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腊月二十九,宫宴。

入夜,无数盏宫灯被同时点亮,衬托的紫禁城上方的天色煌煌如同白昼一般。

皇家年宴是每年最重要的宴会,宴席就摆在太和殿前。

说是年宴,但基本也没什么其他布置,换个说法大概的意思就是,大家伙儿都辛苦一年了,齐齐整整坐下来吃顿饭吧。

想霸凌同僚的,想向上谏言的,想互相结党的,也都看在年宴的份上,先消停一下,明年再说吧。

于是,虽然数九寒天,席面又是在室外,宗室亲贵文武重臣们身子稍微弱点的都冻的瑟瑟发抖,但大家也都看在这是皇家年宴,能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份上,努力表现出了一种和平共处,觥筹交错,外加共同祝祷大清盛世升平的“和平”气象。

康熙的座位依旧是最高的。

他注定了不能走下来“与民同乐”,只能被文武大臣和亲贵们恭敬劝酒。

在喝了几杯之后,康熙带着笑意的目光,掠过下面那些言笑晏晏、暗藏机锋的脸孔,最终落在了身侧的陆仁嘉身上。

原本这宴席,陆仁嘉是不可能有个座儿的。原因无他,他毕竟是被废了的。但是有康熙的暗中交代,内务府排座位的时候,还是给了他一个最靠近康熙的地方。

仅从座儿的位置上来看,他又压了众阿哥一头。除了挨着他的三阿哥胤祉脸色尚可,五阿哥七阿哥神游天外看不出表情之外,其余几个阿哥都表情都很精彩。

但这谢康熙都看不见。他正用一种欣慰中带着无限感慨的复杂目光,看着陆仁嘉。

陆仁嘉今日分外扎眼。

他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团花常服,是内务府按例赶制出来的。不知为何,这件衣服让他看起来又有了几分还是太子时的盛气凌人。

这气势再上位置,让他刚进宴席时就惹了无数眼神和暗中关注。

但陆仁嘉毫不在乎。此刻,他正侧着头,小声同身边的瓜尔佳氏耳语着。瓜尔佳氏不像他那么平静,反而显得有些拘谨,不时抬眼小心地瞥向上首的康熙。

康熙看了一会儿,见儿子没接收到对视信号,在心底叹了口气后,马上又收回目光,转向了一众皇子们。

除了陆仁嘉,今夜宴席上最惹眼的当属十四阿哥胤禵。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吉服,腰束玉带,意气风发地坐在几位兄长之间,正与九阿哥胤禟低声谈笑。

看到胤禵,康熙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胤禵,表面上在和胤禟说笑。但他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陆仁嘉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八阿哥胤禩坐在稍远些,姿态从容优雅,唇边噙着温和的笑意,正与邻座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宗亲寒暄,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祥和的年节氛围里。

李光地跟萧永藻和几个同僚喝了几杯,见康熙端坐在上首,视线在群臣身上打转,忙拽了拽萧永藻的衣角,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向康熙敬酒。

萧永藻接收到暗示,忙端了酒杯跟李光地一起走向康熙。

两位都是重臣,康熙自然给面子,看二人一同饮下后,他含笑端起面前的温酒,浅浅抿了一口。

但抬眼间,他看见自己的几个儿子,老八、老九、老十四三人的眼神默默交汇了一瞬,随即又很快分开。

康熙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是寻着三人的视线看过去,他又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换句话说,他们准备接着大宴搞事。

康熙心中警铃大作。

因为刚才那兄弟三个视线的交汇点,就落在自己多看一眼眼疼,少看一眼又觉得心理的空落落的,眼下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二儿子身上。

康熙默默叹了口气。大过年的,还不消停啊...

但是现在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保成退下去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酒过三巡,年宴的气氛愈加热络。

胤禟放下筷子,向胤禵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胤禵会意,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他亲自执起桌上那只沉甸甸的赤金錾花酒壶,又拿起一只同样质地的酒杯,昂首阔步,径直穿过谈笑的人群,朝着陆仁嘉的席位走去。

他的步履带着战场上特有的沉稳与压迫感。

“二哥!”胤禵的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桌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他停在陆仁嘉案前,笑容热络得恰到好处,“弟弟此番出征归来,尚未与二哥好好叙话。今日年宴,良辰美景,弟弟敬二哥一杯!祝二哥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陆仁嘉正夹起一块蜜汁火方,闻言立刻放下玉箸,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胤禵,眼睛倏地亮了。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那热度几乎能将人灼伤。

“十四弟!”他声音里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惊喜,仿佛胤禵不是来灌酒的,而是特意来满足他心愿的使者,“快坐快坐!正想着找你呢!”

他热情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动作自然得让胤禵都愣了一下。

胤禵准备好的劝酒词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准备好的“兄友弟恭”姿态也僵了僵。剧本……似乎没按他预想的走?

他僵硬的在陆仁嘉旁边坐下,心底带着的戒备。

陆仁嘉已等不及,他一把端起胤禵刚为他斟满的酒杯,二话不说就干脆利落地仰头饮尽。

“我先干为敬。”

陆仁嘉咂咂嘴,随手将空杯往案上一放,“十四弟,你快把战场上的事儿,快跟二哥细说说!”

