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孤身站在一片荒凉的大漠之中,眼前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孤城。
朔风卷着漫漫黄沙刮在脸上和手上,如同刀割一般,疼痛无比真实,而他的左手正拿着他熟悉的山河同悲剑,这一切让他一时不知道此时是梦是真。
然而,他却知道他此时身在此处的目的——他要去救一个人。
说来也是离奇,不知此为何地,也不知为何身在此地,却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砰——”的一声。
沈峤抬眼一看,正好看到一个紫色人影被击落到废城外面的广场上,几个人影从废城中掠出,看上去欲致那紫衣人于死地。
师尊?!只需一眼,沈峤便认出那亲近之人的身影,心中顿时一惊,身形也不假思索地动了起来,在那道裹挟着致命真气的鞭影落下之前,手中之剑已劈出一道罡气,将那鞭影挡了回去,而他的身形也挡在晏无师面前。
沈峤想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正在错愕之际,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虚弱的“阿峤”。
听到自家师尊唤他,少年下意识想回应,但当他急切张口,依旧发不出丝毫的声音。接着,他听到自己声音:“还能动吗?”语气清清冷冷,并不是他往日面对师尊时的口吻。
师尊的话也叫他摸不着头脑:“你看起来起色不错……”
少年又听自己有些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拜你所赐。”
至此,少年已然确信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真实的梦境里,既然是梦,真正的师尊安然无恙,那他说不出话也没关系,于是便放下了心。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加让他猝不及防,也让他确信了这幅身躯的主人虽然也叫阿峤,却是和他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他”自称是祁凤阁的弟子、玄都山掌教,并要将郁蔼逐出师门;又为了救下这里的师尊,独对一个和尚和一个琴师的联手。最后,就在“他”力有不逮之时,背后升起一只由真气凝聚的巨大火凤。
师尊这是要自爆魔心?!即便知道身在梦中,沈峤心中依然忍不住一痛。这一次,他仿佛突破了梦境对他的限制,一声惊慌的“不要!!”终于脱口而出。
冰蓝色的真气长剑破碎的那一刹,火凤冲天而起,撞上了和尚用至阳真气凝成的拳头,继而,那紫色身影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直挺挺地自空中落下,砸在少年前方不远处。
沈峤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住,但这个“他”似乎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他心中的悲切和这幅躯体传来的一闪而过的悲伤形成了一种极度的割裂感。
师尊……
少年再度分不清是梦是真,此时只想赶紧过去看一眼晏无师是否还活着。几番努力下,这个“他”总算如他所愿走了过去,抱起了师尊,沈峤感受到“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心绪复杂地将手指搭在了师尊的腕脉上。
指间所触,一片平静。
不可能……
“他”似乎也不敢置信,如沈峤的想法的一般,手指搭在腕间良久,久到让人死心。最终,“他”索性整只手握紧了师尊的手腕,然而,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动静。
两颗心同时冰凉一片。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别庄的院中,晏无师负手立在一棵树下,听着从余杭一代归来的枝繁汇报有关于南边的消息。
“嗯,接下来……”晏无师微微点头,正欲吩咐后续的事宜,身后一屋中传来一声惊呼——
“师尊!!”
院中的两人齐齐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接着,枝繁只觉面前一阵风拂过,再回头一看,已没了晏无师的身影。
在余杭时,枝繁曾见昏迷的沈峤被晏无师带回遂愿酒楼,后来又从沈峤那里得知此事和晏无师的惩罚有关,心中还曾担心少年回到晏无师身边会被苛待。如今一看,门中传言果真不假,宗主对待小公子——应该是二公子的确不错,枝繁摸了摸脖子,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一时半会应该见不到宗主,便先行退下了。
再说晏无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到了沈峤屋前,又刻意放慢脚步推门而入,正好迎上了从梦中惊醒的沈峤的目光。
原本准备的“温柔唤醒”计划落了空,少年的目光过于伤痛,以至于晏无师将种种花言巧语也抛诸脑后,迈着朴实无华的步子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做噩梦了?”
