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鸢飞

“这么久了,师哥到底在做什么?”卫庄有些不耐烦地问。

春意正酣,鬼谷子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只玄虎和四个死囚,给盖聂和卫庄设下考验:两只猛虎各自袭击狭长通道内被绑着的人,鬼谷弟子的抉择将决定结果。

卫庄早已归来,地上躺着两只玄虎的头颅。他救下一人,另一人则未能幸免——这已是当时他能做到的最优抉择。只是盖聂太过年轻纯粹,让他做这种选择,属实残忍。但这也是他今后无法逃避的课题。因此,鬼谷子和顾御诸商议后设下此局,只不过顾御诸并未参与验收,独自离开了。

盖聂回来了。他眼中蒙着一层厚重的迷茫,失神地走到卫庄身旁,两人并肩立于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审视着他们,缓缓道:“所谓决情定疑,就是要能够决断出最有价值、最值得去做的事。你们能够认清自己的实力极限,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判断,对于不利的结果进行补救和利用。”

“小庄,你的所为让为师想到了当年的苏秦和庞涓。”

卫庄冷笑:“哼,苏秦,原来不过如此。”

鬼谷子转向盖聂,惋惜地摇头:“你两个都想救,结果却是两个都没救成。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这个世上,胜者生而败者亡。”

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

当今七国纷争,生灵涂炭。无论如何选择,都难免有所牺牲。纵横者,天地之道,莫说只是两条人命,就算是天下苍生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考验并不重生死,而在于决断。

“聂儿,你输了。”

“你无法凌驾于众生之上。放不下生死,你心里无法实现的梦就是导致你今天失败的原因。以你和卫庄的资质,或许可以成为鬼谷三百年来最无可限量的不世之才,但如果无法明白我告诉你的道理,你还会再次失败。”

盖聂沉默不语,不知听进了几句。一旁的卫庄微微凝眉,对他师哥的软弱轻哼一声。

“你忘了第一天来鬼谷对我说的话吗?身为鬼谷传人,你应该求索的,是必须的胜利,而不是注定的失败。”

鬼谷子起身:“你们两人自去体察。”

鬼谷子言罢拂袖而去。二人行礼告退,盖聂犹自沉吟。

世间众生,各有所困。贫者困于饥寒,病者苦于痼疾,孤弱者陷于无助。彼时无力救下二人,究竟是心力不济。或该如小庄般择一而救?难道果真别无他法?

他抬头。天边泛着淡粉,远山近树浸在偏紫的光线中。无风拂过,草原显得格外温柔宁静。他被此景吸引片刻,踏入草丛。矮草在脚下窸窣作响。

一声鸢唳骤然划破宁静。

盖聂抬头望去,见天边被割出一道深黑的痕迹。那鸢体型中等,不算健壮却极迅捷,正朝他疾冲而来。

盖聂心生警惕,摆出备战姿态。

然而,那鸢在离他不远处忽然减速,作出着陆之势。盖聂见状,迅速抬起前臂,让它稳稳落下。鸢收拢羽翼,安静地停在他臂上。

它的羽毛柔韧有光泽,显然十分健康,只是太过年轻,体型不大,也不显健壮。而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盖聂小心拨开鸢的前翅,果然发现一道浅浅的疤痕。原来是旧友。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嘴角微微上扬。随即想起顾御诸曾给这只鸢取名“大司命”,笑意又淡了一瞬。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就叫你‘大司命’吧!好不好呀大司命~嗯~?”女子百无聊赖地用手指逗弄着眼前的小鸟,语调轻佻。

大司命忽然振翅而起,离开盖聂,朝落日方向低飞滑翔。盖聂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远,鬼谷已在远处模糊不清,天色也从淡粉渐染成橙黄。大司命蓦然高飞,眨眼间化作天边一点黑影。盖聂望着它逐渐消失,直至彻底不见——

“小聂?这时间你竟不在庖屋。”

一双暗金色的眸子忽然与他相对。他早已习惯,如今不会再惊得后退半步。

“姑娘?你回来了。……”盖聂这才想起自己本该在庖屋,心中略感愧疚。但今日,他实在不愿回鬼谷。

“哎呀!”顾御诸故作惊喜,“你不会是来接我的吧?——你真好!”她笑着轻拍两下盖聂的头。

顾御诸见他失神模样了然于心:“莫管那些俗务了!今日谁惹你不快,便教他们啃野菜去——”她叉腰歪头,眨着眼看他,“且说说,所困何事?”

