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令我没有想到的,最后是令人厌恶的油桃来帮我解绑。

她的衣服上带着用蛮力挣脱绳索的痕迹,在我与白凤暗自较劲的日日夜夜,她竟然是成长到如此地步了吗?

在她低头忙碌时,我几次张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油桃忽然抬头,短小眉毛深深拧成螺旋,胖圆脸蛋带着未消的不甘。

“高小冷。”

她连名带姓的叫我,用我最讨厌的方式。

“你现在最好把嘴闭上,我不需要听到你的任何道谢,在我看来,没有比被你道谢更恶心的事情了。”

仿佛是找回了熟悉的节奏。

我茫然的嘴角转化为轻佻笑容,“那再好不过,正好,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绳索落地,身体恢复自由,我环转着麻木的手腕,缓慢添上一句:“这世上,没有比向你道谢更恶心的事情了。”

将军并没有一如我想的那样,带领早早埋伏好的军队大杀四方。

姬无夜练兵速来有方,虽然不得不说他是位残暴的领导者,但其领兵打仗的能耐也是首屈一指。

纵然难民们化身无理智的野兽,但众所周知,人之所以能够在平原建起城市、在山川开辟道路、在湍急河流上架起桥梁,靠得是正是理智。

野兽般的爪牙尚且敌不过锋锐矛戈与坚实皮甲,更不要说,它们的原身只是人类,是孱弱到只能用工具来武装自己的物种。

战斗天平的一端高高翘起,胜利毫无悬念的向着姬无夜倾斜。

难民只在数量占优势,但并非取之不竭。

再庞大的基数,面对姬无夜军团的无情绞肉盘也终有尽时。

但这部战争的机器却不得不停止下来,警惕的将主将围成一个圈,防范着四面八方随时会射来的暗箭。

像黑夜中不知何时绞紧的弓弦,躲掩在凶兽般扑来的难民身后的,是一只飞来的羽箭。

瞄准将军的喉咙。

当断成两截的难民从将军八尺巨剑上缓慢滑落时,当血迹在宽大剑面拖曳成一路残花,朵朵开在寒锋之上,随之而来的锋锐箭头,宛若冤魂的报复。

凭借多年的危险直觉,姬无夜险险躲开,尖锐贴着他粗糙面颊擦过,刺出一溜血花。

姬无夜伸手抹过颊面蜿蜒的血迹,粗眉深狠压下,阴蛰锐利的鹰眼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直视那个朝他放箭之人。

在城墙的对面,漆黑枝桠的掩映下,露出一角古铜色的脸,鼻梁两端绘制涂抹着青金颜料,如琮狮般的眼也锁定了对岸的敌首,一丝轻笑飘荡在寒冷空气中。

被野兽皮毛缠绕的右手作出命令手势:“继续放箭。”

箭雨若流星,寒光点亮暗云千里的天幕。

并非军事战斗中的广撒网,对手箭术之精准,在如此庞大的放箭量之下,仍能保持准度。

暗处里的猎手,早已精心选好猎物,难民不过是猎夹上的诱饵,当它们化作飞蓬的一刹,总有及时赶到的寒芒如怨魂索命,分毫不差的,收割着将军的军队。

远道及至的箭带着特别的节奏没入身躯,唰唰唰的声音,像一首精心编造的血色歌谣:

今日你杀了谁,明日又命丧谁手?

无从知晓方位,无从知晓敌军人数,他们像与野兽合作的幽鬼,悄无声息的收割性命。

有人退了,有人逃了,有人大喊着不想死,却被八尺重剑划过暗芒,头颅高高抛起。将军重剑拭去新血,如信仰般高举:“后退者死!”