晏无师少见地没有主动动手动脚,但今日动手动脚的换了个人。少年似乎还未从那个真实而可怕的梦中醒来,眼角还挂着清泪,只听一声轻泣,整个人便扑进了晏无师怀里,双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尽管少年的动作出人意表,晏无师还是很快回过了神,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了抚少年的后背:“哭什么,为师在呢。”
听了这话,沈峤忍不住又将人搂紧了些。
“不过为师还是好奇,阿峤梦见什么了?这么伤心?”晏无师心中已有答案,但为了确定心中所想,便明知故问道。
哪知少年摇了摇头,仍旧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他心中不停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倘若真的遇到了梦境中那种情形,他该怎么办?是否也能如梦中那个他一般,拥有解救师尊的实力?
答案竟都是:无能为力。
枝繁接到最新任务后,便准备离开别庄,回到遂愿酒楼,不承想临走时在别庄的后山上遇到了练剑的沈峤。
两人分开近一年之久,见面后难免叙旧,枝繁即将离开,两人也就没有特意去找茶楼酒肆,就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便打开了话匣子。
沈峤十分关心自己经营的第一家酒楼,便详细问了遂愿酒楼和三人的近况。枝繁自是知无不言。沈峤听闻酒楼如今一切都好,三个人也都平安,微微舒展了愁容。
枝繁说完了自己的状况,也想得知沈峤过得如何,准备开口时,发现沈峤正看着手中的剑发呆。
“公子……可是有何为难的事?”枝繁自此次见到沈峤起,便隐隐觉得对方哪里不对劲,如今可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少年相比一年前,笑容少了。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不似从前开朗。
沈峤神色一顿,勉强勾起嘴角:“枝繁大哥为何这样说?我能有什么事?”
枝繁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公子不愿意说也罢,只是有何难事,都不要瞒着宗主,属下能看出,他很关心你。”
“我明白,多谢枝繁大哥。”沈峤总算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在枝繁准备离开时,沈峤几经踌躇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对方:“枝繁大哥……”
枝繁不解地回首。
“你说,我如果想要闭关,师尊会不会答应?”
枝繁:“……”他又怎会知道晏无师会不会答应,少年这问题明显是病急乱投医。枝繁挠了挠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沈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沈峤也后知后觉这个问题问错了人,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不该问你的。”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会毫无芥蒂地承认自己的冒失,不管对方是谁。枝繁会心一笑,反过来问道:“那公子为什么突然想要闭关呢?”
“因为,我想要保护师尊!”
“怎么突然想要闭关?”
两人回到晏府后不久后,沈峤便当众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边沿梅听后率先问出了和枝繁一样的问题。
“我……”当着师尊的面,沈峤反而没有那日对着枝繁时的勇气,只道,“因为我想要保护一个人!”
边沿梅闻言后立刻看向了晏无师,后者不出所料,原本还淡然的目光锐利起来。边沿梅心中顿觉毛骨悚然:阿峤你今天最好是说清楚你想保护谁,不然我和玉生烟都得遭殃!
“阿玉,昨日给你布置的功课完成得如何了?”边沿梅见势不对,决定先溜为敬,顺便带走小师弟,让这两个人把话说清楚。
被突然抽查的玉生烟小脸顿时一苦,为难道:“有个地方我还是不懂……要不,大师兄你帮我看看?”
边沿梅见小师弟虽然没有会到他的意,还是接下了话,于是赶紧道:“那还不快走?”
晏无师神色淡淡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并未拆穿,也没有阻止,待两人走后良久,才打破了沉默。
“所以,到底是谁?”晏无师心中并非没有猜测,但都被他一一否定。
他第一个否定的便是他自己,原因很简单,晏无师自认自己是保护者,还轮不到一个未及冠的少年来保护。而阿峤对待同门一视同仁,他的师兄弟,并非只有一个人。
然而,当少年迎上他的目光后,晏无师又不确定了,这样的目光,他前不久才见过,那时沈峤被噩梦惊醒,醒来后看向他的目光就是这般,不舍又悲伤。
“是因为那个梦?”
