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元妃省亲定在了正月十五。荣国府来人跟林府给信儿，来者是王熙凤的大丫鬟平儿。

这是平儿第一次来林府。府里无珍禽异兽，无奢华的水榭亭台，是一个淡雅而静谧的小院落。

平儿想到过去的数月里，贾家为了修建省亲别院，不惜变卖田宅家产、拆东墙补西墙，也要修得极尽奢华。

出门前，平儿还听到，琏二爷跟她主子王熙凤说，家里已经精穷精穷的了。不免令人唏嘘。

林家出来接平儿的是紫鹃。

紫鹃好些时日未见故人，想得很，但各家有各家的事儿，她也不便串门。

这会儿紫鹃见了平儿很是欢喜，跟紫鹃问前问后的，“老太太可好？琏二奶奶可好？”

平儿笑着道：“好，都好。”

紫鹃声音放低了些，问：“宝二爷可好？可还瞒住了？”

平儿点了点头，道：“这要不是出来了，咱俩间说说话。在府里但凡有人提那件事，太太立刻撵全家。

前儿有两个家生的小丫头，饭口嚼舌头。结果两人都被太太撵了，顺带着她们在府里做事的父母。两家在府里做了几代人的老人呐，太太说撵就撵。

那两家人还闹到老太太处，让老太太跟他们做主。老太太跟太太的态度一样，也是不让提这件事的。那两家人当天收拾了东西，就打发了。”

两人正说着，迎面来了一位姑娘。

那姑娘生得端端正正的，举止稳健，脸上挂着笑，问紫鹃：“这位姐姐看着面善，不知是哪位姐姐？”

紫鹃道：“铃兰姐姐，这位是荣国府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

铃兰对贾家主要的人，是知道的。因为她跟文竹来林家的使命，包嬷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林姑娘从贾家带出来的几个人，雪雁太小；王嬷嬷太老；香菱太痴；紫鹃稳妥是稳妥，但是念贾家的。她铃兰跟文竹，要担负起照顾好林姑娘的责任。

包嬷嬷还告诉她们。贾家有个哥儿，大姑娘一岁，但是个不得安生的，贾家的事儿，莫要闹到姑娘这里。

铃兰便问：“平儿姑娘今儿来，有何贵干？”

平儿笑着说：“元妃娘娘正月十五回来省亲，老太太让接林姑娘一起回去热闹热闹。”

铃兰心道，这个平儿姑娘的话，是值得回味的。

首先，林姑娘在贾家住了六年，贾家大姑娘封了妃，即便林姑娘家去了，也还是要告诉一声。

另外，平儿姑娘其实不是老太太派来接林姑娘的。不然，老太太直接派她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来接就好了，不会隔着屋子差平儿。

依铃兰看，平儿姑娘就是她主子王熙凤派来，跟林家给个信儿而已，亲戚间的礼貌罢了。

铃兰道：“我家姑娘前儿病了两天，大夫让小姐这几日不要出门，怕招了风。麻烦平儿姑娘回去跟老太太好生说，也莫吓到老人家，姑娘病已经好了，只是人需要养在屋里。”

平儿道：“我一定转告给老太太。史大姑娘也是家去了，元妃娘娘省亲那日也是不能来。林姑娘也莫要有负担。”

铃兰跟紫鹃皆道：“多谢姐姐了。”

黛玉却是病了两日，吃了两副药，人便好了。

胤俄虽担心，但不便三天两头往林家跑，免得叫旁人说了去。他派太医看了几道，太医回禀无事，方才放了心。

黛玉知道了平儿来给信儿，说是元妃省亲一事。便想起数月前，得知元春封妃，诸人都诧异不已。连一贯淡然处之的父亲林如海，都面露难色，还说，将来有个万一，便把老太太接来。

