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
府上正办白事,打眼望去,平日挂彩着锦的廊下栏杆处,一律系着白纱。
家人们披麻戴孝,面带悲戚,匆匆行过时,无论男女老少,那双红眼睛都格外显眼。
内院一处摆设极精致的寝卧内,和衣躺着两个女孩儿,大的那个将小的搂在怀里,此时眉头紧锁,红肿的双目紧紧闭着,额上沁出了冷汗。
只见她不安地摆动着脑袋,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神色愈来愈急。
终于,在她忍不住叫出“救命”二字时,人也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目光怔怔地望着账顶。
外间侍候的奶娘听到动静,忙起身进来,轻轻唤了声,“大姑娘。”眼见小的那个蹙眉揉眼也有醒来的征兆,忙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晏姿眼珠滚动了一下,恍惚的思绪才又转动起来,她轻轻顺了两下胸口,呼吸稍急促,溺水之时刺痛的肺部仿佛才好受了些。
奶娘担忧地望着她,“姑娘是不是又梦到那年失足跌水?”靠坐在床沿上将人搂在怀里,不住地顺着脊背,嘴里哄着,“不怕,啊,姑娘,奶娘在呢,那位小公子不是救了你么?我们姑娘大难不死,后福大着呢!”
晏姿蜷在奶娘柔软温馨的怀抱中,不觉又落下泪来,伸手搂住奶娘,半埋在她怀里,哭得愈加伤心。
不知何时,黛玉也醒了过来,爬起来贴在晏姿的背上跟着哭。
奶娘将两个小可怜搂在怀里摇晃着,不住“哦哦”地哄着。
哭过一回,奶娘朝外头招手,便有一溜丫鬟捧着铜盆、巾帕、茶水等进来。
晏姿被丫鬟服侍着洗漱,擦过脸颊的水滴,见又一个丫鬟捧上一盒香膏,不悦地撇了一眼,“太太才去,这些有香气的膏露一概封存,不许取用。”
那丫鬟细细地应了一声“是”,惴惴地下去了,临走还望了一眼奶娘。
奶娘略带责怪地摆手,教她快出去。
回过头来安慰晏姿道,“都是小丫头,不经事,不懂得这些,姑娘别为这起不懂事的气坏了身子,你白日还得为太太哭灵,身子本就亏了。”
黛玉走来牵着晏姿的手,仰头扑闪着眼睛瞧她,微微晃动手臂,“姐姐,我们去看望父亲罢,还有兄长。”
晏姿摸了下她的脸颊,心疼道,“又瘦了,让厨房熬的汤大约好了,我们给父亲送过去,回来你也喝一碗。”
黛玉探手想摸摸她的脸颊,没够到,退而求其次摸了摸她纤细的手腕,“姐姐也喝。”
晏姿抿唇一笑。
二人被奶娘丫鬟簇拥着,去了父亲林如海的院子。
林如海书房的灯还亮着,母亲生前身边侍候的赵嬷嬷在他门外守着,脑袋贴门入神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晏姿走到近前,听到房里隐隐传来女人的哭诉声,不由蹙眉,放缓了脚步。
恰在此时,赵嬷嬷错神见到一群人走来,先是一惊,认出晏姿黛玉,忙迎了上来,福了个身,大声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是来给老爷问安么?”
里头的动静戛然而止,晏姿心中充满了疑惑,牵着黛玉避开半个身子,笑道,“是,夜深了,老爷还没歇息么?”
门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林如海开门,面容憔悴,强笑道,“怎么这时来了?你该带着妹妹好好歇息,明日还有得忙呢。”
晏姿眼神向里一瞟,答道,“熬了汤,想着老爷与承安定没有好好用膳,便送些来。”
说着,从丫鬟手上接过食盒,要往书房去,走了几步,见林如海挡在门前,并没让路的意思,不由垂了眼,倔强道,“门里是哪位姨娘么?女儿是否该拜见呢?”
