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
“今日燕太子入朝,大王为何避而不见?斯兄可有高见?”
御史王绾为廷尉李斯倒上一碗热汤,汤是放在陶器里蒸煮多时熬成的,味道鲜美,很适合在这深秋时节的傍晚暖胃。
“大王幼时在赵国生活艰难,燕太子虽是共患难的好友,但入秦为质却并非投奔,而是为燕国谋取利益。”
李斯接过汤碗,慢慢地品了一口。
“想必他是打算仗着那时的情分,来与大王谈条件。然大王灭六国之心已定,岂会因为私人感情而轻易放弃,索性便冷淡处理,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原来如此。”王绾也啜了一口热汤,似乎觉得味道淡了,加了些葱末在里面,“据闻燕太子十分羞恼,甩袖而走。真是难为大王了。”
“何谈难为,御史大人?”李斯轻笑道,“莫要说十年前的故交,就算是太后又如何?大王鸿鹄之志,全副心思都在东出,燕太子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该安分地待在秦国,这样至少可以保自己一命。”
王绾:“可惜姬丹看上去并非安分守己之人,脾气可不小啊。”
李斯哂笑:“不过是燕王喜操纵的木偶罢了。”
王绾:“我也有所耳闻。这个燕王喜,哪个国家强大,就把长子送到哪个国家当人质。我若是燕丹,怕是早就气得另谋出路了。”
李斯赞同:“他虽性格莽撞,却也非无才之人,很能吸引一批能人异士,且在燕国与匈奴的战斗中有过几次以少胜多的战绩。可惜他身为长子,却被燕王厌弃,不仅得不到重用,还被迫辗转于各国,颇有些可惜啊。”
王绾点点头,他一向十分佩服李斯的才学和淡定的处世之道,对他也颇为信赖。
“斯兄,若燕丹非燕国公子,可否为我大秦所用?”
“可。”李斯斩钉截铁道,“燕国之弱,乃土地贫瘠、气候严苛所致,并非人之缘故,秦、燕与赵皆是世仇,太子丹幼年与大王一同为质,必定也遭受同样磨难,心性自然足够坚坚韧。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燕国乃七国之中与匈奴战斗经验最丰富的国家,若有朝一日秦一统天下,必定会立刻派兵驱除匈奴,他若能号令燕将一致对外,则会大大减少兵力、资源上的消耗,这对一个新的帝国而言是相当重要的。”
王绾赞叹:“不愧是廷尉大人,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如此周全。可惜,他乃燕国公子,若是普通燕国百姓还好说。”
“是啊,燕赵自古多慷慨忠义之士。幸好斯出身贫寒,为志所驱,不会被故国所累。”
说到这里,他忽然垂下了眼睛,似乎想到了某位故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斯兄?”
“御史大人府上花花草草可真不少啊,斯第一次见到这许多能在秋日盛放的植物。”李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目光四处转动。
“斯兄见笑了,都是内人嫌府上书墨气太重,待着烦闷,故而四处求来的,时间一久便越摆越多。”王绾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又给李斯盛了一勺汤。
“老爷,昌平君和姚贾大人到了。”管家前来禀报。
话音刚落,右丞相和上卿便谈笑着出现在庭院里。他们和李斯一样,都是应邀来王绾府上做客的。
屋内两人连忙起身迎接。虽说四人平日关系不错,又都被秦王所倚重,但官职还是有上下之分,必要的礼节自是少不了。
四人寒暄一阵后围坐火炉旁,一边品茶喝汤,一边就最近频繁在朝堂上提起的事情展开了讨论,各抒己见,滔滔不绝。
虽说都是一等一的老狐狸,但在为国筹谋这方面,却奇迹般地拧成了一股劲儿,巴不得大秦明天就灭六国,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
不过,李斯始终对昌平君稍存提防之心,毕竟他也算是楚国的公子。
不仅仅是公子,还是楚考烈王的嫡长子,是楚王在秦为质时生下的儿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再不被母族和国家重用,这一类人骨子里的认祖归宗劲儿,仿佛永远也无法磨灭,稍稍吹来一点儿风,就会蔓延成势不可挡的大火。
而且大王近来,对昌平君的态度不大友好,昌平君原本就寡言,现在在大殿上更是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吭一声,站得比殿柱还笔直、安静。
莫非是王后失仪,牵连到他的缘故?
大王并非狭隘之人,深宫之事,应该不至于影响到曾有大功于朝的堂堂丞相。
不,不止是昌平君,李斯总感觉,秦王偶尔瞥向他的目光也十分幽深,时不时还带着某种恶狠狠的意味,是错觉吗?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有哪里得罪过秦王……
“御史大人府上这些鹅黄色的花,想必出自楚地吧?”