自鬼谷子与她共设此局时,顾御诸便知盖聂必败无疑。然而其间深意,终需听他亲口剖白。盖聂自入鬼谷以来,终日勤修剑术、参悟玄理,罕有情绪外露,平日俨然无喜无悲。虽思考丰富,却从不轻易示人。

顾御诸常暗自思忖:若无机锋深藏的执念,鬼谷子又何以独择此子承其衣钵?

见盖聂沉默却并非抗拒,她语言简短:“你犹豫了?”

盖聂轻轻点头,眉心颦了一刻。

顾御诸浅笑,从他身旁走过,示意他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步伐不紧不慢。

“你作何想?”

“……在下想,像当时一样的情况,怎样才能做到最好。师傅说要决断出最有价值的事,第一时间做出有效判断。小庄救下一人,但那真的是最有效、最有价值的选择吗?”

“在你眼中,剑是什么?”顾御诸回头问道。

盖聂抚过腰间木剑:“凶器而已。在下唯愿以微薄之力,借此凶器改变些许世事。”

女子闻言眸光微亮——多少剑客夸谈人剑合一,唯有此子道破本质。她觉得这些人虽性情,却着实无趣。如今听盖聂如此质朴的回答,反倒兴致盎然,轻笑一声。

“是啊。剑本凶器,剑术即是杀术。纵以华辞修饰,亦难改其本质。剑客无法改变剑的本质,但可以掌控它的力度、方向,以及——溅上谁的血。而你想改变的,是别的东西……”她笑意微敛。

顾御诸忽然停步,转身面对盖聂。她抽出一支草,原本弯曲的草茎在她手中忽地绷直,连硬度似乎都变了。盖聂记得她曾提过,这是一种将内力灌注物体的炼器之术。

她笑容未减:“我师傅不愿我被武器束缚。像有些人,换了剑便用不了戟,所以他教我炼器之术,又让我精通百兵。他不信什么人剑合一,他说真正的强者,飞花摘叶皆可為刃。”

她眼中闪过一丝暴戾: “执念如山者——便当斩。”

盖聂默然。他明白顾御诸的意思。

“如何,听起来是不是像个强权者?可他偏是最忠诚的臣子。”她晃了晃手中笔直的草茎,笑道。

“尊师如此豪杰,为何俯首为臣?”

“因为他和你一样,想要打造一个理想的国度。”顾御诸缓步后退,目光始终落在盖聂迷惘的双眼上。

盖聂微微一怔,与她对视。

顾御诸见他反应,心中暗喜:赌对了。

久居云梦山以来,她时刻观察着鬼谷中的一切——草木、鸟兽、鬼谷子,还有盖聂。盖聂的日常规律到近乎枯燥:日曜日做饭、练剑、浇菜,月曜日做饭、练剑、浇菜,火曜日……卫庄来了后,虽常带他四处走动,但无非是指使他或逗弄他,本质上并无不同。正因如此,顾御诸始终看不透他的心思。可每当与他对视,她总觉似曾相识,直觉告诉她——这两人,实在相像。

“他深知理想的世界需要一个领袖,或者说‘王’——我家乡并无此称,而他所受的教育,注定他无法胜任此位。所以他抓住了‘权’。但他厌恶权力,鄙夷掌权者。他只是借权攀登。”她继续说着,观察盖聂的神情。

晚风卷起荒草如浪,盖聂望着天地交接处久久无言。这茫茫世间,竟真有人懂他执念。

苏秦合纵六国,佩六国相印,逼秦国废帝号;张仪雄才伟略,破六国联盟,助秦称霸乱世。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若这算伟大,伟大又有何用?

*秦一统前在小圣贤庄的时候特别喜欢粘着颜路,相比于荀子和伏念他真的很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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