沈峤一愣,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蹙起眉心:“我总觉得,那不只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真实到师尊自爆魔心时扬起的发丝都分毫必现,那张失去生机的脸也历历在目。
午夜梦回,送别祁道尊的一幕,不自觉被替换成了晏无师,而梦中师尊身体冰冷的触感,也时常萦绕指尖,久久不散。
哪怕是武功高强、德高望重的玄都山掌教,清静不染的道门中人,尚且会遭同门暗算,更何况树敌无数的师尊。他正在做的事很危险,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想要他命的人不胜枚举。
他再也不愿体会梦中那种无能为力之感。那个“他”实力高出自己许多,仍然救不回师尊,这让他愈发焦虑不安。
深谋远略有师兄在前,自己远不及也,他所能做的只有提升实力。不仅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也是为了和祁道长的约定。以他如今的能力,还远远做不到改变世道,但师尊却可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提升自己的实力。
少年变幻的神色让晏无师松下了眉头,他转身背对着沈峤:“你想去多久?”
“三年——师尊这是答应了?”沈峤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师尊从前除了历练,从不轻易放他单独行动。
你既然是为了我,我又怎能不应?晏无师神色既怅惘又欣慰,但他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只是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去?”
“半月之后。”
闭关之期已定,离开前的时日,他便尽量陪着晏无师,偶尔还会主动约师尊出门。
少年心中将此当成不能回应感情的补偿。晏无师见人如此积极也就顺水推舟,还故作可怜道:“既然要分别数年不见,的确应该一同游玩一番。免得接下来的几年里,为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好不可怜。”
沈峤眉尖一抽,忍不住腹诽:“好在师兄和小师弟这会儿不在,不然听到这话不知道得多伤心。”
但他深知,这话是接不得的。但凡他敢回一句“不是还有师兄和师弟在吗?”那等着他的定是“你和他们又不一样”,以及解释为什么不一样,等一连串他能预见却无法招架的应答。
这半月来,沈峤没有拒绝师尊要求的任何一件事。偶尔的肢体接触,他也尽量表现得自然而然。这般纵容之下,原以为师尊会有更过界的要求,然而对方一直信守诺言,虽然手段攻势不减,却始终在他的接受范围。
这使得少年心中熨帖不已。
不知不觉,半月之期已到,这意味着沈峤即将离开,这本是计划之中的事,但晏无师没想到沈峤会不告而别。
说不告而别也不贴切,对方虽没有当面告别,却也是打过招呼才走——洗星阁檐下的风铎声,以及那句“师尊,保重”,他都听得真切。
沈峤不当面辞别,也不说离别,更没说“我走了”,所以……权且当他出了个远门罢,晏无师如此想到。
边沿梅问及要不要去派人去探查闭关位置,方便派人保护,晏无师拒绝了。外人尚且不知沈峤闭关之事,如此大张旗鼓,恐会有人会循着浣月宗人走过的路线找到他。
更何况……晏无师想起了那桌上留下的醉鱼草香囊和里面的纸条——山水又添月。
这字谜于晏无师来说形同虚设。
沈峤一心为他,晏无师自己也不会闲着。
“吩咐浣月宗在北齐境内的暗桩,加强对合欢宗行踪监视,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行动。”
边沿梅恭声应下。这一安排,不仅保障了师弟沈峤的安全,也是为日后对付合欢宗做准备,看来师尊是不愿再等,准备对合欢宗下手了。
“另外,”晏无师又补充道,“加派人手,寻找太阿剑。”
自从得知《朱阳策》的神奇之处后,晏无师便多有留意。在替沈峤收集残卷的过程中,他还发现一件事——《朱阳策》虽说有五卷,但记载的儒释道三家武功只有四卷,有一卷则是与魔门武功有关。
若是晏无师所料不错,得到这卷残卷,他应当有把握提前突破《凤麟元典》第九层。而这一卷,极大可能是藏在谢家的那把太阿剑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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