寒风冷冽如刀割开皮肤,滚烫热流浇刃洗雪。

姬无夜并非有勇无谋之徒,在战斗的间隙里,早已吩咐墨鸦向箭来处搜寻。

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菜鸟可以参与的战斗了。

只能远远望着,看那些不知为何而战的士兵丧尽生命。

墨鸦轻功是将军府内第一人,他在掠过我们时,微微驻足,眼神落在地面松垮绳索上,脸色是属于战时的认真郑重。

他似乎还记得我们几个的安危:“你们先回府,这里太危险,之后的事,我会向将军解释。”

墨鸦刚刚也在参与战斗。

*

天气在变得越来越暖,冬日里的雪融化作寒冰,一条条,一竖竖,凝在灰黑房檐下。

每一次,有水滴溶下,都像是掉落一只飞鸟。

扑棱棱的,一眨眼便不见了。

而将军府里,很多人便如这飞鸟,一眨眼也不见了。

已经很久没见过素问了。

那之后,他的弟子鱼书又换了一名医者作师父,但这个师父很抠门,鱼书很少能偷偷吃到晒干的枸杞了。

今日阳光不错,我从屋子里挪到院落晒太阳。

鱼书从后面叫住我,“伤还没好呢,到处乱跑,小心死的快。”

我回头,看他又在嘴里嚼啊嚼,鱼书也大方的朝我摊平手心,“要来点不?”

圆圆的环,一片叠着一片,晒到干巴巴,还能闻见秋天时的气息。

我皱皱鼻子,敬谢不敏。

“苦瓜干你也吃……”

鱼书笑着有往嘴里塞了一片,苦得直缩眉毛,却半晌舒展开了,自得道:“你不懂,先生说了,春天时易燥,吃些苦瓜刚好清火。”

我眼定定看他片刻。

“那位先生,又是哪一位呢?”

鱼书脸上的笑忽淡下来,忽然不做声了。

我知道,他的那位先生,自然是素问。半晌,他问,“小冷,你说,先生究竟去哪了呢?”

我眨眨眼,看过吐露几粒绿苞芽的老柳,“大概,是在这里吧。”我食指朝地面点了点。

鱼书打了个寒颤,“你说先生被活埋了!”

“啊……”我眨眨眼,“也许吧。”

我说的是地狱。

难民事件过后,将军的肩膀受了伤,躺过个把月,朝廷嘉奖他护卫都城有功,又封赏了呢。

这种好事,什么时候能轮到我。

能够大难不死,厚不厚福不知道,加官进爵是真的,不过将军那样子,恐怕将来不会是什么多子多福的命。

月娘的胎儿没了。

纵使将军想尽办法保住她腹中胎儿,甚至在她昏迷不醒时,给她灌孕妇胎血这种阴损事都干过。

他自己的孩子还是没了。

将军啊。

将军长相家喻户晓,闻说能止小儿夜啼,腰缠万贯,黑恶势力遍布新郑,却独独命里缺了一份。

一份延续的香火。

老新郑里,明着暗着,都有一条传闻在说,将军呐,他是坏事干多了,老天要他绝后嘞。

将军看起来不是很在意,毕竟那都是贱民的说法,只有弱者,才只敢在暗处诽谤。

不过,我觉着,这不像是诽谤。

这根本就是事实嘛。

而且墨鸦有好几次,就是外出给将军处理传播流言的人去了。

可见,将军也没他说的那样不在乎。

我晓得,姬无夜这人,最记仇了。

那么。

悄悄消失在将军府的素问,一定是死了吧,不论是用什么方法死。

至今肯定已经不在世上。

当初他出现在难民营地里,本身就足够奇怪。

还发药。

说不定,与难民集体狂化作野兽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又或许,那些暗处放冷箭的、夜里吹笛子的,都与素问有联系。

我曾听闻鱼书说起素问的故事。

他说素问是从魏国来寻人的,寻的是他师父,师父的师父,对于鱼书来说,就应当是师祖了。

只是到底也没寻到。

唯一的线索就是,素问的师父曾经在将军府当过一段时间门客。

而后来,素问也在这里当门客。

这到底是一段意外,还是蓄意的复仇?这些事,只有追问地狱里的人才能得到答案吧。

如今,我们这些活着的幸存者。

只需要活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千万不能像月娘那样,情郎都死了,还埋在过去的阴影里不肯走出,再害了腹中胎儿,如今身子骨弱得出不来屋。

不止如此。

她还……

雀阁的最高层。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最难逃离的一重牢笼。多少被将军看中的女子,都熬死在了这一层。

这一日里,闷闷的屋里,响起突兀的摔碗声。

“说过了,我不喝!”

