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为了你…只要是为了你……先生——啊…”她猛地睁开眼,紧紧抓住了手边的物件,似乎是丝绸。
近几天梦过于多,很多的虚妄之梦,漂浮在眼前却不可触及。她额间出了层薄汗,眼角也含着几颗泪。她深出了口气,用手勾了勾被汗打湿的碎发。
“陛下今日好兴致。”她望着床帷顶端,缓缓松开手中的丝绸。
“你忘了?今日出巡。”嬴政说。
“皇帝陛下亲自来请,云尧真是好惶恐。”
她轻笑几声便起身更衣洗漱。嬴政负手踱步于寝殿之中,目光掠过妆台时微微一滞——那上头整齐排列着许多未启的胭脂盒,皆是他往日所赐。
“这些胭脂,你不曾用过?”嬴政问道。声线在空殿中激起细微回响。
“我非西子,淡妆浓抹都不相宜的。这般肤色若再施胭脂,只怕要惊煞众人。”她更衣完毕,款步转出屏风。
“若不点唇,朕倒觉得相衬。让朕为你上妆,如何?”
“陛下请便。只莫画眉。”帝王逗弄女子的把戏,她看得明白。二人移至妆台前,嬴政启了一盒香粉,以指轻蘸,另一手托住她的脸细细敷粉。
“您圣体尊贵,也有心情研究女子的胭脂水粉?”
“早年见姬妾梳妆,略学得皮毛罢了。”他将粉匀开,端详片刻却蹙起眉峰,拈起绢帕欲要拭去。顾御诸见他神色懊恼,唇角微扬:“怎么,后悔了?”
“你不适合敷粉。”他拿起面巾,又把粉底擦去,然后转而拿起一盒胭脂。他也知道,顾御诸这张脸若不素面,便是奇怪,只是从未见过她上妆的模样,今日刚好有兴致,但只因一个底妆的失败激起了这人的胜负欲。他看那胭脂的颜色太浓,又换了一盒:还是浓。
方择定一色清浅的。他心下暗责进贡的宫人,以拇指蘸取少许,轻轻点在她眼角。
嗯,很完美。嬴政心下暗爽。
嬴政的手指很宽,除了用笔造成的中指关节上,茧也不算厚,抚在脸上并无不适。虽然她开始开口说话,但也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于是只凭嬴政在她的脸上生造一气,也并无语言。
“你似曾服侍过他人。”嬴政忽然开口。他早存此疑——以她心性,原该不屑茶道花艺这些纤巧玩意儿,不料她不仅精通,甚至仪态风流皆显贵气。念及此处,眸色不由转深。
“可这么说。”她淡声相应。
“是谁?熊商还是熊槐?”他晕染开顾御诸眼角处的胭脂。
“在桃源。非王非侯,百姓爱戴之人,可算我另一位老师。”
嬴政哼了一声:“倒是很会教你讨人喜欢。”
大约两炷香,始皇大功告成。他脸上自信的表情让顾御诸以为妆成正好。对镜照看,竟意外清丽,不由颔首认可。这一刻的帝王眼角眉梢透着几分旧时秦王的鲜活神态,然而笑意未成,骤变突生——
嬴政极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腰躬得极低,险些要枕在顾御诸的腿上,额头顿时布满了汗珠,嗓中的血腥味已经直冲颅顶,他想用手捂住嘴,而在那之前,顾御诸古铜紫色的衣袍上就多了一滩黑血。伴随着急促的咳嗽声,嬴政的身体强烈起伏着,他的手掌也已被完全浸成黑红色。
顾御诸微蹙眉头。病势汹汹如斯,纵唤夏无且亦无力回天。此状较预期早至三月,她每日亲侍汤药从未间断,唯有一种可能:嬴政另服他药。
而她在此时又感到体内内力的涌动。她已经——不——早就摸到这封印的解法了…只不过她不愿用。
她与初见时一般轻拍嬴政的后背,希望他平静下来。腿上温热的血的触感蔓延开来,她在衣下感受到了他明显消瘦的身形。
什么帝王之躯、什么侠骨丹心,不过都是时间之中的尘埃,转瞬即逝,犹如蜉蝣……
过往铜镜照不出,春江花月楼台空。
她正要感伤,不料嬴政猛地将被黑血浸染的拇指放入顾御诸口中,食指拿住下颌掣她起身,下一个瞬间,带着铁锈味的吻已烙了下来。
血的气味在顾御诸的口中绽开,她尝到了病、以及对死的恐惧。嬴政的舌在她口中粗鲁地扫掠,顾御诸被血呛得喘不上气,她被嬴政含在口中咳着,他仍执意紧紧环抱。然而那怀抱实则虚软无力。她假意挣扎,维持着帝王最后的尊严。
等到嬴政的咳嗽止住,顾御诸才发了些力推开他。妆面已毁了,她下半张脸满是浓黑的血,她用手抹了一把,血痕模糊了些许。
“你用不着怜悯朕…。”嬴政一反常态的平静令顾御诸讶异,“朕如今连天问都举不动,又怎样困住你?……想必你也发现了,你的内力是和朕的命关联着的。
“朕思忖良久——这天下万物朕皆可取得,唯独向天争不得一物:命!十年前你初入咸阳宫,朕竟对你生出羡慕。你的容貌心性学识皆令朕痴狂,那份与王者截然不同的傲骨,朕既想独占,又恐囚禁使之消散……谁知你先变了!自盖聂出现后,你的锋芒日渐消磨,朕再无法忍受……两年前见你眼神软弱那一刻,朕便决意将你永留咸阳。既然已失锐气,囚禁又何妨?!呵呵……咳!”他又呛出黑血,倚在她臂弯间喘息。
“……陛下,时间不早了,不是要出巡吗?”
“不!听朕说完!朕所做一切,皆为让你归来——而后亲手了结朕!”
他声斩金断玉般清晰。宫人早已屏退,偌大殿堂只余他的回声激荡。
“嬴政!”顾御诸制止嬴政,“你就那么怕这劳什子病吗!?既然害怕,为什么要我为你续这几年命?!……我不可能杀你,你清醒些!”
“朕就是怕极了!朕不想死——朕不能死啊!”皇帝痛苦地嘶吼着,即使不有愤怒,一切似乎都惧怕这个天子,矮了几分。只有顾御诸,她与嬴政平视,在他眼中看到了他儿时的颠沛流离、他少时的忍辱负重,造就了如今自大敏感又惧死的始皇帝!“这世上只有你——你要杀了朕,然后记住朕!但只要朕活着一天这个位置绝不会让与任何人!”
“……我重申一遍,我不会杀你。”顾御诸断然地说,她挥袖转过身去,走回屏风后将脸与衣袍上的血渍连同胭脂洗去。嬴政木然地立在原地,紧捏着眉心。
微妙尴尬弥漫殿内,出巡之约却仍如期。
顾御诸不与皇帝同乘,独自一车,她有很多时间慢慢复盘。她先是想到关于嬴政的病:想可能性果是赵高大些,她过于疏忽,竟忘了罗网的野心!可转念一想,能与嬴政的饮食接触的除庖厨外便是自己和侍医夏无且了…;他突如其来的情绪以及偏执的话语…如今天下统一 嬴政功不可没,百姓苦秦,但嬴政迟早会死,秦也必定会亡,这些都是后话,于是她并不后悔救他一命。然…
他怕极了毫无尊严的被病魔战胜,所以他要将“终结自己生命”这个最具意义的权力,交给自己唯一看得上、唯一配得上自己的女人。
马突然惊了,车外的宦官侍卫骚动起来——有刺客!
追星过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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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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