林如海望着她,晏姿却一味低头,二人呈对峙状。
黛玉走上前,又攀着晏姿立住了,一双忽闪的眼睛瞧瞧父亲,再瞧瞧长姐,有些无所适从。
半晌,林如海长叹一声,“你要进来,便进吧。”
赵嬷嬷不安地叫了声“老爷……”没后话了,毕竟今日的事情早就有了预兆。
晏姿这才抬眸,倔强地望了林如海一眼,牵着黛玉往里去。
书房中立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打扮素净,满身素服,此时不安地抚着衣裳上的褶皱,见晏姿进来,满脸陪笑,“大姑娘,二姑娘。”
晏姿一瞧之下,满心纳罕,这人好脸生,分明没见过,却为太太服丧穿白,不由盯着她又瞧了两眼。
林如海跟了进来,又闭了门,踱到书案前坐了,向黛玉招手道,“来,现今天晚,你姊妹需保养身子,不可苦熬,把汤留下,与姐姐回去歇下罢。”
黛玉一双手搭在林如海的大掌上,回首望望晏姿,又望望父亲。
晏姿仍留神着那妇人,心中猜测是父亲的姨娘,只不明白为何往日从未见过。
那妇人在晏姿的注视下愈发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黛玉又走来牵住晏姿的手,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晏姿道,“老爷,这位姨娘怎么从未见过?”
林如海轻咳一声,“这位是李姨娘,往日都在姑苏守着老宅,今你母亲去了,她来奔丧服衰。”
不等晏姿又问,林如海便道,“汤已送到,承安已经睡了,他那边你也不必再去,回去歇息罢。”
晏姿闻言,与黛玉问过了他的起居身体,方才离去。
她心中还有疑惑,不过觉得事涉上一辈,不好再深问。
只是接下去的几日,为母亲哭灵举哀之时,李姨娘那日局促讨好的目光总不时浮现在她脑海,间杂着父亲赵嬷嬷复杂难辨的眼神。
母亲下葬之后,晏姿一面收拾她的遗物,一面还得照料哀痛过伤的黛玉承安,甚至父亲林如海都病了一场。
晏姿每日汤药都得看着熬上三份,这日托着药汤服侍父亲进药之时。
林如海忽然笑了,神情无限感怀,慈蔼温和地盯着她,“你是父亲的第一女,出生之时,祖母尚在,抱着你去庙里祷求,老和尚瞧了你许久,说了句讨打的话,说‘你原不该降生于世上’,祖母当时便急了,要上手打人。老和尚连忙道,‘你家的女郎是仙人下凡,本该在天上享福的,不知缘何降落凡尘,此乃大福气、大造化。’祖母这才转怒为喜,自此四时八节,供奉不断。”
晏姿静静听了,不由濡慕笑道,“祖母偏爱我,才被大和尚诓了呢,实则人家不过是为了多求布施,捡好听的来说。”
林如海缓缓摇头,竟似也十分认同和尚的吉谶,“你不懂,我这一支的子嗣中,唯有你自小康健,少病少灾,你一双弟妹,也是沾了你的福气才逐渐立住。”
晏姿接过空碗同托盘一齐放在窗边的矮几上,抽出手帕为林如海擦拭唇角的药渍,又奉上一杯清水服侍他漱过口,事毕,唤人来收拾残局,坐在矮墩上笑道,“老爷也偏爱我,黛玉承安听了,定要哭鼻子。”
林如海温厚地笑笑,关心起她的功课来,“太太去了,你的婚事便耽搁下来,这倒不要紧,守制读几年书,出来后我自会为你打算好。雨村先生原要辞馆,教我留了下来,咳咳——”
晏姿忙起身为他抚着后背顺气。
林如海摆摆手,意示无碍,令她坐回原处,接着道,“你与黛玉一同念书,我不耽心,承安将满五岁,须搬到外院去了,我亲自盯他……”
絮絮说了许久,晏姿只是听着,不时点头,眼见林如海面露疲色,她起身告辞。
才出了林如海寝卧,那边廊下便现出李姨娘的身影,晏姿想了想,遂迎了上去。
见此李姨娘十分动情,小跑奔了过来,在离晏姿三四步时刹住步子,上下打量她几次,“大姑娘服侍老爷用过药了?”