月娘的声音早不同以往婉转,像是磨了一层沙,叫人听来耳朵难受。

小婢女慌忙低头跪拜。

以往月娘体恤下人的好传说都已经没了,下人被将军清理过一批又一批,如今留下的。

就只知道月娘是一个极难伺候的刁钻主。

雀阁的窗子敞着,外面带着寒凉却新鲜的空气扑进来。

一只飞鸟滑过窗外的天际。

我的衣摆轻轻垂地,交接在猩红的地毯上,帮她整理着碎瓷片。

浅浅地淡褐汤水窝在半瓷里,被拾起时,晃了一晃。

映出我的脸来。

同时,我听见月娘在与我说:“你如今,也是来笑话我的吗?”

我看着碎瓷里自己的脸。

这张脸变得比初入将军府时更加淡漠了,它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便是被曾经堪称重要的人质问,也不见得有丝毫波动。

让人看着,不像个活人。

尸体,活着的人,在将军府也只是会动的尸体。

屋里久不流动的空气一经外面的新鲜对冲,呼吸间也舒畅多了。

我将窗子关上,又细心给月娘的碳炉里拨了拨火,让屋里的温度明显回升。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连你也觉得我现在很可怕吗?!”

随着月娘的声音,飞来的是一只茶盏。我偏头躲开,却手臂一抬,将盏稳稳抓住。

又轻拿轻放地搁回案上,并在里面续了一杯温水。

才站起来,与她对视。

“不可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觉得月娘子可怕。”

虽然一直不想承认,当时却时是她拉我一把,在最危险的时刻,在没有人敢站出的时刻,是她为我挡了一劫。

但也因此,这个决定,让她坠入了如今的深渊。

如果说素问是身在地狱。

那么月娘,大概是心也在地狱了吧。

鱼书从他新来的师父那里听说……月娘可能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她是如此枯槁,曾经温柔的长发,变得干燥翘起,成日成日地坠在头顶,如吊死鬼脖子上,那一根粗粝恐怖的麻绳。

一切收拾停当,我将窗推开一条缝,将将要离开那一刻。

月娘用久违的温柔口吻问我:“小冷,素问的事情,是你向将军告发的吗?”

我扶在窗牖上的手顿住。

没有回头地道:“素问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窗边人影一闪,我已经消失在原地,只留窗扇迟疑地摇摆,随后,被我探进来的手关紧。

天色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大片铺上来,驱赶走蓝天的纯净,让整个天空都跟着燃烧起来。

如死宴前最后的狂欢。

高处的风是凉的,带着一丝斜阳的晚照。

照在冰冷的脸颊上。

却照不透层层包裹的内心。

雀阁里那种密不透风的死气,仿佛还留存在鼻腔。

因为我还在雀阁的檐啊。

跃跃欲试的鸟,即便站在笼檐,也仍旧还在笼中吧。这座笼子困住的,不止是它的翅膀,还有它的心。

夜晚要降临了。

属于刺客们的夜幕要开始了。

我因为养伤期间,没什么任务堆叠给我,但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

分列两旁的老柳上,掠过一抹淡白的影子,那样一掠而过,连一丝柳梢都没惊动。

如果是作偷儿,定当绝世。

可他干的却是杀人的勾当。

不,或许他至今还未杀人,因为他的搭档成了春桃。

那个胖胖的姑娘。

是的,姑娘。

如今我也总算能正视她的身份了,正视她即便长得丑长得圆脑子蠢轻功差。

也确如我一般。

是个姑娘。

但总归是不想看见她,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最近即便碰着她,也少了挑衅,甚至还会挑路的另一头离开。

她也识趣……大抵也是厌我得紧吧,从未有追过来的时刻。

一条完整的路,被树丛剖开。

我走在人烟稀少的那头,却总能隔着树影听见那边传来的笑闹。

“白凤,你小子轻功又精进啦!这下子说不准多久以后就能正式成为百鸟卫的一员了。”

许久不见得刀疤,也在他身边寒暄。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边开始围了很多人。连鱼书也三天两头往那边跑。