可见元春封妃看似鲜花着锦，但对贾家不是件好事儿。佟妃无子嗣封妃，人家背后是号称“佟半朝”的佟家。贾家不过是包衣人家，哪有那么大脸面。

据说是把“清凉寺的那位大佛”给搬出来了，才有了元春封妃。倒底是怎么回事儿，旁人也不得而知。连在宫里偶尔碰到一回胤俄，他对这事也是只字不提。黛玉也不问。

此番贾家并不是真来接她回去，对黛玉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儿。贾家不想宝玉跟黛玉再见了，怕宝玉收不住。黛玉也不想回去凑贾家的热闹。

不过话说最爱热闹的湘云，竟然也不参加元妃省亲，倒是让黛玉颇感意外。

史湘云是被她叔婶接回去的，但这只是表象。

实际上，林家开了宅，黛玉就被接回去了。可薛家在京城一直有宅子的，也不见薛家人回她们自己屋里住。

平素大大咧咧的史湘云，便看清薛家人的真面目了。

湘云原来跟黛玉怄着，跟宝钗好，不过是宝玉左一个林妹妹，又一个林妹妹，她难过了。

而她以前一口一声地把“二哥哥”喊成“爱哥哥”，确实是她夹舌头，但也是刻意为之。不然喊“宝玉哥哥”就好了，但那也不能传达她的心意了。

如今，黛玉走了，宝钗待她史湘云也不似从前热情了。宝钗笑称她“诗疯子”，还说香菱走了，云丫头就落单了这样的话。

湘云心想，香菱走了，我怎么就落单了呢？不是还有宝姐姐你吗？敢情宝姐姐并不想跟我做伴呐。

湘云一时心里恼，便想从宝钗处搬出来，可再回老太太处就不合适了。索性她叔婶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时，湘云便一道跟来者回去了。

湘云叔婶喊湘云回去，是给她相看了人家。

湘云心里一直是有宝玉的，她也不想依了叔婶的意思外嫁。

她父母早逝，两个叔叔史鼎、史鼐继承了家里的爵位。两个婶婶一起带她长大，但待她并不好。她在家就有做不完的针线，只有被老太太接来贾家，才有两天好日子过。

湘云原觉得嫁给了宝玉，便能一直留在贾家，也不能让盘算她婚姻的叔婶如了意。但如今，宝钗开始调笑她了，贾家住着让人不痛快了。再则宝玉一边念念不忘着离开了的黛玉，一边还跟袭人这些丫鬟们好着，也不肯好生读书。

湘云不禁在心里问上一句，宝玉他真的靠得住吗？

不久前，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几缕飞云，一湾逝水，还有一段判词，“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逝”通“史”。“湘江水逝楚云飞”，不正说她史湘云吗？

史湘云原没有把这个梦当回事，但是回去的路上，左思右想，心里老不痛快。倘若宝玉不能托付，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回到史家，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湘云的乳母周嬷嬷，悄悄地说：“卫家的夫人带着她家的哥儿来了。姑娘可悄悄瞧上一瞧？”

这位卫家的哥儿，便是卫若兰。卫家也是军功起家，虽然没有爵位，但卫若兰入了太子的门，成了太子的人。

湘云的两个叔叔便想搭上卫家。将来太子登基，史家也能沾上个从龙之功。

卫家太太跟湘云的两个婶婶有旧，于是就想互相攀个亲。史家想借卫家跟太子的关系，卫家想着史家有爵位。

这桩对长辈互利互惠的亲事，让史湘云厌恶至极。以至于乳母周嬷嬷让湘云悄悄去相看的时候，湘云使了性子：“还不是他们一句话，我又能怎么样？”总是跟宝玉不成了，嫁谁不一样？

周嬷嬷小声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奴婢去瞅了那卫公子一眼。样貌只有比宝二爷好的。人品瞧着也端正。姑娘莫磋磨自己，不过是看一眼。若姑娘真不愿意，侯爷侯夫人也不能勉强了姑娘去。”

史湘云心道，她父亲若尚在人世，嫡长子继承爵位跟家业，她这两个叔叔只有听命的份儿。如今父母走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湘云越想，心中越忧愤。且太虚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的灰烬，携带着的警幻仙姑的术，放大了湘云心中的愿望，她的人生，想自己做回主。