昌平君忽然被植物吸引,放下汤碗,走过去仔细查看,用手指轻轻捏了捏花叶和花茎,就像是在熟稔地测量着什么。
李斯第一次发现他竟还有这种爱好,不禁有些惊讶。
在他的印象中,昌平君芈启不仅是华阳太后的心腹,还因身体里流淌着秦昭襄王的血脉(母亲乃昭襄王赢稷之女),而身份尊贵、权势煊赫,他平日城府极深,连自诩识人有术的李斯,都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可今天,他好像稍稍……平易近人了些?
还不及他细细观察,昌平君就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隐晦而深沉。
他踱步到门口,扬手屏退下人,就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而后轻轻合上门板,转身对王绾道:
“御史大人,请我们过来有何贵干,可以直说了。”
李斯和姚贾并没有惊讶,因为他们也猜到王绾不会无缘无故忽然请客。
虽说他们偶尔也会互相走动,但今天寒风凛凛,甚至有落雨的迹象,若无急事,没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请同僚做客。
王绾叹了口气,昌平君毕竟是贵族出身,和他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大夫相比,肯定少了些耐性,这倒很和他一贯的脾性。
“昌平君莫急,坐下来再喝一碗汤吧,绾自会将事情如实告知,届时还希望诸位一起想个法子。”
三人面面相觑,仿佛意识到了某种秘而不宣的紧急性与重要性。
昌平君在要事上从不摆谱,他点头,回到案前坐好,三双眼睛齐齐落在王绾身上。
“事情是这样。”王绾清了清嗓子,“我府上的管家今早在街市上购货,无意间听见了几个人在密谋刺杀大王。”
室内忽然安静如坟,三人皆是一愣,一时间竟没人能开口给予反应。
“既然是密谋,为何会被外人听去?”半晌后,李斯率先开了口。
“因为他们是用胡语交谈的,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并没有特意避讳四周。而我的管家,因自小在胡地长大,听得懂胡语。”
“有几人?”姚贾问。
“三人。”
“卖货的,还是买货的?”李斯又问。
“都不是。他们站在马厩里,管家恰好牵马去饮水,就听见了。最令我气恼的是,管家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如此一来,趁人多里应外合传出去,秦王必死。”
王绾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道:“管家本想看一看谋划者的样子,但马突然暴躁起来,牵扯了他的注意力,等再看过去时人早就走了。只知道是三个说胡语的男人。”
李斯与姚贾两两对视,最后一起望向始终未发一言的昌平君。
昌平君虽年逾四十,却仍雄姿英发,面容俊朗,曾有宫人秘传说,他是长得最酷肖昭襄先王的一位后人。
“管家能否保证绝对没有听错哪怕一个字?”
“能。”
“好。”昌平君点头,“那动手之日想必就是十日后,赵太后的生日宴了。”
李斯拨了一下杯口的朝向:“确实也只有那日人员芜杂,大王虽怨恨太后,但也定会如常出席,杂耍、歌舞、弹唱,都需要表演者携带器具,虽不是刀剑,却亦可伤人。”
“还有一种可能。”昌平君忽然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或许他们的目标不是大王。”
众人惊愕。
李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流露出一丝赞同。
“昌平君为何如此认为?”姚贾惊奇地问道。他擅长外交和雄辩,却不熟悉破案之术。
“直觉加分析。”昌平君平静道,“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在那样宽阔空旷的大殿上,表演者要如何靠近大王。而在食物里下毒,可行度则更低,大王身边伺候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可靠之人,端上来的食物也有人先尝验,不会被钻空子。”
“你的意思是说,目标很可能是——”姚贾瞪大了眼睛。
“赵太后。”李斯替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没错,太后长期被幽禁,精神早已恍惚,防护措施也不严密,想动手脚很容易。想象一下,若是太后喝了大王照例敬的一杯酒后,突然毒发身亡,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里应外合飞快地传播出去,绝对会对大王的声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弒母之罪,不容于天啊,就算大王一统天下,也会被民众所不齿、不服,白白浪费了先前的心血。”
昌平君微微闭了闭眼,做出痛心又遗憾的表情。
“真是够恶毒的了,我等绝不可让这种事情发生。”王绾怒道,“明日早朝后,你们与我一同说与大王听。”
姚贾和李斯轻轻点头,昌平君则摆了摆手:“你们去即可,不必让大王知道我也参与其中。胡人报复很可能与胡姬之死有关,而胡姬之死又会牵连到王后,小女本就身体虚弱,不要再惊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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