或许,是在沉闷如死水的将军府里,惟有他的身上,能让人体味到善念吧。

看到善良。

挣扎在溺水里,呼吸到善良的气,便又重新有了力量,扎回水中再多闷些时日,以期自己也有一天能离开无边无际的水,到广阔的天地下,自由呼吸善良的味道。

而我,却是越来越不想看见他了。

我忘不了雪夜一战里,那撼动人性的一幕。呼吸过最底层的阴霾,便这辈子都注定只能行于暗夜。

妄图回归到天空下。

岂止是做梦。

那双纯粹的眼睛,总让我回忆起,已经回不去的梦。

既然回不去,便不要再看。

树影的另一旁,又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

刀疤说着:“好久都没见到小冷一起出来了,哦对,现在得叫她丹朱了。她不一样,现在成了正式的暗卫,连我们这帮老朋友都见不得了。”

“你们不要这样说。”

树中飞出白凤浅弱的反驳声。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在另一侧的行为很无趣,像个阴暗里偷窥人心的蜘蛛。

有些事明明早知道,何必来验证。

到底有什么可期待的。

期待……是弱者的特点,真正的强者,永远都不把希望寄托在缥缈的未来。

树隙中飞速掠过漆黑的衣角。

白凤的声音微滞,像要拨开树丛,看个究竟。

却终究被刀疤拉住,继续聊下去。

我躲进树里,将一切看见,却又极讨厌这样的自己。

为什么要关注这些琐事。

就如同今天的夕阳一样。

他应当是与春桃再一次出任务。我知晓的,因为他轻功好速度快,时常都让春桃先他出发,而后自己再追上去。

像小情侣之间的把戏一样。

无聊至极。

我本想淡淡移开眼神,可树梢上那抹影子像有魔力,视线被牢牢吸住。

只能从高处。

从谁也发现不了的角度,悄悄地看。

不,天这样阔,路这样宽,目之所及的世界这样广,谁规定我坐在檐顶就一定是在看他。

这个人,不过是我在看风景时偶然闯入的虫子罢了。

只是我今日恰逢疲懒,不去驱虫。

忽然吹了很大一阵风,冬日里的枯叶被连卷着飞过高空,带起属于灰烬的味道。

脑海里响起鱼书前日的嘱咐:“我说,小冷,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乍暖还寒?再穿得这么少,会染风寒的。”

“风寒?姑奶奶倒要看看,风寒能把我怎么样。”

鱼书骂我不知好歹,如今料峭春寒刮过,穿透薄薄衣衫,冷风激荡,一个扭曲的喷嚏就这样成型。

并且,不经我同意地喷射出来。

安静的将军府。

连鸟都不出来陪衬一下,夕阳西下不是倦鸟还巢的好时候么?

树梢飞掠的影子停了。

足尖点在顶端,安静地聆听着。抬眸向雀阁位置望来。

那里黑黑的檐顶,被一半斜阳镀上默默金鳞,风荡过,空落落毫无人迹。

我蹲坐在背阴的另一侧,忍受即将入夜的寒凉,悄然抱紧手肘。

这并非因为喷嚏才躲藏。

只是不想叫他误认为我在看他,若他问起,这样不好解释。

慌乱的思绪安静一霎。

他为什么会问呢?而我,又为何一定要解释?

周围的空气味道好像变了。

像发霉的床单被拿到晴空下,久违的晒上一晒,沉淀一整个午后的阳光香气得以释放。

让人仅是闻闻,便好似沉入一片花海。

这与灰烬的味道不同,更不会是落叶的气息。

杀手,对周围感知何其敏锐。

我的眼睛一寸寸睁大,却并不转头去看。

只想等着那阳光的气息何时消失。

没有声音,没有说话。

气息亦没有消失。

他像融在了空气里,将周围都点缀为花的海洋。

天地都很静。

静得可以清晰听见脉搏中狂涌的血液。

风吹过,带来发痒的讯息。

鼻襟处像是被调戏了,有什么想要蜂拥而出的呼应。

又一个喷嚏。

响在了夕阳的天空下,余音轻飘飘地飞升上空。

我成为了燥热的石块,凉风也无法降去半分温度。绕在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来抠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这样做很久了。

……你们都缺粮缺成这样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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