晏姿点头笑道,“老爷已睡下了,姨娘若有事,请另寻时辰。”
李姨娘绞着帕子,眼神只顾盯着晏姿,一眨不眨,脸上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晏姿狐疑,不自在地移开眼,告辞道,“姨娘若无事,我先退下了。”
李姨娘唯唯应了几声,似欲挽留,却被身后的嬷嬷扯住了袖子,待人走远了,又踮脚翘首望了一会儿,才泄气地吩咐道,“回去!”甩袖而去。
晏姿回到院里时,黛玉卸了头发,正躺在帐子里顽七巧板,旁边摊着本《七巧图》,每拼出一图,她便对照看一会儿,后打乱再拼。
晏姿见后,拿起“七巧图”翻了翻,笑道,“不好好的休息,躲在帐子里摆弄玩具,很有出息嘛。”
黛玉掩耳盗铃地丢了手中的三角板,膝行抱住了晏姿的腰,面颊蹭蹭她的衣裳,抬头来水汪汪地瞧她,“阿姊……姐姐,玉儿无聊嘛,你不陪我!”
黛玉年方五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又因母丧消瘦许多,兼之病中憔悴,教人望之生怜。
晏姿今年已十四了,亭亭玉立,初显少女风姿,抱着消瘦的黛玉毫不费力,她怜爱地摸了摸黛玉脸颊,将她打横抱起,塞进被窝中,悉心掖了掖被角,“阿姊现在陪着你,能好好歇息么?”
黛玉将一只手从被窝中伸出,握住晏姿的手指,细声道,“这样陪我!我就不怕了。”
晏姿道,“那你乖乖闭上眼睛。”
黛玉闭眼养神,晏姿身边的大丫鬟听露取了厚厚的几本账簿来,悄声道,“姑娘,这是丧仪期间的花费、各项器具损耗及亲戚好友送来的帛金,外院问了几次了,姑娘过了目,账房才好入账。”
晏姿遂命人搬了两张矮几并在一处,一只手给黛玉牵着,另一只手翻阅账簿,又执炭笔划了几处可疑开支来,俟后再问。
屋内静悄悄地,忽然,外头一阵喧闹,“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过之后,甘雨牵着个男童进来。
晏姿回头看时,便见幼弟承安哀怨地立在那里,撅着小嘴,控诉道,“阿姊只疼黛玉,不疼承安!”
晏姿哭笑不得,招手将他唤到近前,试了下他的额头,“不好好歇息,怎得就乱跑?”
承安乖乖站着,望着晏姿被黛玉牵着不放的那只手,心中不平,“阿姊若是也这样陪着我,我比黛玉乖得多了!”
闻言,假寐的黛玉立即睁开眼睛,刮着脸颊,“羞羞羞,马上要去外院的人了,还巴着姐姐不放,小心先生笑话你!”
承安生辰比黛玉大不了一月,时常为阿姊的亲近与她怄气,如此一来,黛玉待他也没了兄长的尊敬。
二人不时相对,谁都不肯退步,偏偏承安因性别总是吃瘪的一方。
承安不忿地辩解,“先生才不会笑话我!”
晏姿一边点了一下,“不许吵嘴,我看你们都快病愈了,一个个这样精神,不如去抄书。”
有兄妹两个在旁吵哄哄地,晏姿也看不进去账簿,索性捉了他两个罚坐,谁也不许说话。
彼此面面相觑一会儿,承安忍不住张口,忍住了,又张口,又忍住了,如此再三,他挠着脑袋道,“哎呀,今日的描红还未写呢,我便不打扰姐姐与玉儿了。”
晏姿含笑晾了他半晌,方点头放人。
如此又过了几月满含疑惑,光阴易过,忍抛流光。
林如海特唤了晏姿去,沉吟再三,长叹一口气,捋须道,“前日,你外祖母来信,欲接你姊弟三个往京中抚养,并遣男女船只前来接应……”
晏姿满含疑惑,问道,“老爷先还说,让我们守制读书,怎得又要入京?”
林如海望向别处,不住捋须,又叹一声,“俗语有言,丧母长女不娶,你将要及笄,却无女性长辈操持教养,我又无续娶之意——”
这话愈发没道理了,简直将他先前所言悉数推翻,晏姿定定地望着林如海,目光倏忽又被案上成沓的公文信牍吸引。
思及林如海的职务本分,晏姿忽地惊醒,又灼灼向他看去。
这一来一回,教林如海苦笑一声,又是骄傲,又是叹息,“你呀,你若是男儿,我林家还能兴旺三代!”
