕头吧。”

“如果我再看到类似的信,”内穆尔公爵严厉而冷淡地说,“它们会直接去往壁炉。”

不生气。我不生气。

苏菲抚着小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却仍然压不住愤怒。

“如您所愿。”

她站起身将那封信丢进了壁炉里,暗暗在心中发誓,等过了三个月她就回帕森霍芬,谁也别想拦着她!

圣诞节前几天,从慕尼黑寄来了一箱礼物。其中最令苏菲感到高兴的是一份由马佩尔作曲的乐谱,包含了三首钢琴伴奏的圣诞颂歌。

“致我们亲爱的苏菲”[3],他在乐谱的扉页写道。

与之相比,平安夜则乏味多了。

苏菲坐在横跨整个房间的长桌旁,一边望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一边听着内穆尔公爵比起贺词更像训诫的讲话。她看上去似乎十分专心,甚至偶尔还会点点头,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慕尼黑。

不知道爸比、妈咪和她的兄弟们此刻在做什么?苏菲想起许多年前,茜茜在家中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那个时候,弹Stille Nacht的她还不如钢琴高呢。今年的演奏者会换成谁,马佩尔,还是已经十岁的小侄女玛丽?

灌木庄园奢华的客厅里,精心布置的蜡烛照亮了每个角落。常青树枝编成的花环与闪烁的圣诞小彩灯交织在一起,装饰着墙壁和壁炉架。

丰盛的圣诞大餐上桌,剖开的肥美牡蛎被整齐地摆在碎冰上。点缀着百里香和鼠尾草的烤鹅骄傲地坐在盘子里,古铜色的皮肤闪闪发光。

然而这些精心准备的食物却令苏菲更加渴望家乡熟悉的味道——华丽的台布下,她一遍遍地抚摸着腹部,试图汲取微小的温暖与力量。

此时此刻,似乎只有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能令她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甚至想起了费迪南。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家,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平安夜……她毫无理由地,想到了他。

庄园的正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有客人拜访——苏菲疑惑地偏过头,看到那个数周未见的人,披了满身霜雪,跨越冰封的海峡,不期而归。

“费——”

她张开嘴,却一下子吐在了深红色的欧比松地毯上。

[1] Mi-Re-Sol-La对应的音名是EDGA,即Edgar名字的前四个字母。音乐密码的广泛使用源于巴赫,著名的巴赫主题(Bach Motif)就是用四个音符构成了巴赫的姓氏。

[2]“满怀希望”(guter Hoffnung sein) 是19世纪德语国家常用的表示怀孕的委婉语。Sissi电影里医生告知她怀孕时就是用的这个表达。

[3] 历史上的Mapperl的确会作曲,写了两首钢琴小品和六首钢伴歌曲。请注意下图中手写的“Für unsere liebe Sophie”(致我们亲爱的苏菲) ,可见姐弟之间确实是很亲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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