史湘云悄悄在厅后门处晃了那么一下。而卫若兰所坐的方位正对上史家大厅的后门。

卫若兰修养良好，只当没看见刚刚打后门过偷看他的姑娘。

他只在母亲跟史家侯夫人相谈甚欢之际，说出去转转。

绕到后门处，但见那姑娘没有走远。

卫若兰看到湘云，心中甚喜。那姑娘生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面容娇俏，双目灵动，正合他意。他心道，史家适龄的小姐唯有湘云姑娘一个，是她无疑了。

卫若兰准备上前跟湘云攀谈两句，又恐唐突了。迟疑之际，湘云转身就走了。

卫若兰急急上前两步，却听见“咕咚”一声响，那姑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黄灿灿的一个。

他快走两步，拾起那物件，一看，是一只金麒麟。

他追上她，“湘云姑娘，你的东西掉了。”说罢，将金麒麟递到她面前。

湘云收住脸上的笑意，想考验他一番，转身淡淡地问，“你怎知我姓名？”

卫若兰笑着道：“史家大姑娘，只有一位。若在下认错人了，今儿便是要跟史家退了。”

湘云脸一红，噌了一声，“孟浪。婚姻大事，公子岂能如此儿戏？”

卫若兰拱手鞠了一躬，忙赔不是：“姑娘恕罪。在下对姑娘一见如故，刚刚只是说笑。”

湘云心道，若这份心在宝玉身上该多好呀，可是宝玉的心至始至终没有放在她这里过。

卫若兰见湘云神色一黯，以为湘云没有相中他，心中顿生挫感。原来只有姑娘们偷看他时面红耳赤的，哪想跟他有婚约之人，对他无意。

卫若兰是个谦谦君子，心想，若真是此般，也不能勉强人家姑娘，但他又喜湘云的性情，便想争取一下：“湘云姑娘，卫莫绝非轻浮之人，刚刚冒昧，只因……只因心悦姑娘。望姑娘恕罪。”

湘云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看卫若兰那么斯斯文文的一个人，竟然急了，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又觉得初遇如此不甚合适，便收回那笑容，道：“卫公子，本姑娘原谅你了。”

说罢，她将金麒麟塞回卫若兰手中，“这个你捡到了，就送给你了。”

待她回去后，才发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厉害，脸也发烫。这是她跟宝玉相处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终是往自己能握住的未来，迈了一步了。

*

胤禌跟胤俄聊着这次冬狩的趣闻。

胤俄依旧没有去冬狩，因为药坊司走不开。见胤禌又所获颇丰，便问：“这回又找四哥借了“造化”跟“百福”这两只会打猎的好狗了？

胤禌笑着道：“哪能次次夺人所爱？不过这次我又有了新帮手。”

“说来听听。”

胤禌道：“这回，太子让跟着他的冯紫英、卫若兰，都来帮我了。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骑射真是好。可那看着文质彬彬的卫若兰，竟然也不弱，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胤禌一听。卫若兰？这个只出现在脂砚斋批注中的隐藏人物，也出现了。

后世人从脂砚斋的批注的，“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得出，卫若兰身上佩戴的麒麟，是史湘云的。

后世由此推测，卫若兰跟史湘云是一对。

胤禌道：“不过，那卫若兰，真是个讲究人。我们骑射，最多戴个扳指，便于开弓。那卫公子，腰间还挂着个金麒麟。他们那些文化人，就喜欢戴这些风雅之物。”

卫若兰还真有金麒麟。看来后世人解读脂砚斋的批注，还真有那么回事儿。

胤俄道：“那卫公子的气度，一定是极佳的。”

胤禌道：“没有十哥的气度好。”

胤俄笑着道：“又来。灵芝粉吃完了？”

“吃完了，正想找十哥要呐。”胤禌认真地说，“不过刚刚弟弟说的，皆是肺腑之言，不信十哥自己去问未来的十嫂去。”

胤俄脸一红，这怎么好意思去问。不过再翻个月，就二月十二花朝节，林妹妹的生日来了。这回，他真想溜出去见见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四季（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