战场啊,以前他最常去的地方。真是让人怀念啊。虽然现在他去不了了,但是能听别人讲讲也是好的。

陆仁嘉双眼冒光,“你那天说准噶尔那帮人,弄到了极厉害的新式火铳?是不是真能连发?射程有多远?威力比咱们神机营的鸟铳如何?”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求知欲。

胤禵端着酒壶的手顿在半空。

老二现在...可真会说话,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他最引以为傲的军功上。

他侧目看着陆仁嘉,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

这人还是胤礽吗?现在的胤礽,与他记忆中那个倨傲敏感,稍被撩拨就暴跳如雷的形象,判若两人。

不对,很不对!

胤禵准备好的“激将”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

虽然他平时也被人捧着,也被下属拍过马屁,但是被胤礽这么恭维,还真是第一次。

胤禵很不习惯。

过了许久,直到陆仁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胤禵才定了定神,压下那丝怪异感,重新堆起笑容。

他一边拿起陆仁嘉的酒杯再次斟满,一边顺着话头答道:“二哥谬赞了。那火铳确实邪门,射程远超我军所用,连发迅捷,威力惊人,我军几个好手,就是吃了这亏,臂膀都被打穿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重新斟满的酒杯递向陆仁嘉,眼神带着无声的催促——喝!

“竟如此厉害?”陆仁嘉仿佛没看到那杯酒,只沉浸在火铳的描述中,脸上满是惊叹和神往,顺手接过酒杯,又是“咕咚”一声,杯底瞬间见空,动作流畅得如同喝水。

“十四弟果然神勇!能在如此利器之下稳住阵脚,击退强敌,真乃我大清之‘战神’!”

陆仁嘉放下空杯,毫不吝啬地送上的赞美,语气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

胤禵被这“战神”二字捧得心头一热,一丝得意油然而生,连带着看眼前这个“二哥”也顺眼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又拿起酒壶去斟酒,“二哥过誉了。不过那群蛮子,仗着利器逞凶,着实可恨!若非……”

他正欲再说些战场细节,陆仁嘉却在他斟酒的空档,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备用的酒壶,极其自然地满满地给胤禵手边的空杯也斟上了。

“若非十四弟运筹帷幄,身先士卒,岂能挫其锋芒?来,十四弟,二哥敬你!敬你为大清立下的赫赫战功!”

陆仁嘉再次端起自己那杯被胤禵斟满的酒,笑容满面,眼神热切地看着胤禵,那架势,仿佛胤禵不喝就是看不起他,就是辜负了这“战神”之名。

胤禵看着自己面前那杯突然被陆仁嘉斟满的酒,再看看陆仁嘉手中同样满满的酒杯和那张写满“期待你与我共饮同庆”的脸,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这酒……本该是他灌对方的,怎么转眼成了对方“敬”他?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让他根本无法推拒。

“二哥……”胤禵喉头滚动了一下,想找个托词。

“怎么?”陆仁嘉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带上了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十四弟可是嫌弃二哥这杯酒?还是觉得二哥不配敬你这大功臣?”

这话轻飘飘的,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话音一落地,好几道视线就不约而同定在了胤禵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胤禵被架在了高处。

胤禵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火气,心头那点得意和好胜心被彻底激起。

不就是一杯酒吗?

他在战场上刀山火海都闯过,还怕这个?他就不信,老二能有多好的酒量!

胤禵咬牙端起自己那杯酒,脸上挤出一个豪迈的笑:“二哥说哪里话!弟弟干了!”

说完,一一仰脖,也学着陆仁嘉的样子,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激得他眉头微皱。

“好!痛快!十四弟果然豪气!”陆仁嘉大声喝彩,满脸的钦佩,仿佛胤禵刚刚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

嘴里不停,又立刻又拿起酒壶,热络地再次将胤禵和自己的酒杯都斟满。

“十四弟快给二哥讲讲,那火铳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是长是短?枪管是否特别?击发机关有何不同?填充弹药的地方是否另有玄机?”

陆仁嘉的问题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每一个都精准地戳在火器的核心构造上,显示出绝非外行的浓厚兴趣。

他一边问,一边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那杯新倒的酒又喝了下去,然后眨着依旧清亮的眼睛,眼神又极其自然地瞟向他面前那杯酒,充满期待地看着胤禵。

胤禵刚被烈酒冲得脑子有点发懵,又被陆仁嘉这一连串极其内行的问题问得有些招架不住。

他摩挲着酒杯,想借着这个动作整理一下思绪,也掩饰一下被问住的心虚。

“十四弟?”陆仁嘉不解道:“你怎么不喝了?”

胤禵强撑起笑,“喝,这就喝...”

妈的,老二没完了是吧!

