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独聚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他的心弦上,激起一阵无声的嗡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点傻气的、重重的点头:“……好!”

乔桐君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收回手,转身走回茶桌旁,姿态依旧从容清冷,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天气不错”。他提起炉上微沸的水,重新烫杯,为自己和余徐行续上热茶。水声潺潺,打破了方才那一瞬间近乎凝滞的寂静。

余徐行接过那杯新沏的茶,指尖感受到瓷杯温热的触感,这才慢慢从那种不真实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澄黄的茶汤,茶叶在其中缓缓舒展,就像他此刻的心绪,一点点变得柔软而熨帖。

“我……我不会打扰到您教课或者练琴的。”他小声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语气说道。

乔桐君抬眼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但那眼神里,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凉薄。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余徐行不再试图寻找话题,乔桐君也乐得清静。一个慢慢品着茶,目光偶尔落在院中的竹影上;一个则安静地坐在对面,感受着这份被允许存在的宁静,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充着。

阳光一点点西斜,将天空染上淡淡的橘色。余徐行知道是时候该告辞了。他站起身,动作比来时更加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乔先生,今天……非常感谢。我先回去了。”

乔桐君闻言,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了最初的排斥。他微微颔首:“嗯。”

没有客套的“再见”,也没有明确的“下次再来”,但那个“嗯”字,在余徐行听来,已是无比珍贵的许可。

他转身,脚步轻快地穿过小小的庭院,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外,城市的喧嚣声隐隐传来,但与来时不同,此刻这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再也无法侵扰他内心的宁静。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门楣上那块小小的匾额——「青霖」。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偶然闯入、被琴音吸引的过客。他获得了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再次踏入这片静谧天地的、无形的钥匙。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余徐行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想,或许“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不止是他自己。那个名为乔桐君的人,在那方名为“青霖”的天地里,早已是这般从容模样。

而他,余徐行,这个“小记者”,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在喧嚣的穿林打叶声中,真正地“徐行”片刻。故事,显然才刚刚开始。

自那日“私人采访”后,余徐行拜访“青霖”的频率,确实遵循着某种不成文的默契。他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寻找诸如“请教指法”或“分享见闻”之类的借口,往往只是在微信上发去一条简短的消息:

「乔先生,今天下午方便过来听会儿琴吗?」

乔桐君的回复通常更简短,多数时候只有一个「可」字,偶尔会是「嗯」。

但这已足够。

余徐行渐渐熟悉了“青霖”在不同时辰的光影。晨间的清透,午后的温煦,以及傍晚时分,当最后一缕斜阳掠过飞檐,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影子时的静谧。他通常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乔桐君指导学生——多数是些心性未定的孩子或寻求静心的成年人。乔桐君教学时话很少,示范多于讲解,偶尔指点,声音也是清冷的,却奇异地能让人安定下来。

更多的时候,琴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乔桐君或抚琴,或看书,或只是对着庭院喝茶出神。余徐行则带着自己的笔记本,处理一些稿件,或是读一本买了许久却一直没时间翻开的小说。他们之间常常一整下午也说不上几句话,空气里流淌的只有琴音、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窗外细微的风声鸟鸣。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温软的茧,将两人轻柔地包裹。

这天下午,余徐行刚到不久,天空便飘起了细雨,雨丝细密,敲打着瓦片和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乔桐君没有练琴,而是坐在茶桌旁,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像是在校对着什么。

余徐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合上电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乔桐君身上。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低垂着眼睫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柔和。

雨声潺潺,衬得室内愈发宁静。

余徐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背包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包着的物件。

“乔先生,”他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乔桐君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

余徐行将布包推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老墨,墨色乌润,侧面有金色的松枝纹样,虽有些磨损,但古意盎然。“前几天跟朋友去周边的古镇,在一个老文具店里看到的。看着挺有味道,想着……您或许用得上。”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一丝怕被拒绝的忐忑。

乔桐君的视线落在老墨上,停留了几秒。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墨块冰凉的表面,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对待老物件特有的珍重。

“松烟墨,”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有些年头了。”