晏姿垂眸道,“全赖往日父亲悉心教导之功。”
一切尽在不言中。
晏姿猜测,神都那位欲再下江南,催促如海兴利除弊,填补亏空,以提供队伍南下之资。
自汉朝盐铁官营以来,历朝历代,盐务皆是各方利益争斗之场,可以说年年亏空。
即使林如海乃圣人心腹,敢对盐务下手,也定是九死一生,因此他才急着将子女送到别处避难。
晏姿心中有了成算,林如海也不再掩藏,忧心道,“财帛动人心,我要从那些亡命之徒口中夺食,不异于赤手空拳与虎搏斗,若苍天眷顾,捱过这一年,维持现状,调往别处,若不然,唯有……”以身殉国了。
晏姿心慌意乱,缓缓踱了几步,“难道不能上表请辞么?”
林如海苦笑道,“两头都是深渊,我能做的,只有保全你们,勿随我一同跌下去。”
晏姿心念急转,已有些口不择言,“京中明珠与索额图势同水火,权倾朝野,老爷难道不能托庇其中一人,暂保性命?”
林如海摇头,神情怆然,“圣人年富力强,正是有作为之时,背主之事一旦发作,你弟弟……还有什么将来?”
晏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不由踉跄一步,伸手支在案上。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哭闹声,由远及近,哀呼道,“不可,不可让大姑娘去神都啊老爷,老爷——”
林如海听了,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怒斥道,“书房重地,何人喧闹?与我拦在外头!”
然则李姨娘毕竟是女眷,披头散发横冲直撞而来,小厮管事们哪敢真下手拦截,众人挨挤推脱,反教李姨娘钻了空子,撞开大门。
只见她冲进来扑在地上,伸手去抱林如海的双腿,哀嚎道,“老爷勿让大姑娘去神都,否则、否则,妾身便不活了呀……老爷,大姑娘是我的命,你难道……”
林如海素来儒雅温和,此时也被她这作派气得头脑发昏,青筋暴突,怒道,“出去,关上门,院子里不许留人!”
人群中尚有几个撑得起事的,闻言忙带了门,将围拢的众小厮往外赶,而后守在月洞门前。
晏姿已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合不拢嘴,又为李姨娘话语中的意思所震,更受了一层刺激,回不过神来。
林如海深吸几口气,强抑怒气,“你起来,起来说话!”
李姨娘期期艾艾地仰首望他,捏着巾帕拭了拭眼角,又偷眼去瞧晏姿,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晏姿无措地唤了一声,“老爷——”
林如海仰天长叹,悠悠说起往事,“不错,她是你生母。”
当年,林如海与贾敏成婚后,数十年时间无一子降生,好不容易,李姨娘诞下一女,阖家欢喜,唯有贾敏时常自伤。
李姨娘自进府便听下人说,太太是荣国府长女,嫁妆丰厚,初时她只当听闲话,诞下女儿后倒起了歪心思,尤其老夫人盛喜之下将半数身家赠予女儿,她更得陇望蜀,觊觎起太太的嫁妆。
出月后殷勤地将女儿送到贾敏处,老夫人仙逝后,又以守陵之名逗留姑苏老宅,阖府敬重,林如海更每年送去三千两纹银供她花费,除了见不到女儿,思念日重外,她的日子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太太别无二致。
贾敏养了晏姿十余年,亲眼见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多有自得餍足,几乎将她当作亲生女儿,是以多年来,晏姿从未怀疑自己身世。
林如海语罢,屋内死一般寂静,晏姿垂着眼,实在不知这样的境况下,该摆出何种神情面对李姨娘。
李姨娘殷切地望着她,晏姿只作不知。
建议大家打开作者有话说,会写一点人物及情节的想法[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很爱黛玉,坚信薛宝钗完美无限的宝宝慎入,会揭她的假面,以及贾母是正面角色,我看过很多同人,万分不理解贾母怎么变成反派的,想了想是高鄂的锅,拖出来鞭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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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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