胤禵咬牙切齿的又把一杯酒灌下肚。一瞬间,胃里翻腾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战场上的细节:“那火铳……比我们的鸟铳要短些,枪管似乎更厚……对,更厚实!击发……好像有个小机关,一扣就连着响……”

胤禵一边断断续续地描述,一边被陆仁嘉那专注倾听、时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以及充满崇拜的眼神所包围,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倾诉欲渐渐压过了最初的警惕和算计。

他甚至觉得,这个“二哥”虽然废了,但眼光倒是不错,是个能“懂”他战场艰辛的人。

“原来如此!妙啊!设计此物之人,必是心思奇巧!”陆仁嘉抚掌赞叹,眼神灼灼放光,仿佛看到了绝世瑰宝。

他立刻又执壶,不由分说地将胤禵刚放下的空杯和自己的杯子再次斟满。“十四弟见识广博,身经百战,真乃我辈楷模!再敬你一杯!为你的火眼金睛!”

胤禵看着面前那杯晃动的酒液,舌头已经开始有点打结,但陆仁嘉那一声声“见识广博”、“身经百战”、“火眼金睛”如同最烈的酒曲,让他心头滚烫,豪气上涌。

他胤禵,大将军王,岂能在“懂”他的人面前露怯?他抓起酒杯,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儿,再次一饮而尽。“二哥…过…过奖了!”他大着舌头,脸颊已泛起明显的酡红,眼神也开始迷离涣散。

坐在不远处的胤禟,脸色已经从最初的看好戏,渐渐变得铁青。他眼睁睁看着十四弟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而那个本该被灌醉的陆仁嘉,却依旧眼神清亮,口齿伶俐,甚至越来越兴奋。

这情形,完全反了!

眼看胤禵身子开始微微摇晃,说话越发含混不清,胤禟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到两人桌前,脸上堆起假笑,伸手就去扶胤禵的胳膊:“十四弟!瞧瞧你,高兴起来就没个节制!快别喝了,二哥身子才刚好些,你也该歇歇了!”

他手上暗暗用力,想把胤禵强行拽起来带离这个“陷阱”。

“别…别拉我!”胤禵此刻正被陆仁嘉捧在兴头上,又被酒劲冲昏了头,感觉九哥来拉他简直是扫兴至极。

他猛地一挥手,力气大得惊人,竟把毫无防备的胤禟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胤禵浑然不觉,反而转过身,一把抓住陆仁嘉的手臂,身体摇晃着,口齿不清却异常大声地嚷道:“九哥你…你走开!我跟二哥…投缘!二哥…懂我!二哥是…明白人!”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眼神迷蒙地对着陆仁嘉傻笑,“二哥…你喜欢…那火铳?嗝…小事!包…包在弟弟身上!”

他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豪气干云:“等…等过了年!弟弟…亲自去库里…给你挑一把…最好的!让你…看个够!玩个够!我胤禵…说话…算话!”

这承诺如同惊雷,炸响在原本喧闹的宴席上。附近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聚焦过来。

陆仁嘉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反手紧紧握住胤禵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十四弟!当真?君子一言!”

“驷…驷马难追!”胤禵梗着脖子,醉醺醺地吼道,脸上满是“老子说到做到”的豪横。

高踞御座的康熙,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从胤禵端着酒过去,到两人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再到胤禵醉醺醺地拍胸脯许诺…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唯有在胤禵喊出那句“包在弟弟身上”时,握着玉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康熙看着老十四那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兀自豪情万丈的蠢样,再看看老二脸上那毫不作伪欢喜,心底那点因火器困扰而生的郁气,竟莫名被这荒谬的一幕冲散了些许,化作一丝无奈。

“咳。”康熙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窃窃私语,瞬间让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御座之上。

但他看也没看胤禵,目光反而落在了满脸气愤又惊又怒的胤禟和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胤锇身上。

康熙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老九、老十。”

胤禟和胤锇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儿臣在。”

康熙淡淡道:“你们十四弟醉了,扶他下去,醒醒酒。”

“是!”胤禟和胤锇如蒙大赦,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已经神志不清,嘴里还兀自嘟囔着“火铳…给二哥…”的胤禵,半拖半抱地将他快速带离了正殿。

那背影,简直是,狼狈不堪。

陆仁嘉站在原地,看着胤禵被架走的背影,脸上灿烂的笑容依旧没有褪去,反而因为那火铳的承诺,眼底跳跃着更加明亮、更加热切的光。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已经把胤禵答应好的火铳握在了掌心。

好啊!太好了!只要火铳到手,他就能好好拆解研究一番了!没准儿…还能把它改一下也说不能呢?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陆仁嘉几乎是心潮澎湃。废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没有立刻追上去问问胤禵库房在哪儿。

嘿嘿,武器!他都多久没摸到过武器了,以前的日子,真让人怀念啊。

陆仁嘉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研究的憧憬中,完全没注意到御座上,康熙正向他投来一道深沉难辨的目光。当然,他也没留意到身边瓜尔佳氏眼中那混合着惊和深深忧虑的复杂神色。

瓜尔佳氏看着自家爷那张纯粹得,近乎傻气的兴奋侧脸,手中的丝帕被无意识地绞紧,心底的疑云越来越重。

爷何时变得如此能饮?又何时...对火器痴迷至此?难道是她在咸安宫里关久了,所以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已经被磋磨的性情大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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