余徐行的心提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乔桐君抬起眼,看向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在雨天柔和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温润了些。

“谢谢,”乔桐君说,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很喜欢。”

一瞬间,余徐行觉得窗外淅沥的雨声都变得悦耳起来。他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只是点了点头:“您喜欢就好。”

乔桐君将墨块重新用软布包好,放在茶桌一角,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又回到了摊开的书页上。

但余徐行注意到,他端起茶杯时,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是一个极其放松和舒适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滋润着庭院里的青竹,也仿佛滋润着这方小天地里某种悄然生长的东西。余徐行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被一种暖洋洋的、饱胀的情绪充斥着。

他知道,这块小小的老墨,和他这个人一样,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一点点融入这片名为“青霖”的风景。而这片风景的主人,似乎……并不讨厌。

雨丝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庭院里的那丛青竹被洗刷得愈发苍翠,每一片叶子都凝聚着晶莹的水珠,偶尔不堪重负地弯下腰,便有一串水珠簌簌滑落,溅起细小的涟漪。

乔桐君将那方用软布包好的老墨,轻轻推到了茶桌里侧,一个更稳妥、不易被碰落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余徐行眼中,让他心底那点暖意又悄然扩散了几分。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雨声沙沙,像是永恒的底色。

乔桐君的注意力回到了那本泛黄的线装书上,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偶尔会用指尖极轻地划过某一行字,似乎在确认或记忆着什么。

余徐行没有再打扰他。他重新拿起自己的书,这一次,心神却渐渐沉静下来,能够读进去了。文字的世界与窗外的雨声、室内沉静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乔桐君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站起身,没有走向琴桌,而是缓步走到了面向庭院的格扇门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的雨幕。

他的背影挺拔,在烟灰色羊绒衫的包裹下,显得有些清瘦,却又带着一种松竹般的韧劲。

余徐行也放下书,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他看着乔桐君的背影,看着雨水顺着黛瓦汇成珠串,不间断地滴落。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乔桐君就像是这“青霖”的一部分——清冷,安静,自带韵律,与周遭的雨、竹、老屋浑然一体。

忽然,乔桐君转过身,目光落在余徐行身上。

“想听琴吗?”他问。声音依旧平淡,但在雨声的衬托下,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自然的询问意味。

余徐行几乎是立刻点头,带着点受宠若惊:“想。”

乔桐君没再说什么,走到琴桌前,拂衣坐下。他没有立刻开始,先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像是在感受此刻的天气与心绪。然后,他伸出双手,悬于琴弦之上,片刻后,指尖落下。

这一次的琴音,与余徐行第一次在雨中听到的沉郁不同,也与平日练习时的清越有别。琴音起势很缓,很轻,像是融入了雨声里。旋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即兴的意味,音符疏疏落落,如同屋檐下滴落的雨珠,一颗,又一颗,敲在石阶上,也敲在听者的心湖上。

琴音空灵而湿润,带着雨天的静谧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凉的怅惘。它不诉说具体的故事,只是描绘着一种心境,一幅雨景。

余徐行屏住呼吸,生怕一丝杂音都会打破这完美的和谐。他看着乔桐君抚琴的侧影,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指尖在琴弦上轻盈的跳动与沉稳的按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青霖”真正的灵魂——不仅仅是名字,不仅仅是环境,更是此刻这人与琴、与雨、与这方天地共鸣的状态。

一曲终了,余徐行仍沉浸在余韵中,半晌没有动静。

乔桐君的手轻轻按在微微震颤的弦上,止住了最后的余音。他转过头,看向余徐行,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余徐行这才回过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赞美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的琴音面前都显得苍白。最终,他只是由衷地、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像……把雨声都收进弦音里了。”

乔桐君闻言,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应这句评价,只是静静地看了余徐行几秒,然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淡到如同水墨画中远山那一抹若有若无的青痕,转瞬即逝。

但他确实,微笑了。

尽管那微笑短暂得如同幻觉,余徐行却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温水流遍全身,让他觉得,这个被雨困住的下午,是他成为“小记者”以来,所拥有的最奢侈、也最珍贵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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